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jié)
多大一筆數(shù)目?上海眾科學(xué)家這么賦閑著干等下去也不是辦法。 捐給西北修三座工廠,租界眾人也好早日有正事可做。 葛太太見她眼睛發(fā)亮欲言又止的,忍不住問道:“難不成你想如數(shù)拿去捐作科學(xué)館?” “不捐科學(xué)館,捐給……”她轉(zhuǎn)頭小心翼翼看一眼謝擇益。 科教興國呀!她又不愁吃穿的。 葛太太氣得頭疼,“我的小姑奶奶?!?/br> 謝擇益知道她想做什么,無比認(rèn)真問道,“真這么想?” “嗯?!?/br> “那么重要?” 她認(rèn)真點點頭。 “恐怕也是不夠的?!彼χ罅四笏橆a。 他駐守越界筑路一段時間,大抵也知道一點西北地區(qū)幾座工廠需投入多少資金。低頭思索一陣,小聲承諾道,“我想辦法?!?/br> 楚望不知他要做什么,只睜大眼睛將他看著。 見這兩人旁若無人眉來眼去,葛太太恨其不爭,“穗細(xì),送客!” 穗細(xì)去攆他,謝擇益起身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有話好說?!?/br> 一屋子人見他左躲右閃笑著退出門去,皆不由得莞爾。 彌雅笑道:“葛太,他兩才剛見面,你明知zoe哥絕不敢做出格的事,何至于非要在這個當(dāng)口拆散這兩人?” “你懂什么?結(jié)婚前天天見面,不僅不合規(guī)矩,婚禮還有什么喜悅可言?”葛太看她一眼,”以為誰都像你,訂完婚便成日介的跟著蔣先生四處出雙入對?你倒提醒我,叫你結(jié)婚前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br> 彌雅吐舌。 她聽見葛太太仍在后頭教訓(xùn)彌雅:“……追求、告白、交往、求婚、訂婚、結(jié)婚,往后年年紀(jì)念日,銀婚到金婚,要與這人白頭到老了,哪個女人不希望自己是被獨一無二對待的?女人是儀式感動物,你不要求有,不代表他沒準(zhǔn)備給你。你不打算等等看,在這一切未曾到來的耐人尋味階段,這男人將要用什么來迎娶你?” 彌雅不無渴望托腮想著,嘴上卻違心說道:“要什么儀式感?只要他不踐踏刻薄我,一生一世尊重我保護(hù)我……” 楚望仍盯著他離開方向出神,想不出謝擇益要做什么。 政府腐敗、社會黑暗在前,科教與工業(yè)仍舊落后,即便有皇家學(xué)會拖著研究院艱難前行,此時此刻無論資金抑或財力均遠(yuǎn)不及四二年的美國。三個基地修建后續(xù)資金跟進(jìn)不足,大部分工作擱置許久,一部分物理與數(shù)學(xué)家已經(jīng)等不及遞交辭呈,回國工作受到的尊重與優(yōu)待不比這里差,做著不夠尖端的工作總好過在這里枯等…… 謝擇益不知研究院有多需要他。 可是帶著他們的條件來,在一旁虎視眈眈著的美國,此刻國內(nèi)工業(yè)與經(jīng)濟飛速增漲,所看重的絕不會這一點微不足道的租界利益,稍不注意整個研究院皆成美國囊中物。所以這絕非可以與他們公平商談條件的好時機。 什么時候是最好時機? 什么時候可以反過來同他們談條件? 倘若他們也有過不去的難關(guān),以至于不得不有求于人? 她突然想起謝爵士歷來“見好就收”。 今年初賺錢賺到“六親不認(rèn)”的謝爵士確實是個極有先見之明的投機者。 今年八月以前是美國股市最瘋狂的時候。 而即將到來的十月二十四日正是……黑色星期四。 紐約股市全面崩盤,世界經(jīng)濟危機! 也刺激了德國與日本,使歐洲與亞洲成為戰(zhàn)爭策源地……也是二戰(zhàn)爆發(fā)的直接原因。 