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jié)
“你們甚至認(rèn)為理應(yīng)如此?” “他們所提條件并不過分?!?/br> “這是常態(tài)?” 斯應(yīng)道,“你的父親并無外交權(quán)利。只能冒死給政府去一封呈辭激昂的信,抑或走上街頭去加入學(xué)生隊伍振臂一呼,要救自己被拘禁的學(xué)生也只好自己掏五百塊去工部局贖人。你父親不似你,連寫兩篇文章好詞都無幾人真正觀看。” 言桑仰頭長嘆,“我出去走走?!?/br> 黃先生詫異:“你為何帶公子來這里?” 斯應(yīng)道,“幾年前他曾寫信揚(yáng)言要‘成為顧維鈞一般的人物’。如今我就帶他見一見,即便有五四運(yùn)動,即便學(xué)生再鬧罷工,再多幾次走上街頭,巴黎和會仍舊會一再上演,即使是在這中國領(lǐng)土上。若不曾帶他來看一次,否則他茫茫然連自己差在哪里都不知。那位謝少??峙逻B顧維鈞是誰都不曾識得吧?” —— 楚望緊盯著會審公廨大門,沒想等到第一人竟是言桑。 他在門外呆立一陣,仿佛無處可去,徑自向特卡琴科兄弟咖啡廳走過來。 沒一陣,她聽見仆歐說:“先生,樓上視野好一些,這邊請?!?/br> 他穿著一件白色維也納襯衫與法蘭絨西裝褲,外罩一件手織米白色絨線背心。一上樓,第一眼看到她以后,腳步一頓,向她走了過來,在她對面坐下。 仆歐見她神情淡然,便走過來問他要吃什么。 點(diǎn)過鮮橙舒芙蕾之后,楚望突然笑道:“我從不知你愛吃甜食?!?/br> 言桑盯著她面包籃旁邊放著的香白丹也說道:“我從不知道你一早便會飲酒?!?/br> 她一陣語塞,“我想將這么大的酒瓶藏起來也來不及了?!?/br> 言桑突然笑了。 笑起來多好漂亮的人啊。她感嘆道,并長吁了口氣,“那么看起來公審結(jié)果并沒有那么糟糕嘛?!?/br> 他搖頭,“至少以后仍有很長的路要走?!?/br> 她盯著他問:“那么你笑什么?” 他突然說:“你在醫(yī)院時,我曾碰見過一次謝先生。父親回來以后突然宣布我與你婚約自此作廢,卻無人告知我你身在何處,除了謝先生?!彼D了頓,“那天他告訴我,你極懶,吃東西貪圖方便,帶皮、有籽、帶刺、帶殼、骨rou難分……一切費(fèi)神與費(fèi)工夫的,你都不吃。又說,但若是有人給葡萄剝皮去籽,魚rou剔刺,骨rou燉酥,挑出蝦蟹rou,你比誰吃的都開心。無則無矣,若有心,不是討厭,是懶;不是不愛吃,懶戰(zhàn)勝吃。他還說你不是不懂享受戀愛,而是自知精力有限,無法全身心投入一場復(fù)雜、多舛、難測、曖昧不明的戀愛糾紛。你這樣一個人,天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命,只需要全身心去做你愛的事業(yè),憑什么要求你還要抽空去懂得別人?” 她突然呆住。從沒想到自己原本是這么一個形象。 言桑接著說下去:“我以為那不是我認(rèn)識的你,只是他勸我放棄的托詞,卻不知那是他以為不再有機(jī)會照顧你,而將有關(guān)于你全盤托付給我?!?/br> 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了。 這章還沒完,不知不覺寫到5點(diǎn)。。。 精盡人亡,明天接著更 ☆、〇五三 聚散之一 樓突然下一陣喧鬧:搬工起早將海上運(yùn)來的成車啤酒從駁車上卸下搬入兄弟酒吧;從不起早的俄羅斯舞女聽說租界里有大新聞, 紛紛從夜總會宿舍里披上大衣, 踩上高跟鞋花枝招展的走到街上,企望能遇上前來肥皂抑或香煙廣告公司的獵頭, 能使她們賺足半年薪水;記者們也一早聚攏會審公廨門外, 等著看這城市將要如何亂套。 