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那么她呢?” “她?她大約只知道解常微分方程和做物理實驗?似乎從未正眼看過什么人。” 徐太太微笑著回味了一陣這半年多來楚望的變化,可遠遠不止長高了而已。她自己也是深門大院的大戶人家出來的,深知一位嚴施管教人家的閨女與小門小戶的區(qū)別。從她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是難得的止雅。這種止雅當中,包含不少新潮的禮數,從她明亮眼神與自信笑容之中就能見得,與古舊時候大戶人家閨秀的雍容揖讓卻又不同。但她能明白:這些言談舉止卻絕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教養(yǎng)出來的。以徐太太匱乏的新式詞匯來說:那是文雅禮貌的、真正新式貴族女子的舉止。 除了這一點舉止上的不同,更大的不同來自她的外表。身形長開,身材也越發(fā)抽了條,烏黑而略有些微卷翹的發(fā),相得益彰的黑黝黝眸子里總閃著點機警的星光,小巧的鼻子因而鼻尖微翹而有些俏皮,唇角也微微往上翹,不笑時亦覺得她在笑著看你:帶著一點心頭過于透亮的譏誚的笑。你會有時會氣惱于這種“笑意”,這一點惱卻對這樣一個小姑娘無法構成怒,只好化作一點點嗔怪,久而久之那點嗔怪竟不知不覺間變成由衷的喜愛了。 “是個相當不錯的好姑娘。漂亮又聰明的女孩子,誰不喜愛呢?”徐太太時常兀自笑著總結,即便在有人時,往往也一點都不吝惜自己對楚望的喜愛。 而這種時候,徐文鈞往往會靜靜看她一眼——以他慣常有的,一個醫(yī)生看一個有著自己無法治愈的頑疾病人那樣的目光——默默收拾起自己的課本,往自己房間去了。 —— 《中子的存在》最終成稿為一頁半。 成稿完成那一日,徐少謙請兩人都過目了一次,兩人都表示沒有什么可以修改的部分。 只有一點。梁璋先皺皺眉:“第一作者為什么是我?” 徐少謙笑道:“是誰都一樣。我職位再往上升不了,要這點虛名也沒用。倒是你,你該討個老婆成個家了?!?/br> 梁璋道:“我又不愁這個。照你這么說,不如將第一作者留給這小丫頭。將來的名頭歸她,名聲豈不是更響亮一些?——香港大學出了一位天才!人人都想來觀摩一番?!?/br> “這絕對不行?!毙焐僦t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她年紀尚小,負擔不起。將來倘若她因此受創(chuàng),你負擔得起?” 梁璋嘿嘿一笑:“我就開個玩笑,這么嚴肅做甚么?” 不過等將最終成稿帶去學校打印室給俄羅斯打字員打印時,楚望與梁璋都自作主張,齊心協力將第一作者修改為“徐來”二字。 將論文裝入紙袋封裝好,三人便開始決定要投遞的期刊。 “當然是要《英國皇家學會通報》!”梁璋義正言辭道,“讓那群卡文迪許,哥本哈根理論物理與萊頓研究所的盛氣凌人的傻子們看好了!” “不!皇家學會通報是個什么鬼!”楚望幾欲掀桌:“絕對是《自然科學》!” “英皇通報!” “自然科學!” …… 徐少謙笑著搖搖頭,同梁璋解釋道:“英殖地區(qū)出來的學生,知道英皇多一些,但我認為,還是自然科學好?!?/br> 梁璋抱頭怒吼:“你們歐美留學生頂看不起我們紐英蘭留學的!我就知道!” 徐少謙笑道:“不是的?!?/br> “你就是!” 徐少謙繼續(xù)微笑:“我只是瞧不起你?!?/br> 楚望笑著鼓起掌來。 等到終于將論文加急投遞到自然科學出版社后,三人從郵局出來,梁璋再次難捺喜悅,當場大笑著在街上跑了個來回,嘴里大吼著:“以后見面請記得仰視我!不論北京大學與南開大學,還是卡文迪許與萊頓!” 他又笑著跑了個圈,跪在地上親吻大地:“中子!我愛你!” 楚望與徐少謙都繞的遠遠的走。 最近徐少謙分外沉默,但凡安靜下來,都略略皺著眉頭。不過楚望明白,這是人陷入思考時的常會有的狀態(tài)。 兩人沉默走上好長一段,楚望默默的看了他一陣,心里思索著:中子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率先打開的是天文物理的局面——致密星,中子星,老年恒星與白矮星……而關于核裂變,卻是在六年之后兩位科學家偶然散步之余才想起來的。 