她心咯噔一跳,從椅子上下來時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穗細(xì)與蜜秋慌忙將她扶起來,她立刻朝樓上狂奔上去,葛太太與彌雅以為她回神過來謝擇益已走,想到樓上再去看他一眼,便都在樓下竊竊笑起來。 天冷了,路上行人也漸漸稀少。街上青磚砌的房子墨灰的墻,梧桐樹枯黃的葉子星星一樣點綴著灰蒙蒙的上海。派克弄的黃包車一趟趟過,將地上葉片時不時的卷起來又落下;電車鈴鈴的響,少數(shù)可見的煙火氣來自對面弄堂,有人將一只小爐拿到街面上來燒,一點點冒著煙起來。 大蕭條啊…… 可這里是遠(yuǎn)東的上海,不僅在這場危機里幾乎未受到波及,這里的民族資本卻要因此開始蓬勃興起。 這不是最好的時候,什么時候才會是? —— 被葛太太趕出葛公館后,謝擇益離開了一周有余。 這一周,研究院來信上仍是千篇一律的“i組靜候消息”。除開陪真真購置遠(yuǎn)行求學(xué)的隨身物品,她已幾乎無事可做。 去先施、永安、新新與大新將口紅香水手袋鞋子一挑再挑,彌雅與楚望都不解問她:“這些東西不都從法國來的?等你到了歐洲買豈不是更方便,做什么一天三趟將上海這幾家百貨商場的舊貨逛遍?” “手袋配鞋子,圍巾搭配裙子,首飾搭配外套……你們都不知我新衣服做了多少件,實在配不過來?!?/br> 楚望笑道:“你是去念書,還是去走時裝秀?” 真真苦著臉:“我爸爸三天兩頭在家中見了我就偷偷抹淚,我都以為自己要一去不回了?!?/br> 彌雅道:“你心疼你爸爸,就不要去歐洲了。” 她終于從實招來:“切爾斯每天清早與傍晚準(zhǔn)時一支玫瑰等在我家樓下。” 彌雅大笑。 楚望問:“你也不是不喜歡他,為什么一直不答應(yīng)?” 真真道:“我爸爸就我這么一個女兒?!?/br> 彌雅挑挑眉。 她接著說:“所以學(xué)成之后我必定是要回到中國來。他呢,他家中沒有父母兄弟?幾年以后,還不是要回到英國去。他鄉(xiāng)非吾鄉(xiāng)的,誰肯孤身一人留在這租界地?”她又嘆口氣,“可這里是我的故鄉(xiāng)呀。” 楚望沉默。 她從前經(jīng)歷過,尚未成年與父母海關(guān)作別,那時她滿心向往著新世界,全然不知父母親在安檢口以外駐足時,為何一再傷心落淚。 七八年渴望早晨起來能立馬有熱騰騰的rou包與瘦rou粥喝,而不是甜膩可頌與冰冷三明治就黑咖啡時,也曾無數(shù)次縮在被子里偷偷抹淚。 她再清楚不過。 口紅與香水一件件從商場搬進(jìn)薛公館時,她的嫁妝也陸陸續(xù)續(xù)從林公館送到葛公館。 兩間屋子專門辟出來放這些物件。 東西送進(jìn)公館里來時,葛太太拿著小本本一樣一樣的檢查,查完以后滿意劃掉,這才叫人送進(jìn)雜貨間里去。 她歪在沙發(fā)里一臉茫然,心想:這是啥,這是啥,這又是啥? 葛太太打個哈欠:“管它是什么,全都是你的,全上海最富的丫頭片子?!?/br> 直至看到一些泛青的物件,與她都叫的出來的初中課本上出現(xiàn)過的字畫時,她終于忍不住捂住嘴巴才沒大驚小怪的驚呼出聲。 與她一樣沉不住氣的還有周氏。 當(dāng)幾件壓箱底的物件從被人從銀行保險柜里直接送到葛公館時,周氏終于撕破最后一層臉皮,在葛公館門外攔著葛太太歇斯底里的大聲威脅:“林堇,你別得意太早。信不信,我定叫你與你侄女所有丑聞明日便見諸上海大小報紙!” 穗細(xì)與蜜秋將她拉開以后,葛太太嫌惡看她一眼,大笑道:“你知不知我林堇能混到今日憑的是什么?你要同我撕破臉盡管去,看那林俞為了保住他那最值錢的老臉,會做出點什么事情!你盡管去試試看,看這全上海不要臉的里頭誰能贏了我。” 楚望在樓上冷眼看著周氏,突然想起她當(dāng)初在日本求學(xué)時應(yīng)當(dāng)也像如今允焉一般,是受諸多留日學(xué)生追捧的一枝花??上Ъ业乐新?,窮到怕了,便急急忙忙抓著一個對她死心塌地的林俞不肯放手,全賴他資助到順利畢業(yè)。 