程尋怔了一瞬，心緒復(fù)雜：“楊姑娘？”

    云蔚挑一挑眉：“難道還能有別人不成？”

    他三年前無意間見到一個姑娘，那時心里就有了她。三年的光陰，非但沒讓她的影子越來越淡，反而逐漸清晰，再也驅(qū)逐不出去。說來也奇怪，他和楊姑娘并沒有真正接觸過多少，可是只要一想起她，他心里就柔軟一片。甚至為了她，他愿意上進，愿意變得更好。

    在胡渚時，風(fēng)雪大，除了祖母和母親，他想的最多的就是她。

    程尋輕輕點一點頭：“那，我等你好消息就是?！?/br>
    —

    雖然程尋答應(yīng)了要宴請同窗好友，但是剛考中一等頭名的她，近來并沒有這個空閑時間。

    她和其他考中的士子一起謝恩。謝完皇帝謝主考官，謝完主考官再謝閱卷官。至于和這些所謂的同年們的應(yīng)酬，她則能推就推了。

    胡渚的使者下榻四方館已半月有余，尚未面見皇帝。這些日子被嚴加看守，甚是不便。烏維等人再次遞了折子，請求覲見。

    皇帝仿佛才注意到他們一般，在宴請博學(xué)宏詞科一等士子的晚宴名單上，加上了胡渚使者。

    大周地大物博，物產(chǎn)豐富。而胡渚原本就物質(zhì)匱乏，如今經(jīng)戰(zhàn)火洗禮，更是困頓?；实塾行南虢泻臼拐咭娮R一番。

    至于先前雙方商定的條件，也是時候兌現(xiàn)了。

    第91章 三道難題

    六月初一, 皇帝在瑤光殿宴請此次博學(xué)宏詞科的一等士子以及遠道而來的胡渚使者。

    程尋在傍晚乘馬車進了宮。夏日的晚霞猶如濃稠的紅色染料, 染紅了半邊天空, 令人目眩神迷。

    她定了定神，又低頭掃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衫?！@不同于新科狀元的大紅狀元袍, 不過倒也嶄新挺括?？上亢诹嗣嫒? 加粗了眉毛，倒將十分的容貌生生折耗了幾分。

    在宮門口，她正好碰上熟人?！贤岸彭?。

    杜聿偏巧正也從馬車下來, 甫一看見她，就扯了扯嘴角, 笑意脈脈，讓人如沐春風(fēng)。他拱了拱手：“還沒來得及跟你說一聲恭喜。我看了你答的試卷, 你進步很快。”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歉然一笑：“瞧我，說的什么話。你如今是一等頭名，和狀元也差不了多少……”

    程尋抬頭，頗不好意思：“修遠別這么說，還是差很多的。”她猶豫了一下, 問道：“我, 我不用喚你恩師吧？”

    杜聿是初試的三位考官之一, 并不算是主考官。然而歷來進士都會尊稱自己的主考官為恩師。旁人也就罷了，對自己老同學(xué)，她好像還真叫不出口。

    “什么？恩師？”杜聿忍不住輕笑，眸底的笑意愈發(fā)濃了, “你敢叫，我也不敢應(yīng)啊。像以前那樣，喚我修遠就好。”

    這是夫子的meimei，山長的女兒，他再托大，也不敢應(yīng)她一聲恩師。

    兩人都要參加今日的晚宴，干脆同行。

    “緊張嗎？”一路這么干走著也不大好，杜聿想了想，出聲問道。

    程尋點一點頭：“還好吧，是有一點點?！彼祟^看向杜聿：“當(dāng)初你赴瓊林宴的時候……”

    “我赴瓊林宴的時候，也緊張，怕御前失儀，就在袖子里塞了一塊巾子?！?/br>
    程尋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不想喝酒？”

    杜聿有些意外，瞥了她一眼：“是啊，你知道我以前基本沒喝過酒。書院里他們一起小聚的時候……啊，他們小聚，你也很少參與?！?/br>
    兩人說起在書院的舊事，不知不覺就到了瑤光殿外。

