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公辦中學(xué)的升學(xué)壓力一向很大,十二中三個年級那么多的班,連高一都已經(jīng)開始做模擬和復(fù)習(xí)初中課程了,唯獨他們高二九班幸免于難。 對此九班的同學(xué)們當(dāng)然覺得很暢快啦,這種特殊待遇要是能一直持續(xù)下去,大家混過三年,豈不是美滋滋? 于是忽然轉(zhuǎn)變的待遇一時間讓眾人怨聲載道—— “不是吧老莫——” “嗨呀放過大家啦寫這些東西有什么用嘛!” 老莫在班里人緣不錯,卻沒什么威信,滿室哀嚎聲中,就連班委課代表都一臉抗拒地跟著大家拍桌子起哄。 一片喧鬧聲中,幾道身影忽然站起。 場面瞬間安靜下來,無數(shù)目光中,晏之揚帶著身邊的幾個哥們朝講臺走去,默不作聲地接下了老莫懷里的試卷。 老莫用欣慰的眼神看著自己這群外形舉止都顯得要比從前成熟許多的學(xué)生:“要好好努力呀,這都是為你們自己做的?!?/br> 晏之揚曾經(jīng)聽過類似的話無數(shù)遍,但卻直到現(xiàn)在才真正理解到話里的意思,他朝老莫笑了笑:“知道。” 然后轉(zhuǎn)過身,面無表情地踹了桌子一腳:“都回自己位置上坐好。” 吊車尾班的扛把子們說話的分量比班主任大多了,因此即便很不情愿學(xué)生們還是迅速照做,晏之揚他們帶著人將試卷發(fā)下去后,就非常安靜地回到自己座位上開始翻閱。 他們奇怪的變化當(dāng)然引發(fā)了班里許多同學(xué)的狐疑,氣氛沉默了很久,直到老莫離開之后,才有人大著膽子再次圍回來:“……晏哥晏哥,一起打牌不?” 晏之揚并周圍的郭志等人齊齊抬起頭看他。 發(fā)出邀請的小男生僵直了一下,半分鐘后,就見眼前的扛把子們臉上慢慢扯開了笑容—— “想死的話,你可以試試哦?!?/br> ***** 沐想想終于回歸到自己熟悉的環(huán)境了!那不論上課下課都同樣安靜的教室,即便在課間時間桌面仍趴伏著無數(shù)認真做題的腦袋,滿耳背單詞和筆尖摩擦紙張稀稀疏疏的聲響。 這感覺真是讓人欣慰。 晏之揚他們應(yīng)當(dāng)是真的想通了,那種忽然開了竅般的學(xué)習(xí)方式并不像三分鐘熱度的樣子,沐想想想到他們同樣不怎么富裕的家庭,和對他們無不滿懷期望的父母,很樂于見到他們積極向上的心態(tài),因此學(xué)習(xí)之余,經(jīng)常會加以提點。 她的知識面之廣闊讓晏之揚為首的小弟們徹底折服了——這種恨不得跪下叫爸爸的心態(tài)除了他們沒人能懂。 也唯有晏之揚他們自己知道,自從退學(xué)事件之后,南哥在他們心中的分量,就已經(jīng)遠遠不止是一個“玩兒的好的大哥”了。 叛逆期一夜間過去,真正品嘗到成人世界的辛酸后,他們終于了悟到自己曾經(jīng)差一點走錯的那一步究竟代表了什么。 南哥說服校方讓他們短暫“獨立”的這一小段時間,或許會成為他們這一生最重要的轉(zhuǎn)折點,他們從中感悟到的每一個道理,都將成為他們身體里密不可分的部分。 爸媽說得對,這不是“朋友”,不是“大哥”。 是“恩人?!?/br> 這份恩情之沉重之深遠,他們恐怕終其一生都難以回報了。 他們能做的,也唯有不辜負對方為他們布置下的一切,好好學(xué)習(xí),將自己活出個人樣兒來。 沐想想講完題后一抬頭就對上小弟們比以前還閃亮的眼睛,她愣了愣,然后照舊擼一把那幾顆腦袋。 就聽到門口傳來一陣輕輕的敲擊,抬起頭,視線里多出一道中年男人的身影。 正在解題的郭志把筆一丟,拄著拐杖站起來,錯愕地開口喊道:“爸!” 記憶里從來都是那么暴躁兇惡的中年男人便扯了扯上衣的衣擺,努力朝兒子不熟練地扯開個笑容:“……你腿還沒好,你媽讓我中午給你送點骨頭湯來。” 骨頭湯濃郁的香味盈滿了整間教室,郭志埋著頭,耳朵微紅,將老大一個保溫桶喝了個干干凈凈。 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在變好。 沐想想下課后望著天空發(fā)呆,溫暖的夕陽灑在身上,她背著書包,回憶著那個竭盡全力在朝孩子展露善意的父親,不知不覺回過神來,已經(jīng)走到了某處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小區(qū)。 一枝初開的花苞從院墻圍欄里延展出來,透過欄桿的縫隙,能看到里頭郁郁蔥蔥的綠化,和整齊現(xiàn)代化的高樓。 