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梁璋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進(jìn)實驗室去,將他那堆揉作一團(tuán)的計算草稿扔進(jìn)垃圾桶。 莉.邁以兩位學(xué)術(shù)人士慣有的開場白,cao著一口純粹的奧地利德式英語發(fā)音,主動向徐少謙自我介紹:“莉·邁特納。我認(rèn)識你,dr. tusi。我一篇量子論的論文引用過你的波動方程式猜想?!?/br> 徐少謙想了想:“我引用了你與哈恩博士許多論文,一時半會兒講不完。” 楚望站在一旁,看這兩人你來我往的夸獎對方學(xué)術(shù)水平高,險些也忍不住插嘴道:我沒引用過你們的論文,因為你們的理論太經(jīng)典了,早已被寫入高中課本,成為了常識。在論文里寫到時,已經(jīng)根本不需要標(biāo)注出處。 莉·邁手中本就有四五個原子論的項目,跟她同來的還有兩名項目下德國籍博士生。另外兩人想來比起從前呆過的柏林大學(xué),是不大看得起香港大學(xué)在科研上的前途。故而與他們謙遜的導(dǎo)師相比,顯得十分趾高氣昂。 然而兩天后,徐少謙突然作了個決定:分科系。 并且告訴大家:上周他就已經(jīng)提交了分科系的申請,將研究院的研究分作大尺度天體物理與小尺寸原子論兩個方向。 他負(fù)責(zé)天體物理。 而原子核物理,則全權(quán)交托給莉·邁,由梁璋輔助。 隨后包括薩.昌德拉先生在內(nèi)的二十余位內(nèi)陸、香港和新加坡學(xué)生跟隨徐少謙研究天體物理。 另外十余人跟隨莉邁與梁璋。 楚望也曾問過徐少謙為什么會突然這么安排。徐少謙說:“她有資歷與能力去主導(dǎo)一支團(tuán)隊。在她的名聲之下,我相信會有許多歐洲學(xué)生選擇來這支隊伍。我也有更多時間去琢磨廣義相對論。另外,出于一點私心,我希望梁璋未來能在某一領(lǐng)域獨(dú)當(dāng)一面。從所有方面來說,這是我能作出最有益的抉擇?!?/br> 三位導(dǎo)師各有所長,未來遠(yuǎn)不會只有一篇《中子的存在》。楚望承認(rèn),這確實是對研究院來說最好的選擇。 她也有她的私心。出于她的私心,她選擇了女神與梁璋的實驗室。 獲知此事,徐少謙笑問,“我能否問一下原因?” 沉默片刻,楚望說:“因為喜歡?!?/br> “喜歡?是么?!?/br> “你已經(jīng)問過一次了?!?/br> 勉強(qiáng)忽視掉那道盯得她如芒刺在背的目光,收拾起自己的東西,去了隔壁原子論實驗室。 —— 言桑先生, 謝謝你的翻譯。 最近有幸拜讀了你連載于《亦報》的《歐洲情書》,仔細(xì)看了兩遍。像王先生這類,往往以留學(xué)生自居,自詡為“新人物”。出國前被迫成婚時,認(rèn)為“我的夫人很是聰明能干。詩文繪畫無一不通,比我高明、且識得大體。”“但我始終不能不走,萬般無奈,我還是一個人到了法國?!比シ▏哪辏Y(jié)識新歡,便“立刻寫信告訴父親,想要離婚?!边@一類的“歐洲情人”們,卻終究一手造就他人悲劇。許多年后,等那位帶著悲劇色彩的“中國情人”去世,這類悲劇也才勉強(qiáng)算的結(jié)尾。 言桑先生寫人情,往往帶著一點冷漠的戲謔。這本書在歐洲出版后,會得到西方人怎樣的評價?我竟十分想知道一二。 以上這番話,來自一位未作文藝創(chuàng)作之人的胡說,還請不要見笑。興許你也不肯相信——你從前每一封來信所附詩歌,我都曾認(rèn)真揣度與記誦過?!稓W洲情人》后來的故事,我竟十分期待。 