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她有些訝異:“那位不曾露面的華洋川揚廚子是你?” “還算合胃口么?” “十分……好吃?!倍溉幌肫饎e人一片好心,她非但不承情,還指責他“奢靡無度”;當即被打臉,實在不太好看。臉上訕訕的,又問,“因太過好吃……所以實在想象不到?!?/br> “對食物挑剔慣了,不論誰,久而久之也能成半個廚子?!?/br> 她盯著他手里那只羊,不知怎的想起一道蘇格蘭搞笑名菜:“haggis?” 歐洲人對于內(nèi)臟頗有偏見。動物內(nèi)臟,不論雞鴨鵝羊牛,統(tǒng)統(tǒng)挖空內(nèi)臟,將身子骨架作為天然盅,在里頭或燉或烤上水果麥片。逢年過年請客吃飯,一桌人湊在一起對整只羊cao練刀叉,好不熱鬧。 謝擇益笑道,“你似乎對我的國籍有什么偏見。” 舉起的右手里正握著一袋羊雜碎:“內(nèi)里是個地地道道的貪吃中國人。” 楚望心里暗自好笑。貪吃的不一定就是中國人,但是會做好菜的一定不是英國人。 雜碎湯燉上,香蔥孜然羊盅與羊肚包蒸上,滿屋飄香,縱然不夠餓,光聞著味也實在消磨人的意志。 廚房里的仗打完了,謝擇益倚在門口看了眼她帶上來的幾十封陳年已久的請?zhí)愫敛华q豫的扔進竹簍。 她靠在長廊墻壁上,試探的喊了句:“謝先生?” “嗯?” “找到新公寓了么?” 謝擇益裝作黯然神傷,“我這么招三小姐嫌棄?”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br> 謝擇益笑了,“葛太有意將我與你湊作一對。” “我知道?!?/br> 兩人都一同沉默了一陣。她又說,“小姑媽我是知道的。但是蔣先生又是為什么?” “我想是我meimei請他去委托葛太的?!?/br> 她不解。 謝擇益想了想,說,“我與我父親不和許久了。他想讓我回英國安定,我偏不如他意,所以他也偏不如我意。我是他唯一的兒子,家里人替他與我著急。若是這事能搭上葛太替我勸說,大約是這世上緩和我與他父子關(guān)系的唯一途徑。”又轉(zhuǎn)頭看著她的眼睛,“三小姐不知道么,你就是葛太那一條線。” 這么一解釋,蔣先生的來意她是明白了。不過對于謝擇益這人,她仍舊有更多的不解,從國籍上,從歷史上……于是小心問道:“我記得,在英國公立醫(yī)院出生,便認定為英國公民,對么? ” 謝擇益知道她想問什么,笑著說:“為什么非得來上海,是么?” 不等她承認或否認,他接著說:“三言兩語講完,不能使任何人信服,甚至我自己都難以相信。如果有機會,再慢慢告訴你為什么。” 她點點頭。 他沒講,她反倒陷入另一種沉默,來自她所知的歷史。 若是他回去香港,十余年后,那么作為十萬英軍之一被日軍俘虜;留在上海,那么八年之后被日軍投入集中營;若是返回英國,等著他的是法國或是北非戰(zhàn)場。不到三十歲的謝擇益能夠活到后世的可能性極低;缺胳膊少條腿,興許都能算得上十足的幸運。這么想來,那日元朗鎮(zhèn)上說他孤獨終老的卦象似乎也有那么幾分可信度。 她知道葛太太想要撮合她與謝擇益,也知道她這出棋子實在高。若是旁的不知道的人,只道這遠東第一金融中心何等繁華盛世歌舞升平。她又不是沒看過《茶館》《駱駝祥子》,不是沒聽過沈崇明與景明樓。將自己全副性命托付給不受中國法制懲治的租界警察?除非她瘋了。 偏偏她無親無故無依無靠的時候,身邊謝擇益應(yīng)了她全部要求:飲食起居、身家安全由他照料,無不可靠。 即使她不愿意,也沒關(guān)系;謝擇益是知道一位年輕女子獨身出入暗巷的下場,他不可能丟下她不管。 她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她非常需要謝擇益。 她喜歡謝擇益這個人,和她喜歡葛太太是一樣的情感,跟愛情沒有絲毫關(guān)系——是拋卻異性這層身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由衷的欣賞。