而他二人卻在特卡琴科樓上若無其事的聊著天。 她想起自己身處何地,問他:“怎么這么早就出來了, 會審結(jié)果不盡如人意?” “多虧謝先生, 這是他站在他的立場上能爭取的最好結(jié)果?!?/br> 他想起他人形容謝鴻——“不當(dāng)自己是中國人,也不當(dāng)自己是英國人,方便游走于二者之間謀利”。多么相似? 一如他父親所言。列強(qiáng)直入紫禁城如入無人之境, 歷史文物,珍珠玉石, 成箱成籠;所殺所奪, 也無外“不義之財”,有一日定要償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 終究有其時。 所以他以為謝擇益想必是個英國人。他有他的誓死效忠,卻自己頓悟了正義信仰與仇恨的或冷抑或熱的激情。 八十年來不知多少英國人踏足過中國大地,近百萬向往正義的鮮活面孔被這人間地獄同化為殺豬玀,可從未有過人幡然悔悟立地成佛。 他甚至能想象, 謝擇益何等冒死游走在各國軍官當(dāng)中,才能正當(dāng)其時的謀求這一線希望。 擇益不易,是死易活難,獨(dú)醒的不易。 這件事, 非他不能做到。 所以一定是謝擇益,而不是他斯言桑。 很長時間他一直在想,倘若那年在紹興出現(xiàn)在她窗外的是謝擇益,結(jié)果定不會如此。 言桑不由一陣發(fā)笑。 樓下,三馬路,會審公廨門開了。各式軍裝依序而出,門外記者一擁而上。 他即刻喚仆歐帶來賬單。 轉(zhuǎn)頭看她仍盯著自己,于是笑了。 她忙問:“什么時候走?” 他說:“今晚?!?/br> 她沒想到這么突然,但若是不曾碰見,她也會以為他一早就已經(jīng)離開。 她問:“這個時候,仍舊要走嗎?” 他笑著,答非所問道:“不趁早逃走,還能來參加你的婚禮?” 她盯著他說:“你會有你的愛人,但絕不是我。我不是良配,該落荒而逃是我。你有何不可?” 他仰頭,嘆氣,微笑道,“我一直沒走,想同你道個別,可為自己找不到合適理由上門求見,不知不覺拖至今日。也沒想過你會自動出現(xiàn)在我跟前,便無事可做,呆在家中。” “《舊新娘》我已經(jīng)讀過?!彼盅a(bǔ)充:“謝先生帶過給我的。” 呆在家中寫個故事同她道別。 她記得他后來近視了。但他沒有為自己著過自傳,旁人回憶起他的點(diǎn)滴時亦無人關(guān)注他何時起不大看得清東西。但是此刻他在距離自己不到一米的餐桌那頭看過來時,神態(tài)自然平常,還有一點(diǎn)淡漠的笑,帶著一點(diǎn)距離感。 那是他知道自己應(yīng)與她保持的距離。 他又說,“自從宣布我與你的婚約解除,但凡出門,他總會像別的父親一樣質(zhì)問我約了什么人。” 她點(diǎn)點(diǎn)頭,“這是好事?!?/br> “我會告訴他我總不會約了一頭牛?!彼⑿?。 她大笑。 難得見她如此開懷大笑,他也受感染,“第一次見你時是父親帶我前來。你由人抱進(jìn)屋里,趁亂從她人懷里鉆出來。明明都在說你的事,你卻溜到一旁若無其事。小小的個頭,紫襖長袴,一條長長辮子,眼神明亮,洞若觀火。” 她微微閉上眼睛,腦海里自然而然淌過一段話—— “……父親大約十五歲那年回到北平。半年月以后二月,祖父收到好友林俞來信,邀他攜帶父親前往紹興老宅去見見林家兩個女兒。父親明白祖父的意思。他還年輕,受了多年國外教育,雖一早便知自己在祖國有這么一位新娘,卻從未,也不急于戀愛。他與一行人等候在林宅書房中時,仍有些滿不在乎,心不在焉想要禮貌客氣的應(yīng)付。這時門開了,一個紫襖長袴、略帶稚氣的小姑娘走進(jìn)門來。她梳一條小辮,雙眸清亮……” 看,課文誠不我欺也,一模一樣。 