祝近好 楚望 民國十七年十一月〇九日 寫好這封信后,她在信中又附上另一封信封,在上面寫上言桑倫敦的地址,委托葛太太以她的名義,先寄往都彭先生那里。 第二次的法國匯款與玫瑰金桃花打火機(jī)一同寄了過來。打火機(jī)她先收起來,準(zhǔn)備待葛太太下月生日再送給她。 不用去學(xué)校時,她就留在葛公館中,陪葛太太坐在會客廳吃茶畫圖紙。 最近葛太太突然熱衷于在上海租界買房。她懶散慣了,并沒有時間去上海租界一間一間的看;從另一方面來說,她又是個無比挑剔的人。種種特質(zhì)歸結(jié)起來,使得她買房的cao作方式十分詭異且刁鉆。 葛太太穿著喝下午茶的絲質(zhì)長袍,頭上包著頭巾;托著一只茶杯,歪坐在沙發(fā)椅里。另一位約莫是上海來的房產(chǎn)中介人,手中拿著一本雜志裝幀的冊子,一頁一頁的翻給葛太太過目。 中介說十句,葛太太頂多回她兩三句,也不過都是——“太偏”“沒電梯”“沒地方停轎式自備汽車”“這些個弄堂房子也拿來糊弄我?” 看了有十多間,葛太太直呼頭疼。中介小姐面上過不去,唯唯諾諾:“葛太,這些都是許老板再三挑過,才讓我給您送來香港的了?!?/br> “再三挑過?你給我說說,他都挑什么了?” 中介不敢則聲。 葛太太瞟她一眼,兀自喝了口茶。過了陣見她氣順了一些,楚望靠過去,笑道:“姑媽,不如我來幫你看看?” 中介眼見有了點希望,眼神直往葛太太與楚望中間來回看著。葛太太看在楚望份上,勉強(qiáng)默許了。 楚望倒也不需她多說,接過冊子坐在角落里看了起來。 公共租界的不要,弄堂房子不要,沒電梯的不要……排除法很快篩處許多,合眼緣的倒只剩下兩間。 葛太太接過去一看,氣笑了,“我的大小姐?!?/br> 楚望扯過冊子,歪著靠在她身旁坐下:“姑媽您先聽聽我的意見。不符合您要求的,我都事先剔除了,余下這法租界里就這兩間屋子。第一間,雖然老舊一些,但總能翻新的。第二間,墻皮電線破損,也是小事;但是總比在沒電梯的公寓樓里專誠修個電梯的好?” 對于為什么不選公共租界,而只能選法租界,她便不跟葛太太解釋,打了個“別的不合適”的哈哈略了過去。 葛太太搖搖頭,笑了:“第一間離電車軌道太近,夜里轟隆轟隆的,怎睡得著?第二間,只就一個回廊,兩間屋子,連個會客廳都沒有,太小氣。另外,兩個地方都泊不住車,出行不方便得很。” 楚望倒忘了葛太太是個不愛走路,去哪兒都不缺車子接送的主,便笑道:“也是?!焙仙蟽宰诱贿€給中介,轉(zhuǎn)念一想,突然問道:“第二間,法租界哈林花園的電梯公寓樓頂層,兩間臥室,帶浴室廚房與長回廊的公寓,大概多少錢?” 那中介本來奉老板命來香港籠絡(luò)葛太太,大約想著若能賣兩間公寓出去,老板臉上好看,她也能多得十幾塊抽成的錢,哪成想葛太太是這么難遷就一個人,上海香港往來一趟也不便宜,不想就這么白白撲個空。這便拿眼神去問葛太太,葛太太卻不看她,只問楚望:“你真喜歡這公寓?” 楚望點點頭,心道:好歹她攢了三四年才攢足小九百塊錢,怎么也要在通貨膨脹前把它們花出去。上海寸土寸金的一環(huán)以內(nèi),離外灘也就十分鐘腳程;躲過了滬戰(zhàn)炮擊,也躲過了解放后;這可比在巴黎第八區(qū)買房養(yǎng)老還要劃得來的買賣,為什么不買! 葛太太斜睨她笑著想了一陣,便問那中介:“是個什么價?” 中介比了個十。 楚望心里哎唷一聲,沒想著竟還差一百塊。葛太太瞇著眼睛看著她笑,接著又問那人道:“以你們許老板跟我的交情來算,這房子又是個什么價格?” 那中介哪里敢估量葛太太與她們老板的交情值幾錢,自然不敢隨便則聲。 葛太太笑著將冊子推還給她,“你回上海去跟他問清楚了,讓他打電話來跟我說?!?/br> 那人眼珠子一轉(zhuǎn),心里想著:許老板這番派她來香港,興許本就不是讓她售房子出去,而是借著房子名義攀葛太太交情的。