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那年父親作為馬其頓國外交使者出使雅典,母親和我也一同去游玩。我看見他時,他正赤身裸體站在高高的石臺上,被很多人圍著。一連三天,他都會定時出現(xiàn)在那里。我覺得好奇,所以經(jīng)常一個人偷跑去看他。 有一天黃昏之時,人群散去,看守他的商販也不在他身邊,只剩他一個人孤零零坐在石臺上,手和脖子被鎖鏈扣在一旁的柱子上,可兩條小腿還蕩在半空。 我不知從哪來的勇氣,竟然跑過去跟他聊起天來?!?/br> 梳子插入我頭頂?shù)陌l(fā)根,緩緩劃下。 “我說:‘喂?!?/br> 他沒有理我。 我說:‘喂,太陽快落山了?!?/br> 他還是沒有理我。 我問他:‘天就要黑了,你一個人坐在這里,不害怕嗎?’ 他圓鼓鼓的眼睛終于盯著我看了一下。 ‘雅典的夜晚可是很可怕的哦。’我邪惡地嚇唬他,‘哈迪斯[3]在上,我聽大人說呀,每當夜晚降臨,高加索山上的惡鷹就會飛下來叼食小孩子的心臟哦?!?/br> 我笑起來。 塞琉古的邪惡果然是從小就有的。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小男孩一聽,微微變了臉色。 我神秘兮兮地補充:‘特別是黑眼睛黑頭發(fā)的小孩子?!?/br> 他圓滾滾的大眼睛里開始變得淚汪汪。 我還想再說寫什么,可突然看到舉著火把遠遠而來的人販子,只好趕緊跑了。 飛奔回家后,我一直記掛著他。當晚按捺不住,就向母親說了這件事,哭著喊著非要她替我買下這個小男孩。” 梳子依舊插在我的頭發(fā)里,可梳頭發(fā)的人遲遲不動,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道:“然后呢?” “然后?哪有什么然后。”他回過神來,繼續(xù)替我梳頭,語氣淡淡道,“等第二天我再回去的時候,他早已不見了。小販告訴我,一個當?shù)氐馁F婦昨晚經(jīng)過這里時,買下了一只猴子,順帶也買下了他?!?/br> 我猛然轉(zhuǎn)頭看他。 塞琉古只是慢慢、慢慢地嘆了口氣。 “當你看見一個人的第一眼,你心里就已認定是他。從此之后,不管是誰,都無法取代他——只有他,不管時間怎樣流轉(zhuǎn),或許一生都已錯過,可是你會記得他?!?/br> 這句話就像是迎頭一擊,狠狠敲在我心中。 “巴高斯?!比鸸诺穆曇粼诙享懫穑拔医o你講這個故事,就是想告訴你,每個人心中也許都會有這么一個人,但并不是每個這樣的人都會成為你的愛人。也許,對你來說,他也是一個永遠注定成為遺憾的人。但是,你要向前看?!?/br> 我低下頭去。 他道:“你再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br> 塞琉古離開后,我失魂落魄地在庭院里坐了一整天。 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只要那個人在我身邊,我的目光就只能落在他身上。 這個對我來說,注定成為遺憾的人。 我苦笑一聲。 明明知道拿到戒指回自己的世界才是正途,但我現(xiàn)在究竟在干什么?怎么突然忘記了自己的初衷?明明知道巴高斯的命途多舛,地位低下,我還要死里逃生多少次才能真正適應(yīng)這種生活? 如果不能盡快離開這里,我也許會被完全同化,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這個出其不意的想法嚇得我手心突然開始冒冷汗。 如果真的是這樣,我會成為真正的巴高斯,那么愛上亞歷山大,到底是我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還是一不小心背負了他的命運? 現(xiàn)在的我……到底是誰? 直至傍晚,亞歷山大都沒出現(xiàn)。我不敢多想,草草吃過飯就臥床睡下。 睡夢中我聽見奈西突然大喊我的名字。一開始不過以為在做夢,沒成想他真的跌跌撞撞地沖進我房間,一把掀開窗戶。 “巴高斯!起火了!宮殿里起火了!”他扯著我的胳膊嚷道。 我一下子給驚醒,連忙朝窗外望去。 橘色的火光染透半邊天空,不遠處濃煙滾滾,火舌沖破天際,正氣勢洶洶地朝這邊卷來。 作者有話要說: [1]狄俄尼索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 [2]赫斯提亞,希臘神話中的灶神。 [3]哈迪斯,希臘神話中的冥神。 