那么此刻在徐少謙心中所構想的,是關于高密度恒星,還是鈾核分裂后,分裂產物與分裂之前那一點質量差? 若是前者,那么她有更多一點時間去期待這一篇《中子的存在》能為香港大學帶來響亮的名聲之余,能帶來更多聲名赫赫的人。 若是后者,以現有局面,該如何才能在沖刺賽跑之中,戰(zhàn)勝別的實力更為強大的選手?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最近你們不大樂意理我……是往日的激情淡去了嗎……這文沒有完結,離完結還早呢……我只是想試圖以男主核物理的養(yǎng)成線為t軸,麻溜的加速到感情線……好想日更5w,一周寫完就去好好工作,但是這是不可能的……除非我長出三顆腦袋五只手。 *紐英蘭:新西蘭,民國時期說法。 *另:較重元素如鈾235、鈹,超過臨界質量就會發(fā)生鏈式反應,但是!要發(fā)現這一點,還是要通過中子來開腦洞的?。?/br> *天文物理與核物理不分家。某種程度上,核物理可以說是一切物理學的基礎。所以徐少謙的核物理與天文物理雙料,有一點點作弊賣乖的嫌疑。 *關于賽跑,很久以前有個很暗黑的設想——假如哈恩領導下的納粹先于曼哈頓制造出□□,戰(zhàn)略縱深消失,那么東線——俄羅斯幅員遼闊的版圖,西伯利亞的寒流,對于德軍都不再是個問題。《假如軸心國贏得二戰(zhàn)》,全世界都成為德日意殖民,有兩種局面期待:德日意合作,那么適合外族人類居住地為——南極。 但是德日意某種程度下,不大可能是合作的:因為即使二戰(zhàn)期間,德軍都不大了解他們這位卑劣的伙伴。 那么更有可能——德殖民與日殖民對立——德殖歐洲、蘇聯、非洲——對日殖中國(包括香港)、美國。 有一點點想開這個文,但是感覺……被鎖是一定的。 ☆、〇□□ 病人之八 有關于中子的一切論文結束之后, 香港的學生們也迎來了春假, 楚望也難得賦閑在家,閑的抓耳撓腮, 便常被葛太太捉去看她打麻將。 久而久之, 楚望發(fā)現,說是小姑媽玩是次要的, 想讓她學會這門“手藝”是主要的。 “你要是會玩, 也省的我打電話去請人作陪,白白欠個人情?!备鹛缡潜г沟馈?/br> 葛太太常說:“和中國人打交道,少不得要有些人情世故上的往來, 論誰都不能免俗。鴉片戰(zhàn)爭時,英使不愿予中國皇帝交情面子, 仗不就打起來了?仗打敗了, 在中國地界上做生意,即便是‘被迫’做生意,還不是要與人打交道。在中國——人情就是個江湖?!?/br> 對于葛太太的觀點, 彌雅是深以為然的?!吧烫珣豆偬瑸榈氖穷伱嫔虾每?,好讓太太們回去吹枕邊風,為的是打動先生們。但真正作主的, 還不是那些先生們?葛太太這里,直接越過太太們那一層,與先生們打交道,更是難上加難的事。那些太太們背地里看不起她, 等見了她還不是得爭先恐后的奉承著?說到底,還是忌憚她罷了。你看喬太太,不就是個最典型的例子?” 即便被她們兩這么言傳身教著,楚望終究也沒有學會打牌。只因每天請來葛公館打牌的人,形形□□的,各有各的好玩之處。 有儀態(tài)萬千的婦人,蒼青褶皺的臉,五十多了,只準人稱她“陳少奶”。陳少奶打牌時愛笑,非要作少女銀鈴似的清脆,不過鈴鐺是老銹了點,咯咯笑著的時候擲地有聲的,更像唱片機卡盤了。輸牌時最常說的話是:“葛太,怎盡請些年輕嬌小姐們?男客都無,下次別再請我來啦?!毕麓螀s不請自來,咯咯笑著拉著年輕嬌小姐的手說:“這一季不興鐵銹紅,興桑梓紅啦,呵呵呵?!?/br> 也有年輕的少婦,人與聲音都是嬌滴滴的,講話卻十足的老氣橫秋;只知道她嫁了個澳門姓婁的富商,是個半截入土的老頭子,故而輩分比在座誰都高。十五歲嫁進門就盼著他死,一晃眼十年過去,老頭眼見都九十高齡了也還健在,大冬天還能下海游個泳。那位陳少奶想巴結這位婁姨太太,專誠找葛太太牽線搭橋,成日里拉著婁太太的手“嬸嬸”“表嬸”的攀親戚。 成日里看這些人在牌桌子上眉來眼去的演戲都來不及,哪里有功夫學打牌? 后來陳少奶跟婁姨太太關系攀上,來的便也少了,牌桌子上換了一撥又一撥人。 有一段時間楚望老見到彌雅與那位蔣先生來。