至于要給葛太折個什么價,待要回上海去問過老板,免不了會落個辦不好事的名頭給她一通發(fā)落。再一想,一千塊興許對尋常人來說不是什么小數(shù)目,但久聞這位葛太在香港上海房產(chǎn)眾多,這種小屋子這點小錢必定也入不了她法眼。于是按著她從前給另一位先生折過的價,又同葛太比了個七。 楚望心里直呼夸張:足足砍了四成有余??!買房的價錢是這么殺的? 葛太太喝著茶,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這點錢,我肯給,你許老板也不好意思要?!?/br> 說罷喚了亨利先生過來,那中介便搭訕著跟著亨利先生出去了。隔了陣又回來,手里拿著房契與合同遞給葛太。葛太眉毛往楚望那一抬,那人便又遞給楚望。 她打開合同一看,字早已簽妥當(dāng)。名字寫的是她的,支票賬戶是葛太太名下的。 葛太又讓蜜秋賞了中介一點往返滬港的腳程錢與辛苦費(fèi),這便就打發(fā)走了。 楚望手里拿著合同,正要張嘴發(fā)話,葛太太一挑眉,說道,“這點錢家里又不是出不起,不過就你姑媽我費(fèi)點嘴皮子的功夫,別你的我的讓人聽了覺得小器。兜里那點兒錢,自己留著零花罷。” 楚望張了張嘴,話到嘴邊給葛太太堵了回去。便笑了,噯一聲。 “你從沒跟姑媽要過什么東西。今天開口了,就給你買下來讓你跟小姐妹去上海時歇腳玩。當(dāng)初喬瑪玲結(jié)婚時,也有人議論那房子是我送她的。倘若要是你結(jié)婚,嫁妝自不必多說?!?/br> 我結(jié)婚還遠(yuǎn)著呢!楚望沒禁住笑了。旋即又咦了一聲,問道:“當(dāng)初的房子真是小姑媽你送的?” “我送她?想得挺美!”葛太太眼睛往隔壁一瞟,接著說:“她女兒結(jié)婚時,我這做姨媽的什么都不送,給別人聽了去反倒賴我做人小氣。送吧,你那位大姑媽便又覺得從我這里撿了天大的便宜,認(rèn)為我舔著臉討好她,跟她前嫌不計了。我就看不過她那副嘴臉。正巧那謝爵士終歸不大愿意讓他寶貝兒子隨便在香港結(jié)婚,便來找我商議。我想了想,便跟他商議說:‘正巧我在巴爾頓道有處洋房。我便去同我那侄女說明你的意思,問她是非得要跟你兒子結(jié)婚不可;還是肯跟你兒子一刀兩斷,要這房產(chǎn),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另謀高嫁?!瘑态斄岙?dāng)然自有決斷。我便又同謝老頭子商議:‘那房子不大,兩口子過日子來香港歇腳,配幾位傭人,正好夠。這房子我折四成,你若肯,就買了去,以義女之名送給她作為結(jié)婚賀禮。這樣一來你臉上有光,喬家面子上也好過?!@事就是這么來的。說到底,我不過折了個四成洋房的錢,別人非要說這房子是我借謝爵士名義送她的,我也樂意?!?/br> 楚望聽得震驚了。原來處事還能這么處? 她又問道:“從前謝先生他爸爸來找您商量過婚事?” 葛太太冷哼一聲:“他兒子自小在我這里玩到大,也算是我一手栽培出來的。這小子什么心性我太清楚了。我看他不錯,怎可隨便便宜了我那jiejie的閨女?我這關(guān)要是先過了,再跟謝老頭子面前美言幾句,這婚事就成了。偏偏我就是不肯便宜了她去?!?/br> 不免又想起了剛來香港時,在樓上聽葛太太盛氣凌人教訓(xùn)喬太太那一幕。 況且這事葛太太是讓喬瑪玲自由選擇過了的:面包還是愛情,你自己選。 她不過是不肯白白便宜了那個從前欺人太甚的喬太太罷了。也因此,連帶著懶得多費(fèi)兩句嘴皮子,去為喬瑪玲討個面包與愛情兼得的便宜。 她不由算了一下,這樁案子里涉及的人與情分。 謝老太爺自然知道葛太太搭著她的線占了便宜。