顯然家境不錯的幼童們滿臉無憂無慮,尖叫大笑著在小區(qū)游樂場里互相追打。 這是一處跟城中村氣質(zhì)截然不同的地方,沐想想駐足許久,目光從那些成長經(jīng)歷顯然跟自己截然不同的孩子身上轉(zhuǎn)開,落向遠處小區(qū)大門上方的拱形招牌。 字體龍飛鳳舞。 這里是沐家的新家。 真的好想念啊,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見到爸爸mama了。 那總是會在深夜偷偷進房間為自己掖被子的mama,總是雷打不動坐在單元樓外編著竹籃等自己回家的爸爸,甚至于那個每周只能見到幾面且每次見面都對自己表現(xiàn)得非常冷淡不屑的叛逆期弟弟。以往總是理所當(dāng)然出現(xiàn)在生活里的角色忽然就這么消失不見,沐想想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在意他們。 喬南的家人們也同樣的可愛溫和好相處,但那是不同的。 即便沒有喬南的爸爸那么能干那么有錢,那道佝僂瘦弱的身影,依舊是沐想想心中獨一無二的存在。 她一向是個善于克制自己情緒的人,可有些時候,思念忽然就幾何倍增,強烈到難以按捺。 有時候沖動上來,她甚至?xí)霾活櫼磺芯瓦@么回來看一看家人們的念頭。即便不把真相告訴爸爸mama,也可以像喬南回自己家那樣,以朋友的名義登門啊。 但她總有太多顧慮,她畢竟和喬南不同。 沐家爸媽也和喬南的父兄不一樣,沐想想了解自己的父母,一貫孤僻到連同性朋友都沒有的女兒忽然帶回家一個同齡男孩,隨之而來的各種揣測一定會把那對從小學(xué)起就叮囑孩子不可以早戀的夫婦嚇壞。 何必給他們徒添煩惱呢? 沐想想摸了摸那支從墻里伸出來的結(jié)著粉嫩花苞的枝干,視線接觸到遠處小區(qū)某位正在巡邏的保安遞來的打量視線。 保安……城中村是沒有保安的。 沐想想便控制不住地想要微笑——真好啊,家人們搬到了這樣好的小區(qū)里。 看不到人,能看看家人們的新房子也是好的,沐想想循著喬南給他的信息,目光在大樓墻體上搜索,試圖找準那個可能屬于自己家人的窗戶口,很可惜失敗了。 她皺皺鼻子,有一點失望,又有一點開心。 這里的房子窗戶真大,朝向又好,屋子里一定不像老房子那么潮濕吧?爸爸身體不好,骨頭老是疼,平常就該多曬曬太陽才行。 這個點鐘,按照喬南說的時間表,爸爸和mama應(yīng)該已經(jīng)收攤回家了吧? 想象著自家爸媽此刻就在這棟大樓的某一處空間里走動,他們可能正點著溫暖的燈,在客廳電視吵吵嚷嚷的聲音下?lián)癫藴蕚錈蛔老銍妵姛狎v騰的飯菜,沐想想就覺得很幸福。 即便自己沒辦法參與其中,她還是控制不住地為他們感到幸福。 這樣甜蜜的幸福感中,毫無預(yù)兆地,她聽到背后一把熟悉到磨成灰她恐怕不會辨認錯的嗓子—— “哎喲!” 隨著一聲沉悶的碰撞,她猛然回頭,緊接著就看到小區(qū)大門方向,一個瘦削的男人狼狽地摔倒在地上。 沐想想看到那道身影的瞬間瞳孔一縮。 下一秒,在理智回爐之前,她的身體已經(jīng)本能朝對方竄了過去—— 滿兜的蘋果橙子滾了一地,沐爸根本沒想到自己會崴到腳,坐在地上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懵逼的,心里唯二閃過兩個念頭—— 1、有點疼。 2、阿斯果然被騙了,她買的這個據(jù)說是什么大品牌的鞋子,貴的要死,好幾百一雙,穿起來還沒有她自己納的老布鞋合腳呢。 緊接著頭頂一陣陰云籠罩,在小區(qū)注意到他的困境后立刻飛奔而來的保安之前,溫暖的體溫靠近,一雙有力的胳膊將他扶了起來。 力道非常適中,一點也沒讓他感到疼痛。 沐爸嗅到一股清淡的沐浴露味道,循著氣味轉(zhuǎn)頭,對上了一雙琥珀色的澄澈瞳孔。 他沒來由怔了怔,便感受到身上摔到的位置被人輕輕拍打了幾下,扶他起來的年輕人聲線出奇溫和:“……沒摔傷吧?” 沐爸盯著他,忽然恍惚了一下,有種做夢的迷離感,總覺得面前這個清雋漂亮的年輕人,給自己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帥氣得這樣鶴立雞群的年輕人,按理說只要見過一面,自己肯定不會忘記的。 沐爸卻想不起自己曾經(jīng)在哪里見過他,但沒來由的,心中就是油然而生一股親密感。 “沒事沒事?!彼鲋贻p人的胳膊,忍不住想多看看對方,語氣充滿感激,“謝謝你啊?!?