后來得知他家中有妻子,周氏也有孕在身。頂著重重壓力,她下意識恐怕更竊喜那位蘇姑娘過門帶來的大筆妝奩,甚而至于肯低下頭,以流落越南為代價換來將一兒一女過繼到她名下,實則從這時起便打起這筆妝奩的主意。 可惜她算盤全打錯了,在法國享了幾年福,到頭來半個子也沒撈著。 幾十年精于算計,將自己全副身家算計進(jìn)去,到頭來卻是一場空,換誰也得精神崩潰。 也不知她有沒有真心愛過林俞。 周氏到底也肯豁出去,當(dāng)真上了報館去“披露她與她姑媽的驚天丑聞”。 只可惜這驚天丑聞似乎沒人在乎,隔天楚望打著放大鏡才在一家名不見經(jīng)傳的花邊報紙角落找到這一條消息。 原本她指望能看到點什么添油加醋的猛料,看來看去,也不過是一些她自己都忘得差不多的邊角料,其中囊括了滬上飯店那一場爭執(zhí)。 當(dāng)時在場確實有人執(zhí)筆記錄全程談話,只可惜給她橫叉一腳,不歡而散,事后記錄怎么執(zhí)筆修繕都不好看了。 那群人里頭誰肯再將這件事拿出來大肆宣揚?他兩小破孩的名聲,可遠(yuǎn)沒有這群文壇砥柱來得要緊。 恐怕談話記錄也早給撕了。 唯一有點看點的,是葛太太與喬老爺舊日戀情。 那條新聞一筆帶過的說:“……‘那位少爺’曾于光緒三十二年臘月乘船南下,謊告家人,將歸期故意推至三天以后,只身前往那位林三小姐就讀的上海女校,與她有過三日私下幽會……” 楚望搖搖頭,葛老爺子都不知道仙游多少年了,連她女兒也嫁人多年,誰還關(guān)心葛太太年輕時候與誰約過會? 哦,大抵還有喬太太會。 再看那則新聞,她突然又想起別的事,另一年,另一個地方,也發(fā)生了這樣一個故事。 不知那時離島上頭,葛太太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冷眼旁觀著她與言桑? —— 周氏鬧過以后,她沒機會去圍觀林公館里會有怎樣一場大鬧,卻有幸看到了允焉的一場鬧劇。 那天是真真離開上海前夕,一行人年輕人在德國小酒館為她舉行送別宴。她在,彌雅在,切爾斯在,還有三兩個真真舊友,六七個人點了三只碩大烤豬肘和精釀啤酒,準(zhǔn)備同她飲個不醉不歸。 巧的是,不時酒館里來了另一群人,想是方才有個宴會沒玩盡興,這便轉(zhuǎn)戰(zhàn)這家溫馨熱鬧的小酒館。大抵是老天知道還有幾個人之間緣分沒盡,葉文嶼也在,還有七七八八幾個工部局的下級軍官。 起初誰也沒注意誰,只因日子特殊,那群人來時,真真也喝到有些微醺。 彌雅故意攛掇真真:“要不二月里我與楚望婚禮過后你再走,否則我兩之一先嫁了,無人牽另一人上花轎?!?/br> 真真大笑著,講話有一些咬舌頭:“上海都不興舊式婚禮了,你們香港人舊中國給誰看,英國人?” 彌雅英文大聲打趣:“切爾斯,你看,她三兩句譏諷你們英國人不懂中國,可知她委婉說你不懂她,卻不敢大聲講出來。” 話音一落,那一頭幾個下尉認(rèn)出切爾斯,紛紛過來問候長官。 真真卻誰也不看,哼著夜半小曲,叫唯一會講德語的楚望去招呼仆歐:“我想吃圖靈根香腸與腌制紫甘藍(lán)!” 小酒館里人陸陸續(xù)續(xù)多起來,她招手示意幾次仆歐都沒見到。起身去攔仆歐時,恰巧見到蘭西、允焉與魏小姐各自挽著一名軍官走了進(jìn)來。 那頭彼此介紹了一陣,其中一人向允焉身旁那人介紹葉文嶼時,說,“葉先生家中生意越做越大,在南國幾乎首屈一指?!?/br> 允焉再看葉文嶼時,眼神自然與旁人截然不同。 便有人問:“葉先生與林小姐兩人是否無需介紹?” 葉文嶼尚未開口,允焉已帶著一種恬靜而近乎于媚的神態(tài),用在座極少數(shù)人才能聽懂的中文說,“我與葉先生曾有一段有趣卻又陰錯陽差的往事。” 有聽得懂中文的人,換作英文打趣道:“那必定不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