但兩人這么多年交情,深知對方心思與慣施的手段伎倆,倒也不氣不惱,反倒因此良策落得歡天喜地;與葛太太本無仇怨的侄女喬瑪玲求仁得仁,自然也不在話下;葛太太深惡痛絕的喬太太,自以為得了天大好處,實則被葛太太拿著七寸狠狠捏了一把;葛太太自己么,無非也外頭留得一個大度得體的美名。 即便人情關(guān)系再復(fù)雜,葛太太也能游刃有余的打太極,照顧到方方面的情緒的同時,還能睚眥必報。 原來精明的人是這么做事的。有因有果,有算有計,條理清晰。 繼而她再次感嘆道:天道好輪回啊。 只可憐了那位謝擇益同學(xué),好好談個戀愛無緣無故做了炮灰。 —— 原子論實驗室進(jìn)了越來越多的嶄新儀器:嶄新的粒子發(fā)射器與火焰光譜發(fā)射器,甚至還有霧室。 除了儀器,一些提純元素也默默運(yùn)送到了實驗室,其中包括鈹,钚與少量高濃度鈾235. 楚望當(dāng)然知道后續(xù)的實驗室什么。只默不則聲,默默在人群的最后做著本職工作:運(yùn)算與記錄。 隔壁實驗室也有了新的望遠(yuǎn)鏡。聽學(xué)校風(fēng)聲,似乎要在太平山建立一個小的天文室,以備后續(xù)資金充足后擴(kuò)展建立天文臺。 這時內(nèi)地報紙又開始大肆陰謀論的報導(dǎo):“香港大學(xué)為什么繼紫金山天文臺建立后數(shù)月,又于香港建立天文室?” 楚望喟嘆道:我們坐船過來搞研究,你們給報銷路費(fèi)和船票嗎? 在實驗室的日常就是。 薩·昌德拉先生不止一次的敲門來找楚望,哭喪著臉,手里拿著一堆計算草稿紙,cao著流利的印度英文說:“l(fā)inzy,快來幫我算算這個引力和抗力!” 而梁璋則不止一次抓耳撓腮的咆哮:“為什么就是沒法生成重鈾!為什么就是有質(zhì)量差!” 楚望為薩做著恒星內(nèi)部抵抗力計算的同時,非常淡定的抬頭建議并慫恿說:“興許你該與邁特納女士出門走走,散散心,就能想起來為什么了?!?/br> 也因此,梁璋不止一次的去徐少謙面前告狀:“管管你的學(xué)生!她長時間質(zhì)疑我與邁特納女士純潔的同事關(guān)系,并竭力嘗試撮合我們!” 楚望心里笑道:我真的只是想建議你們出去走走。因為從前,這個理論就是在莉·邁女士出門走走的時候想出來的啊。 走走的同時增進(jìn)了你們的友誼,那也是我阻止不了的事?。?/br> 徐少謙手中已有一份論文成稿了,不過仍在求毛求疵的論證階段。他平靜的聽完,平靜的笑問道:“撮合的結(jié)果如何?” 梁璋比徐少謙要大上好幾歲。但因為沒有成家,又長著一張娃娃臉的緣故,楚望一直以為他只有二十五、六歲。后來聽說他與莉.邁女士的年齡差并沒有超過十八歲,楚望便放心大膽的進(jìn)行“飯后散步”建議、及放心大膽的撮合兩人了。 雖然莉·邁女士年紀(jì)稍稍大了一些,但卻自帶一股單身貴族氣場,舉止輕盈優(yōu)雅,談吐極有涵養(yǎng)又富有成熟女性魅力。研究室不乏年輕一些的女孩兒們,以東南沿海與印度、新加坡居多,大抵都是些未婚少女。跟她一比,便都顯得有些營養(yǎng)不良、缺乏女人味。 也因此,梁璋曾悄悄評價過:“白人女子果真‘胳膊是胳膊,腿是腿’,身材辨識度比中國女孩子高多了。” 這話不知什么時候傳到莉·邁女士耳中。原以為她會生氣,卻沒想在那天結(jié)束工作后,她走到梁璋面前,說:“不如出去走走?” —— 后世做放射元素實驗都會穿防輻射服,但實驗室的人都沒穿。 楚望曾提議過一次,被那兩位德國學(xué)生以“萊頓與卡文迪許實驗室做放射實驗的科學(xué)家們,都沒你這么小氣”懟了回去。 她沒有再多提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