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徐文鈞說完便掛上了電話。 電話掛斷以后,楚望耳朵里仍舊回蕩著凄厲的哭聲與嘶吼到變了形的咆哮聲。 她握著聽筒,心撲撲直跳。 剛將聽筒掛上,電話又鈴鈴響了起來,響得她心直提到嗓子眼。 再度接起來,仍舊是徐文鈞。 只是剛才勉強(qiáng)維持鎮(zhèn)定,此刻因恐懼的啜泣而發(fā)著抖,斷斷續(xù)續(xù)的不成音—— “……您能不能,能不能還是現(xiàn)在過來一趟。她發(fā)了瘋……文媽、文媽與我都綁不住她……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該找誰……” 楚望輕聲細(xì)語安慰他一陣。掛斷電話后,飛跑去找亨利先生打電話叫來葛公館的司機(jī)。 坐上車,外頭呼嗚嗚的刮著風(fēng)。第二通電話里,吼叫已演化成咒罵,罵文媽,罵文鈞,罵的非常難聽,難聽得連楚望這個局外人也覺得不堪入耳,更遑論文鈞。一句句惡毒的詛咒在她腦海里一遍遍過著,更覺得車窗外連風(fēng)聲也化作女人的尖叫聲。 大約是煙癮發(fā)作了。 她看過一些遠(yuǎn)離毒品的宣傳,只從畫報上見過略有些夸大的毒癮患者——卻從未真正親眼見過癮君子犯癮癥。一邊怕見徐太太,一邊又擔(dān)心徐少謙不在家,文鈞與文媽奈何不了她,怕徐太太傷及無辜,心里也有些忐忑。 車到了蓮花路,司機(jī)得了亨利先生囑托,見她將臉埋在肘彎里,便格外關(guān)切的問著:“三小姐需要幫助么?” 楚望搖搖頭,勉強(qiáng)定了定神。 只因是別人家事,雖得了文鈞懇請,但她已經(jīng)是個外人,更不好讓旁人參與進(jìn)來,只吩咐他先在外面等著自己,若實在沒辦法了再來找他。 下了車去搖響門鈴,文媽衣服頭發(fā)亂糟糟的,隔著柵欄小跑過來。 見是她,一臉焦躁:“怎么是您來了?”一面抽泣著替她將門拉開將她迎進(jìn)來:“老爺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陪陪文鈞少爺也是好的?!?/br> 徐宅雖是舊房子,屋子里頭連通著,每一間屋子也都能直接從院子里進(jìn)去。文媽帶楚望穿過院子去敲文鈞那間屋子的房門,剛一進(jìn)屋,便聽得徐太太咒罵文媽:“你十歲上便做了我家家生子!我今日一頭撞死在這里,便要曉得你日后也沒有安生日子過——” 文鈞立在屋里頭,臉上也掛著兩行清淚,卻冷眼盯著那門,怒吼道:“醫(yī)生早給你下判書:你今日若再沾一口煙,也是陰靈不遠(yuǎn)了……” 便聽得隔壁傳來一陣凄厲的尖叫:“……你們盡管將我殺了!我也不要這條命了——” 只聽得那木頭門被撞得咣咣響,也不知是用身體的哪一個部位,聽得文媽心疼得眼淚嘩嘩直往下流。楚望隔著墻小心安撫道:“徐太太,他們不肯講,您先告訴我他們將煙藏在哪里呢?” 她一面講著,一面朝文鈞狂使眼色。 隔壁慢慢安靜下來。楚望便又假意小聲說著:“徐太太,我正在給您找,先別著急——等我找一找?!?/br> 門那邊這才氣若游絲的:“……那……你找快點(diǎn)……” 楚望讓文媽守著那道門,便將文鈞拉到角落里小聲詢問:“最近是一直都這樣?” 文鈞擦了擦淚,“一開始拿繩子將她捆起來,她掙咬得滿手滿腳都是血,叔叔心疼,便自己關(guān)了門守著她。有時好一點(diǎn),便安靜的躺在床上阿屎拉尿,壞一點(diǎn),就像現(xiàn)在這樣……晚飯前她還好好躺著,叔叔給她喝了些湯,接了電話出門了,沒想一出門便又發(fā)起瘋來?!?/br> 正常情況下,女性上肢力量只有男性百分之三十;徐太太發(fā)起瘋來不管不顧的,文鈞不過十歲,文媽年紀(jì)又大了。 一早聽說徐少謙不喜家里傭人太多;二來,徐太太身體本不大好,外頭請來的,總歸人多嘴雜;故而徐太太過來香港也只帶了文媽一人。 是以如今整個徐宅里,也只有徐少謙能將她按捺??;即便如此,這也仍舊是個體力活。 楚望想了想,便又小聲問道:“屋子里有繩子么?” 文鈞點(diǎn)點(diǎn)頭,從抽屜里翻找出一沓棉繩。 “一會兒我與文媽去將太太手腳都抱著,你將她捆起來。我們在一旁守著太太,一直等到徐教授回來再將她解開,你看行不行?” 文鈞搖搖頭,“她發(fā)起瘋來力氣大的驚人,還老摔東西。什么都摔:花瓶,椅子,剪子……我們捉不住她,她便拿東西砸人?!?/br> 楚望想了想,“我家司機(jī)在外頭,男人力氣大一些。我去請他進(jìn)來,到時候我多給他一些錢,再多吩咐幾句,讓他決計不將這件事講出去……” 楚望話還沒講完,門那頭突然尖尖細(xì)細(xì)的說了句,“你沒有在找煙,你們在做什么?我聽到你們說話了?!?/br> 文媽一個著急:“他們可不是正在找!” 那頭安靜了一會兒,尖聲笑起來,笑得楚望整個汗毛倒豎。徐太太笑過后,厲聲咒罵:“你們都合起伙來騙我!我這將死之人,便叫你們都不得好死——” 那門又被撞得砰砰作響,幾扇合攏的木頭被撞出些微細(xì)小的縫。 文鈞也怕得不行,偎著楚望直發(fā)抖。文媽直嘆氣,嘴里呢喃著:“橫豎都要沒命了!大不了就再抽這一回!” 眼見她哆嗦著便要去開那門,楚望直撲上到門上去將文媽擋?。骸斑@都戒到多少天了,就這么功虧一簣么?”不等文媽開口,她便又說,“我家司機(jī)正在外頭。男人力氣大許多,煩請將他請來幫幫忙,一定能使太太|安安生生綁著等到先生回來。” “哪能隨便讓外人看到太太這副模樣……”文媽含淚搖搖頭,盯著那扇開了裂的門。 嘆了口氣,一扭頭,終歸是向楚望妥協(xié)了:“還煩請您將他叫進(jìn)來?!?/br> 楚望推門跑出去。外面黑漆漆的,院子外頭黑色轎車亮著,背著光倒使她什么都看不見。前一夜下過雨,踩在地上滑膩膩的咯吱作響。楚望一邊朝外面跑,一邊叫那司機(jī)的名字,跑著跑著便在院子里跟人撞了個滿懷,險些滑到在地上。 那人死死拽住她的胳膊,楚望才勉強(qiáng)站直了沒真的摔下去。 她仍舊什么都看不清,來人卻拽著她,不解的問,“林致?怎么這個時候來了?!?/br> 那人盯著她看了幾秒,突然意識過來,猛的松開她,闊步往屋子里沖。楚望揉揉眼睛,突然頓悟過來這是徐少謙,也扭頭跟著他往回跑。 徐少謙擰開那間屋門,一個黑影便要往門口撲,被他一伸胳膊擋住了—— 徐太太披散著頭發(fā),瞳孔發(fā)散,衣衫不整,一口咬在他手臂上,咬得徐少謙悶哼一聲,捉著她另一手將她反扣起來。徐少謙回頭看了楚望一眼,額頭上細(xì)密密滲著汗,在夜里發(fā)著亮。他偏了偏頭,咬牙說,“去隔壁屋子呆著別出來?!?/br> 楚望嗯了一聲,快步跑進(jìn)文鈞那間屋子。 隔壁房門嘭的一聲關(guān)上了,不時爆發(fā)出哀怨的哭喊與對徐少謙體無完膚的詛咒。 徐少謙一直溫和的低聲安撫著。爾后,伴隨著一陣狂嘔,哭聲也漸漸細(xì)弱下去。 這邊屋子里卻靜得嚇人,文鈞抱著楚望的胳膊瑟瑟發(fā)抖,楚望心也撲撲直跳,不知徐太太究竟是好一些了,暈過去了,還是咽氣了。 沒一會兒,一陣排泄物,伴隨著嘔吐物的腥酸臭味,隔著門飄散過來。楚望胃里一陣翻滾,險些也嘔出來。 又過了一陣,隔壁傳來徐太太的嗚咽:“……我……我實在太難受了,快讓我死了好了……” 徐少謙輕聲說:“哪里就要死了?這不好好的嗎。醫(yī)生不是說了?等將煙戒了,再養(yǎng)好一些,我常帶你出門走走。不是還一直想去馬來亞么?” 徐太太低聲啜泣著,“我……我怎么能講這么惡毒的話,我這樣子也不知是第幾回了……” “不礙事。你若好了,同文鈞與文媽道個歉,便都不會怪你。” “我哪里會好?”徐太太嗚咽一聲,“我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太太,你還留著我做什么?趁早讓我撒手歸西,做孤魂野鬼去罷?!?/br> “當(dāng)初誰信誓旦旦同老祖宗發(fā)誓:‘生要作我徐家人,死要作我徐家鬼’的?” “便連個一兒半女也沒留下,徐家祖宗哪里會認(rèn)得我?” 徐少謙便又笑她,“那便快好起來,替我生多一些?!?/br> …… 徐太太|安然無恙,楚望心里也放心了一些。但意外聽得夫妻之間的私話,她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徐文鈞立在角落里,小聲而怨毒的說,“早些死了多好?!” 