他說,“其實在那之前,是我先來找你的。在你房間窗外,卻沒讓你看見我來過。” 她沉默。 他嘆口氣,笑著說,“后來我從沒有約會過別的任何人?!?/br> 口氣卻不是無奈,她答與不答他都無遺憾。 他略一抬頭,示意她往窗外看去。 趁她望向窗外時,他在賬單上簽字,視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取衣服起身離開。 她回過神時,忙追上來兩步,叫他名字:“言桑先生!” 他腳步遠(yuǎn)大過她,亦不曾作停留的意思,故而她追上去時有些吃力。 終于在特卡琴科樓下扯住他袖子。 她喘兩口氣,“今晚我來送你……與謝先生一同?!?/br> 他笑了,“謝先生來找我時,也說過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遍來回絕。” “為什么?” “我怕你同我說再見時,會忍不住問你那會是什么時候的事?!?/br> 她一怔,而后微微仰頭。 這是否形同于“君問歸期”? 言桑見她似乎在忍住眼淚,慌忙著說:“你好像欠我一封信,打算幾時還我?” 仿佛追債。 楚望仰頭倒不是想哭,而是下了很大決心。她深吸一口氣,卻沒頭沒腦的報出一個名字:“沁菲婭·撒赫斯。” “是個猶太人?”他略一猶豫。 “假如你遇見一個名叫沁菲婭·撒赫斯的人,”她特意強(qiáng)調(diào)了這個名字,“到那時,我便將信寄給你。” 無線電公司的福特車迅速駛離。不時,會審公廨里所有消息將會經(jīng)由無線電,廣播至上海乃至全世界。 已經(jīng)有人大聲呼喊道:“十·二五協(xié)議!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即月撤離上海!日本廠商全體遷廠回國!即日起聯(lián)通滬南、租界與閘北交通,《八年條約》生效后廢除六項一百七十余條不平等條約!撤銷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五國軍隊于民國二十六年撤離上海!歸還租界!” 上海市及工部局派出的大量巡警艱難的維護(hù)著秩序。 一條外國人修筑的寬廣馬路之隔,這一邊的世界寧靜得宛如另一個世界。 言桑望向面前少女,睫毛輕輕翁動。心中諸多疑問卻沒有發(fā)問,只將她看著,仿佛能從她堅定神情里看到答案。 他躬身扶著她的肩,給她一個無比紳士的擁抱。貼近時,輕聲說,“新婚快樂?!?/br> 而后,后退兩步,對她緩緩說道:“你看上海,像不像個馬戲團(tuán)?” 她一愣。 不及她回答,他已披上手中外套,轉(zhuǎn)身大步離開。 她一點(diǎn)也不擔(dān)心言桑,也不認(rèn)為會再不相見,因此“新婚快樂”不是作為道別語,她也無需對他說“再見”。 所以他問:“上海像不像個馬戲團(tuán)?”仿佛提醒她這里是上海,樓下是會審公廨,門外怪相叢生。 上海很美很富有是不是?這一時期興許也有不明所以的歐洲人與美國人會問:“上海比起溫哥華、金山與柏林半點(diǎn)不遜色,汽車、電影、無線電,應(yīng)有盡有。” 可是百萬華工在舊金山與溫哥華修筑鐵路,死傷無人過問;白人來到中國領(lǐng)土橫行肆掠,不論在哪里,白人打死中國人,中國人死路一條;而中國人打死白人,仍舊死路一條。 這數(shù)日她一直在思考著真真為何不肯一早與切爾斯戀愛。無非是沈小姐那一件事使她明白: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我們卻做著二等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