    瑤光殿本就富麗堂皇，今日特意裝飾過之后，就顯得猶若仙宮一般。高懸的宮燈散發(fā)著暖紅色的光芒，更似仙境。

    位置是早就安排好的，程尋恰好就在杜聿下首，而她下首則是此次博學(xué)宏詞科的一等二名高巖。

    晚宴還未正式開始，杜聿念及同窗情分，小聲對程尋提點了一些。

    這些話，昨天蘇凌才叮囑過她，程尋還記得很清楚。不過杜聿此時提醒，她依然認真聽著，唯恐有所遺漏。

    酉時前后，其余人等先后進殿。

    蘇凌走入瑤光殿時，目光掃過，一眼就看到了正認真傾聽杜聿說話的程尋。大約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她抬起頭，向他遙遙看來，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晶瑩雪白的細牙。

    這笑容太過燦爛。蘇凌下意識回了一個微笑。

    “等會兒胡渚使者……”杜聿正低聲說著，忽然注意到不對。他抬眸，見身邊的人眼眸潤潤的，亮亮的，似是剛下過雨一般。他心中一動，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果然不出意外看到了正與其視線交匯的二皇子。

    瑤光殿里人不少，熱熱鬧鬧，燈光氤氳。然而卻像是有一條看不見的絲綢，將這兩人的目光連成了一條線。

    不過是片刻之間，程尋已然收回了目光，沖杜聿笑一笑：“我知道，今天的胡渚使者也會過來?！?/br>
    杜聿定一定神，沒有回答這句話。他略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順手端起了面前的酒盞，輕啜一口，繼續(xù)道：“是啊，但你不必放在心上……”

    胡渚使者上次是為了搬救兵，這回是一為道謝，二為上貢。畢竟當(dāng)初請求大周發(fā)兵時，答應(yīng)了不少條件。

    皇帝不會在晚宴上商議國事，但不代表不會借機揚一揚國威。

    胡渚使者到的很早。

    程尋還沒跟胡渚人打過交道，此時不禁細細打量。見那幾個胡渚使者，都不像她以為的高大魁梧，熊健粗魯。為首的甚至身形消瘦，兩頰凹陷，只是目露精光，一看就知并非尋常之輩。

    杜聿低聲道：“為首的那個是烏維，此人通曉漢學(xué)，曾是胡渚現(xiàn)任首領(lǐng)的夫子，也是他的叔叔，地位極高……”

    “太傅？”程尋在心里自動替換成大周的官職。

    杜聿點一點頭：“可以這么說?！?/br>
    ……

    “皇上駕到！”

    “皇后娘娘駕到！”

    伴隨著太監(jiān)尖利的聲音，瑤光殿瞬間安靜下來。眾人齊齊施禮，三呼萬歲。

    皇帝與姚氏相偕而入。

    程尋抬眸看向姚氏，見她宮裝繁復(fù)，許是施了脂粉的緣故，氣色比那次在西苑見她時，要好很多。華裙麗帶，暖紅色的燈光在她周圍勾勒出淡淡的暈色，仿若神妃仙子，隨時都能乘風(fēng)而去。

    她輕贊一句：“好美。”

    聲音極輕，然而她身旁的杜聿卻微微側(cè)目，很快又移開了視線。

    皇帝神色淡淡：“平身?！?/br>
    眾人這才又回到自己座位。

    皇帝在上方不咸不淡致辭，下方杜聿則輕聲對程尋說了一句：“這話以后別再說。”

    “什么？”程尋訝然。

    杜聿伸出右手食指，虛虛一晃，繼而又收起，小心提醒：“你莫忘了你是男子?！?/br>
    程尋瞬間瞪大了眼睛，做一噤聲動作，連忙點頭：“知道了?！?/br>
    杜聿輕輕一笑，不由地想起那次見她女裝的模樣。心口忽的浮上一個念頭：或許這就是人說的美而不知？

    他第一次見到有姑娘不愛惜自己的容貌，把自己捯飭成這個樣子的。

    —

    皇帝今日心情不錯，甚至難得有心情欣賞歌舞。

    殿內(nèi)舞姬伴隨著絲竹聲，翩翩起舞，美不勝收。

    皇帝饒有興致問胡渚使者：“大周的歌舞如何？”

    烏維欠身答道：“回大周皇帝陛下，大周的歌舞極美。但是在我們胡渚，也有好看的舞蹈，尤其是獸舞，兼具剛勁與柔美，比起大周的舞蹈，另有一番美?！?/br>
    “獸舞？”皇帝微微一笑，眸中閃過懷念之色，“朕二十年前已經(jīng)見過世上最美的獸舞了?！?/br>
    言訖，他含笑看向了姚氏。