異性欣賞異性,旁人往往容易戴上有色眼鏡來看待。 正如謝擇益這個人。他有他的優(yōu)秀之處,女人看他的態(tài)度仍舊是戴著有色眼鏡的兩面派:要么心醉神迷,要么對他圓滑世故與油腔滑調(diào)厭惡之極。誰又會抽空看看他別的好處:其實他這樣一類人,竟然會有閑心在窗外滴水養(yǎng)著三十余朵白蘭花? 他確實有趣,她也確實無聊。就好像許多歐洲人擇偶標準不在于外表美丑,而在于一個人是否靈魂有趣。 她喜歡這個人,現(xiàn)下也需要這個人。名聲?該毀的已經(jīng)給那位便宜父親毀得差不多了;沒毀得,這兩日鄰居們該誤會的也誤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論成沒成,葛太太想必都會為她清場。 她又何必矯情的非叫別人搬走,再一日三趟的來為她前倨后恭呢? “所以我與我父親和好的可能么?”謝擇益無意之間又拿她開涮。 雖然明知他講的是笑話,她仍舊扭頭看著謝擇益,認真想了想,說:“我不懂得戀愛,也不曾試圖懂得戀愛男女腦子里在想什么?!?/br> “嗯。這一點我有很深刻的了解?!?/br> “但謝先生,以我對你的了解——你是一位天生的情場高手,你興許需要一位更知風情的漂亮女士,興許不一定得是使謝爵士滿意的、同時又愿意留在上海的英國女士,那太難苛求了。但是我想是不適合你的?!?/br> 謝擇益仔細聽完,突發(fā)奇想的問道:“假使你我訂婚呢?” 她搖搖頭,笑著問,“那你能得到什么好處?” 謝擇益仍是說,“哪一類的好處?” “你需要戀愛。”她偏過頭認真盯著他發(fā)問?!岸阋策@么認為的,對么?” 謝擇益被她盯笑了,“從沒有人這么認真的問過我這個問題。今天之后,我才知道,這類問題還能有這種發(fā)人深省的思考?!?/br> 楚望認真思考,認真回答:“我想我們應(yīng)該不會談戀愛。所以無論謝先生覺得我們適不適合,我都歡迎你繼續(xù)在福開森路的公寓住下去。不論我姑媽是出于什么考慮將我的身家安全捆綁給你,我想她不至于會害我。但這也只是我的建議——到底要不要住下來,仍舊看謝先生你自己。” 謝擇益心里笑道:兜了這么大圈子,原是權(quán)衡過后,認為他不搬家對她更為有利,所以勸他住下來。 說是請留下來,實則在三言兩語劃清界限。你太理智,而我需要戀愛。你我本不是同路人,所以請不要對你有絲毫非分之想——并且你認為我也不會有非分之想。 認清這一點之后,你承認你仍舊需要我。 這得是多么理智的腦袋才會得出的結(jié)論? 突然樓下有人撳鈴,門房來請,說是越界筑路有人來請林小姐。 說罷,她手里拿著大衣推開門走出去,一邊走一邊將大衣套在身上,高高的衣領(lǐng)將潔白的脖子遮了起來。 那兩點紅色的痣沒了。 一開始,他本想像往常那樣說一些場面上的委婉動聽的話來婉拒她的好意,諸如:“我暫住工部局,找到新公寓就走。事再多,三小姐在我這里是頭等大事。”或是“不為別的,只當一位男士從小接受的教育告訴他:永遠為女士效勞,可以么?” 但是他突然改變了主意。 以前不怎么覺得,現(xiàn)在之后,他突然有個前所未有的想法——想看看,這個人有朝一日若是真的戀愛起來,到底會是個什么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大家都很在乎遺產(chǎn)……呃……你們不知道即使在法制健全的現(xiàn)在,人居海外,也是可以洗錢的嗎?好歹等那兩人回國好嗎?急什么。 況且這筆錢回來了,根本也無法給女主提供爽度。錢要是落到她手里,第一件事很可能是去買爆轟實驗的金屬藥膜。 —— *關(guān)于斯與林,我實在不知該如何細水長流的透露這兩人的關(guān)系。在上海未來某一章,約莫1520章?左右會有一封相關(guān)的信,會從頭到尾非常仔細的告訴你們他的生平,這兩人的感情從何來,到何處去。但是在這之前,我真的沒法細水長流的將這個秘密解釋出來。 —— *關(guān)于工作,我會寫的,但是請不要催= =未來關(guān)于核物理的走向,其實曼哈頓計劃都講的很多了。再仔細一點,已經(jīng)上升到國家機密高度了;粗略一點,我自己有一些另類的歸納,會講,但是物理學知識點并不多(敲黑板);物理講再多一點,像群里小伙伴們所說的,我干脆不要寫文了,直接開一篇現(xiàn)場答疑文好了,有什么疑點請再該章節(jié)下面留言,我請學霸給你們解答。 ☆、〇〇三 炊煙之三 冬日里天暗得早。剛到飯點, 外頭巷子里視野到不了五米之外。幸而還有兩盞聊勝于無的枯黃路燈光, 勉強使她看見了黑暗里吸煙的猶太青年人。 見她出來,不疾不徐捻滅那支煙, 拿著兩只信封朝她立的公寓樓門口走來。 楚望瞬間樂了, 笑道:“羅伯特,誰請你來的?” 他先交了一只信封遞給她。 牛皮紙信封打開, 里面是一份上海研究室的合同。上頭標著:薪資二百二十。 隱約記得這個時候作為知名海龜、北大教授的胡適的薪水也才二百四十。 有這個薪水在, 已經(jīng)是無冕貴族了。她將所有東西收回信封,笑問道:“我們工資是誰發(fā)的?” “有大老虎在,卡文的研究基金還不好申請嗎?喬治五世, 或者鮑德溫,誰知道呢?反正不是你們的政府?!?/br> “在中國花英鎊不心疼, 是么?” “我們還等著來自你們的鉛衣?!?/br> 她嘆口氣。 她立在公寓樓門口背對著門房同奧本海默講話, 奧本海默突然抬起夾著煙頭的手指,往她身后指了指,說:“我恐怕已經(jīng)成為你的下一位緋聞對象。” 門房正探著腦袋偷聽他兩對話。一見她回頭, 立馬縮回腦袋,假裝若無其事的看報紙。 “出去走走?” “熱水管凍住了,我去買只澆水管。”她說。 “來時我見電車站附近有一家雜貨鋪?!?/br> 她將凍紅的雙手揣進風衣口袋,兩人一同穿過漆黑巷子。 奧本海默笑了, 從大衣內(nèi)側(cè)衣袋里掏出第二只小信封遞給她。 第二只摸上去厚而沉,還沒打開就知道是面值五元的銀毫券。 “一共一千一百六十,徐讓我交給你的,據(jù)說是你這一年薪水, ”奧本海默慢悠悠的笑著,“算起來似乎比我薪水還要高?” 確實很高了。據(jù)她所知梁璋每月薪水也才一百塊。 兩個法國警察從兩人身后巡邏著經(jīng)過。 奧本海默看見那兩名警察,說,“徐叫我也來上海。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因為我與你熟識,叫我凡事多關(guān)照你。怎么,到上海來會遇到什么危險?” 她也拿不準。租界對中國人不甚友好,中國人里對獨居女性尤其不友好;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有一間小公寓,每月還有二百二十塊,總不至于要流落去住到石油桶搭建起來的棚戶區(qū)。 “聽說你卷入了徐的婚姻糾紛,怎么,他要娶你作第二任夫人?”他突然笑著問。 “你信么?” “不信。若是梁是女士,說不定他們會認為他會更樂意娶梁。倘若我也是一位女士,恐怕也會經(jīng)歷你的遭遇。我們猶太家庭嫉恨猶太族外婚姻,所以很抱歉,我慶幸我不是一位女士,否則會比你更為不幸?!?/br> “感謝你的慶幸?!?/br> 穿出巷子,抵達電車站背后的雜貨鋪。雜貨鋪門口木頭門面上貼著滿滿的、毛筆寫就的一張一張紙制卡片??ㄆ蠈懼镜瓿鍪鬯形锲访郑T如象棋、夾尺、毛筆、墨汁、硯臺一類的文具,也有棉布毛巾、馬油、發(fā)蠟與拖鞋,甚至還有百雀羚面霜。 她選了今天買漏的用以擦洗廚房木臺與浴缸面盆的毛巾,附帶一雙拖鞋與澆水管。 奧本海默指著店內(nèi)用以照明的蠟燭,拿文法不通的中文問雜貨鋪老板:“處處租界供電,有電燈,你,不開?” 老板說:“一度電三角五分錢呢,一個月動輒五六塊錢,除了洋人和有錢人,誰用得起?” 奧本海默勉強聽懂大意,似懂非懂撇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