第30章 我腦中猛然閃過奧利弗很久以前說過的一句話。 “據(jù)說當年毀掉這座堪比奇跡的宮殿的,正是亞歷山大大帝本人?!?/br> 明明是酷夏,我的后背不由生出一層寒意。 歷史又不可避免地走上正軌了。上次是菲羅塔斯之死,這次是火燒波斯宮殿,我都以巴高斯的身份恰好成為見證人,這真的是巧合嗎? 按下這個疑慮暫且不談,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才會讓亞歷山大這樣生氣,以至于要燒掉波斯波利斯宮? 我一把拽住奈西的衣服:“亞歷山大在哪里?” “你在想什么呢?糊涂了嗎!”奈西抓住我肩膀猛晃一下,“看在阿蒙的份上,巴高斯,我們得先活命!” 嗆人的煙霧順著窗戶進來,鉆入我的肺里,嗆得我咳嗽起來,我這才發(fā)覺似乎我們這邊的情況不太樂觀。 “屏住呼吸,找塊布,沾上水,捂住口鼻,順著墻根出去!”我飛快對奈西道,然后撕下布條,從桌上搬下一個大腹便便的瓷質(zhì)水壺。 奈西驚呼道:“你的傷……” “活命要緊,還管得了這些,快走!” 我二話不說扯著他朝外走。 好在這一片區(qū)域也只是煙多,火勢還沒來得及蔓延。遠處的百柱宮方向火光沖天,像是要把整塊天空燒著一般可怖。 我一邊拉著奈西跑,一邊心神不寧地想著亞歷山大。 敞廊的盡頭是宮里駐扎的軍營,我琢磨那塊是平坦的沙地,相當于一個比較安全的隔離帶,因此一直朝那個方向前進。 一路上人漸漸多了起來,很多人慌張地叫喊著四處逃竄,有人跪到地上在人群的縫隙間撿拾珠寶,也有人試圖攀著樹木翻過高高的宮墻。 奈西見狀,露出悲憫神色,神經(jīng)兮兮地念叨起來:“安穆凱,矜憐我等!安穆凱,矜憐我等!” “安穆凱,是誰?”我邊跑邊問。 “我們埃及的,水神?!?/br> 奈西雙手交叉搭在肩上,跟在我身邊,模樣十分滑稽。 我跑得有些氣喘,肺里火辣辣地疼:“那,你能不能,讓他,給咱們,下場雨,啊?!?/br> 奈西愣了愣才道:“安穆凱,不管這里,吧?!?/br> 我氣得想踹他一腳。 “你這家伙,預(yù)測衰事,那么得心應(yīng)手,怎么,就不能,讓你們,埃及的神,造福一下,百姓!” 人潮越來越擁擠,人們爭先恐后地朝前跑,不斷有人被推倒,后面的人連看也不看就踩過去。哀號聲四起,伴隨著漫天的黑煙與烈火,將壯麗的波斯波利斯宮湮沒在灰塵之中。 又是一聲喑啞的呻吟,不遠處參天的圓柱重重倒在地上,碎成幾段,震得腳霞的大地也跟著顫動。 我回頭張望。 波斯波利斯宮終于毫無懸念地被毀掉了。 時間在這一刻顯得有些恍然。 我和奈西大病未愈,都算是腿腳不利索的人,一路上被人撞到肩膀踩到腳的情況多得數(shù)不清。痛覺好像也跟著逐漸蘇醒,擴散開來。 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支持不住時,卻看見不遠處一個騎在馬上的高大人影。 火光漫天中,中年男子身披盔甲手持長矛,健壯魁梧,一臉嚴峻,卻是許久不見的安提柯。 他一看見我,急忙策馬上前走了幾步。 “巴高斯!” 一片慘叫中他喊住我:“我正要去找你!亞歷山大在營地,你先跟我過去!” “可是奈西怎么……”我話還未來得及說完就被他用長矛勾上馬。 “其他的我管不了了!”安提柯將我摟在懷中,狠狠一拍馬兒,越過人群朝宮門飛奔而去。 “奈西——” 我伸頭朝他喊去,卻只能看見他籠罩著淺淺火光的臉龐逐漸消失在人海之中。 風聲呼嘯。 出宮之后,很多城里的百姓都站在街上指指點點,仰頭看著那驚人的火光。 “這火是怎么回事?”我問安提柯。 “亞歷山大放的,”他的聲音里帶著無法克制的怒氣,“今晚酒宴他喝得酩酊大醉,有個叫泰綺絲的雅典名妓竟然胡鬧,問他敢不敢一把火把波斯宮殿燒掉。以宙斯之名見證,燒掉萬王之王的宮殿,這簡直是荒唐!” 我心里一震,怎么會這樣? 他竟然為了這個叫泰綺絲的人燒了整座宮殿! 我不敢相信,古代有特洛伊之戰(zhàn),希臘人為搶回美麗的王后海倫而用木馬屠城??墒沁@個泰綺絲明明是個娼妓,就算再重要,亞歷山大也不至于因為她一句戲言沖動至此吧! 他不是這種人,這其中肯定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道:“對了,赫費斯提翁大人呢?他總該管管吧?” 安提柯?lián)u頭:“今天赫費斯提翁那家伙沒來,亞歷山大的情緒很不對勁,酒宴上還和塞琉古吵起來了?!?/br> “塞琉古?”我心里越發(fā)覺得疑慮,“他們兩個因為什么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