他這話只給楚望聽見了,連文媽都沒聽清,隔壁便更沒可能聽見。 楚望扭過頭正想教育他幾句,卻見他整個團(tuán)作一團(tuán),撲在桌上嚎啕大哭起來。 不過還是個孩子。小小年紀(jì),突然要受這么許多的刺激,楚望也不由得有些心疼。 楚望在一旁守著他哭了會兒,等好些了,也沒聽得隔壁什么動靜,便讓文媽晚些同她替徐先生徐太太告辭。 剛走出門,屋檐下面正坐著個人。 見楚望出去,徐少謙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楚望也正好在看他。只一眼,她頓時嚇了一跳。 月色里,他臉上清清亮亮的,泛著微光。 徐少謙在哭。 素來纖塵不染的白色襯衫,上面卻沾了些污穢物與黃漬。坐在那里,整個人亂糟糟的,落魄又無助。 徐少謙坐在那里,也不避過她,只茫然無措的朝她看過來。 在楚望的映像中,徐少謙應(yīng)當(dāng)永遠(yuǎn)是思想敏銳深刻的,氣質(zhì)干凈儒雅的。若是以往,楚望決不會相信他會與臟污發(fā)臭,或是落魄無助這樣的字眼聯(lián)系到一起。 今天之前,若是有人跑來告訴她:“徐少謙正穿著一件身臟兮兮的衣服,上面全是屎、尿、白沫與嘔吐物。他穿著那樣臟的衣服,正坐在地上哭。” 她一定一腳將這人踢飛。 但是她卻親眼見到了,卻仍舊還是有些不確信,坐在屋檐下那人就是徐少謙。 從未見過這樣的徐少謙,楚望呆立在哪里,整個人都有些震撼,甚至不知該往哪里走的好。 呆站在院子中央時,她卻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徐太太講她第一次隨徐少謙乘船去馬賽時,那個以為自己的妻兒都要夭折在船上,絕望里滿船尋求救助的、十六歲的徐少謙——約莫也是今天這樣。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國那年,大略也是這個歲數(shù)。不過坐十幾小時長途飛機(jī)而已,人人也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即使與家人暫時分隔幾月,仍能夠視頻通話——她也一路從海關(guān)哭上飛機(jī),眼帶淚痕,倒頭一睡十余小時。 仍舊也還是個半大孩子,卻要經(jīng)歷旁人都沒經(jīng)歷過的生死兩隔,求告無門。 楚望就這么靜靜在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終于聽到一聲極輕極輕的—— “嚇到你了么?” 楚望搖搖頭。 徐少謙像是試圖寬慰她似的的笑著說,“今天將你牽扯進(jìn)來,讓你看到這情形,實在抱歉。” “文鈞也是嚇壞了,才叫我來。今天的事,我只當(dāng)沒看見過。”頓了頓,楚望又問,“徐太太沒事吧?” “沒事了,已經(jīng)睡下了?!?/br> “那就好?!?/br> “煙癮犯了,是常常會這樣,你以后見了她……倒也不要怕她?!?/br> “我不怕?!?/br> “她只是疼的厲害了?!?/br> “我知道的?!?/br> 徐少謙靜默的坐在那里,楚望卻仍能感覺到他很想與人講講話,便又隔了一點(diǎn)距離,在他旁邊坐下來。 待坐下來了,才看見他手里摩挲著一張著了色的照片。錢夾放在地上,照片正是從里面取出來的。 見她坐下,徐少謙便給她看那照片。照片上看著是個笑容爽朗的少年,衣服是晚清裝扮,頭發(fā)卻沒剃,用著明朝時期的發(fā)型,發(fā)上簪纓。楚望遠(yuǎn)以為那是民國成立前少年時的徐少謙,再仔細(xì)一看,照片上那人卻是扮了男裝的,少女時的徐太太。 楚望咦了一聲,徐少謙便笑了,說,“她雖是舊式大戶人家里出來的,心里卻是個小子。我常拿這事取笑她,說,‘當(dāng)初媒人來同我母親說媒時,說的可是位溫婉止雅的閨秀,來的怎么是你?’” 楚望笑了,卻也不知該說什么好。 沉默許久。 隔了會兒,徐少謙又有些不大確信的問,“會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