/br> 沐想想和父親對視著,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張面孔似乎比以前年輕了一點。 這不是錯覺,父親鬢角花白的頭發(fā)都變黑了許多,站起來之后,這種年輕的變化更加明顯,他的脊背,似乎比以前挺得更直些。 沐想想接著敏銳發(fā)現(xiàn)到父親身上煥然一新的裝備,從衣服到鞋子似乎都是嶄新的。 家人現(xiàn)在過得似乎不錯,沐想想蹲下來開始撿那些滾了一地的水果,落在水果上的目光都是溫柔的。 沐爸看這個陌生的孩子就這么悶不吭聲地開始幫自己干活,感動得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哎呀,真是給你添麻煩了,謝謝謝謝,我自己來撿就好——” 說著伸腿一邁,扭到的腳腕當(dāng)即一陣疼痛,他哎呀一聲叫了出來。 沐想想立刻起來扶穩(wěn)父親,目光在對方懸著的那只腳上掃過,眉頭皺起:“沒事吧?” 然后在父親“沒事沒事”的逞強聲中,她眉頭皺得更緊了,索性提著那兜水果轉(zhuǎn)到父親面前蹲下:“上來,我?guī)闳メt(yī)院?!?/br> “不用不用,這點小問題去什么醫(yī)院!我我我回家就好!”沐爸連連擺手,看出她意圖,更加不好意思了,沐想想?yún)s沒給父親阻止的機會,胳膊一攬,就將他背了起來。 喬南的這具身體很有力氣,拎著東西再背著個人沐想想也不感到吃力,她顛了顛父親的重量,想到父親剛才說的話,心中不禁有些期待:“……那我送你……回家?” 清爽的沐浴露香味更加清晰地鉆進鼻腔,沐爸忽然就沉默了,那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滿滿地包圍了他,甚至給了他一種此刻背著他的并不是一個陌生人的錯覺。 沐爸嘆了口氣,心里暖融融的,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來。他給這個年輕人指好方向后,便伏在他肩頭止不住地道謝:“你真是熱心腸啊,這年頭很少能見到你這么好的孩子了!” 沐想想朝上托了托他,側(cè)頭柔和地斜了這個比以前好像開朗了很多的小老頭:“得謝謝我爸媽教的好?!?/br> “哈哈!”沐爸不知道為啥一陣莫名驕傲,“說真的,我一看到你就跟看到我女兒似的。” 說完又覺得自己這話有歧義,趕緊補救:“我不是說你像女孩啊,我是說你給我的感覺跟我女兒很像,我女兒也跟你一樣,又乖又穩(wěn)重,學(xué)習(xí)還好,可有能力了?!?/br> 沐想想吐了口氣,心頭溫?zé)幔凵袢彳浀靡凰浚骸澳悄闩畠哼€挺厲害的?!?/br> “可不是嘛!”沐爸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真的很喜歡這個陌生人,在對方的少言寡語下居然也沒感覺到局促,反倒話越來越多,“而且啊,我女兒長得還漂亮,你別看我這個樣子,她長得隨她媽,又白個又高。她在英成上學(xué),你聽說過英成私立吧?咱們a市最好的高中了,她全憑成績考進去的,我一分學(xué)費沒給她花。這孩子平常讀書用功,在家還孝順,你看看我身上這個羽絨服,我穿的這個毛衣,我家里還有可多東西了,全是我女兒用獎學(xué)金買給我的……” 他洋洋灑灑的炫耀著,沐想想便面帶微笑地傾聽,隨著電梯到達樓層,背著他靠近朝東的那處小門。 敲門聲后,大門打開,赤著腳的母親出現(xiàn)在視線里。 沐媽停頓了兩秒后意識到眼前的情況不對,驚得趕忙上前:“老沐你怎么了?” 沐爸哎喲哎喲地在那敘述情況,沐想想放下他,在他的聲音里打量這道門后的一切,從地板到天頂,每一寸都不愿遺漏。 新家真的好寬敞啊,親眼看到,比喬南發(fā)的照片還要漂亮些,果然有大大的可以曬進太陽的落地窗。 燈光很柔和,地板應(yīng)該也很溫暖,不然mama不會光著腳滿屋跑。 那邊的沐媽聽完了沐爸的敘述后,對這個好心給自己丈夫幫助的年輕人頓時充滿了感激,趕忙上來熱情地牽手。 雙手相觸的那瞬間,她為自己心中生出的暖意愣了愣,緊接著才反應(yīng)過來,笑瞇瞇地發(fā)出邀請:“哎呀真的是,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才好,你住在附近嗎?快別在門口站著了,我女兒估計一會兒就能到家,不嫌棄的話今晚留下來一起吃頓飯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