    姚氏輕豈朱唇：“獸舞嘛，也不是胡渚獨有?！?/br>
    如今的姚皇后，二十多年前，一舞傾城，讓皇帝對其一見傾心。

    不過，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如今貴為皇后，自然不能像舞姬那般，下場起舞娛人了。

    胡渚使者既然提起了獸舞，皇帝揮一揮手，命舞姬換成獸舞。

    少時鼓點節(jié)奏急促，原本如柳枝般柔美的舞姬神情忽變，動作中已經(jīng)帶了殺伐之氣?！菫蹙S所說的獸舞，至剛至柔，美不勝收。

    程尋常在書院，多與書本為伍，平時看到的才藝演出也不多。難得看見宮廷舞蹈，見舞姬衣袂飄飄，如仙如魅，看得格外入神。

    —

    那廂皇帝已與烏維等人談起了胡渚近況。

    烏維輕嘆，答道：“謝大周皇帝掛念，如今戰(zhàn)事已停，百廢待興。休養(yǎng)生息數(shù)年，定能恢復(fù)胡渚雄風(fēng)?！?/br>
    皇帝嗤笑一聲，胡渚的現(xiàn)狀，他已經(jīng)從寧將軍那里知道了。本就物質(zhì)匱乏，又經(jīng)戰(zhàn)事洗禮，還能成什么樣？

    從皇帝的神色里，烏維大致能猜出皇帝的意思。他面色不改，輕聲道：“當(dāng)日胡渚內(nèi)亂，向大周借兵。全靠大周皇帝陛下仁善，借兵于我，才結(jié)束了胡渚內(nèi)亂?！?/br>
    皇帝淡淡一笑：“區(qū)區(qū)小事而已，喝酒喝酒?！?/br>
    大周之所以發(fā)兵，主要還是因為胡渚答應(yīng)了大周的條件。若非如此，又豈會出兵相助？

    烏維自己將酒杯滿上，大聲道：“敬大周皇帝陛下，祝大周皇帝陛下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皇帝微微一怔，繼而哈哈大笑，指著烏維，幾乎要說不出話來：“壽比南山？哈哈哈！今日又不是朕的萬壽節(jié)，何來的壽比南山？錯了錯了……朕聽聞你烏維精通漢學(xué)，可見傳言不可盡信?！?/br>
    烏維也笑了：“原來不能這么說么？烏維自負精通漢學(xué)，沒想到竟丟了丑。聽說大周人才濟濟，皇上剛開設(shè)博學(xué)宏詞科，新得了不少有才之士。烏維不才，不知能否討教一二?！?/br>
    皇帝笑意微斂：“怎么？”

    他聽出來了，烏維說錯話是假，“討教一二”才是真。

    烏維欠身施禮：“大周皇帝陛下，我們大君久慕中原文化，恨不能親至大周學(xué)習(xí)。此次烏維出使大周，隨行之人也有精通漢學(xué)者。然而邊陲小國，學(xué)識有限，懇請大周皇帝陛下能下旨讓大周的有才之士指點一下……”

    皇帝擺了擺手：“今夜宴席，不談國事?！?/br>
    “聽聞大周有瓊林宴，是皇帝陛下宴請一甲學(xué)子。難道今夜不是嗎？烏維聽聞博學(xué)宏詞科一等學(xué)子都在席上。莫非大周的才子都是徒有虛名？”烏維神情誠懇，隱約還帶著疑惑，但他的話已經(jīng)極其不客氣了。

    皇帝神色微變，正欲答話。一旁的姚皇后哂笑：“是不是徒有虛名，和胡渚使者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煙波流轉(zhuǎn)：“還是說，烏維大人想留在中原，為我大周效力？”

    她容貌殊麗，盛裝之下，猶若天宮仙子。

    烏維被她容色所震懾，神情微凝，低聲道：“怎么會沒有關(guān)系呢？胡渚臣服于大周，那就以大周為宗主國。作為附屬國的臣民，自然希望宗主國人才濟濟。而烏維，只是想請教一二罷了……”

    他似是極為遺憾，聲音也越來越低。

    胡渚使者雖說的含糊，可在場諸人均已聽出了他的意圖。

    皇帝哈哈一笑：“大周既是宗主國，自然也有宗主國的度量。烏維，你想請教誰？請教什么？只管說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