蔣先生約莫四十出頭,頭頂兩旁略略禿出個尖,不過五官倒也是清秀的;如今上了點年級有了閱歷,越發(fā)有一些中年美男子的意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蔣先生個頭不高:彌雅不穿高跟鞋時,蔣先生只能比她高出一點腦袋尖,但她偏偏又愛死了高跟鞋,一穿上,蔣先生便只能到她耳垂高度,越發(fā)顯得有些瘦小了。 不過蔣先生倒也不惱。講話輕聲細氣一個人,溫柔文雅;即便在座再多魅力四射的女士,他一雙桃花眼含情脈脈的,始終只看彌雅一個。 葛太太私底下卻同楚望說:“別以為蔣先生看起來像軟弱可欺的,從前年輕些的時候在澳門打沙場,手上不知見過多少血。如今局面打開了,自此金盆洗手,場面上見誰都翩翩有禮,笑瞇瞇的。但他年輕時那暴戾陰狠的模樣太過深入人心,認識他的,誰都忘不了。也不是誰都有本事哄得他同你推心置腹。這樁姻緣雖然有我從中間拉攏,但這也是彌雅那丫頭自己有本事拿得住他?!?/br> 楚望點點頭,對此了然于心。 她聽蜜秋講:曾有一次,一位年輕女士非拉著蔣先生多說了幾句話,彌雅便兀自坐在角落里拿亨利先生烤的面包片蘸蜂蜜吃。就這么一會兒說話的功夫,便有好幾位年輕英俊的紳士來同彌雅搭話。蔣先生著急寫在臉上,三言兩語結束對話,匆匆跨過人群,一雙眼睛跟要吃人似的,自帶肅殺氣場,在座誰都不敢同他多說半句話。這么一個嗜血殺生的蔣先生,走到彌雅跟前,剛要開口,彌雅笑著,將沾上蜂蜜的面包片塞進蔣先生嘴里,問道:“好吃么?”爾后兀自自己舔了舔沾了蜂蜜的青蔥指尖,說道:“很好吃啊?!本瓦@么,蔣先生滿腔怒火一瞬之間煙消云散,只掏出手帕擦掉她嘴角蜂蜜,柔聲說道:“嗯,很香?!?/br> 蜜秋說,那情形,她要是個男人,也被彌雅拿的穩(wěn)穩(wěn)的。風月場上人人都有幾分姿色。拋開姿色不談,剩下的事,也是各人憑本事吃飯的事。 說到本事,葛太太最近也常說起真真。 “在我這后花園里從《浮生六記》唱到《牡丹亭》,還輪不到你去扮春香?!备鹛@么說彌雅。 彌雅吐吐舌:“我哪知道姓葉的真是那位柳夢梅呢?!?/br> 葛太太氣得直揉太陽xue,“這事若是不成,總歸還要鬧著是我的不是,你也盡會給我找麻煩!但愿他兩真有那個本事將這出戲唱到私定終身罷!” 葛太太氣了彌雅一陣,轉身看著窩在沙發(fā)里的楚望。 最近法國的第一筆匯款來了,她自己又貼補給她湊了個整。將匯款單給她,她便兀自盯著那長長一串數字傻樂一下午。 別的兩個常上葛公館走動的丫頭,各有各的出息。唯獨她最想傾心栽培的這個,腦子里缺根筋似的,除了算方程,就知道盯著錢傻樂。 不過葛太太轉念又想:不論腦子里缺幾根筋,數的清錢的腦袋就是好腦袋。從前那位不就是這么教導她的么? 那位是個相當有趣的人。她很愛錢,恰恰與林俞相反。林俞是個頗清高的人,“視金錢如糞土”,即便有一段時間,林家是實在十分困窘了,他對錢也依舊帶著一種淡淡的態(tài)度。因而,她使林俞認為“庸俗”??尚Φ氖?,林俞卻偏偏離不開她的錢。這使得他作為文人與男人的自尊大大受挫折:看不起她,又不得不對她卑躬屈膝。甚而至于后來林家漸漸的好起來了,他卻更無法抬頭面對自己的妻子——一見她,就使他想起自己永遠無法擺脫的落魄與困窘。 思及此,葛太太看著沙發(fā)里那個傻樂的小人,越發(fā)覺得喜歡的緊。 —— 《中子的存在》錄用函飛快的郵寄到徐少謙手中。 與錄用函一同到來的,還有香港與廣州兩家報社的記者。 徐少謙將梁璋推出去擋記者的糖衣炮彈,自己在隔壁樂得清閑的和楚望商議研究院的新名字。 梁璋采訪完出來拐進隔壁辦公室大門,一大一小正在就研究院要叫“時空彎曲”實驗室還是叫“原子水平”實驗室而爭執(zhí)不休。 “不要時空彎曲!”楚望面紅耳赤。知道的人知道這是廣義相對論討論的時空彎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么超自然力量實驗室,太中二了! “但你應該知道,我們除了研究極小尺寸的、原子水平尺度,還包括引力與宇宙大尺度結構。”徐少謙微笑著說。 梁璋摸了摸額頭,咳嗽兩聲,成功吸引兩人的注意。 徐少謙繼續(xù)笑著問:“采訪怎么樣?” 梁璋面有慍色:“他們怎么知道我們被錄用了?!” 徐少謙道:“我早就說過,我們的一切信件,都在別人掌控之中,毫無隱私可言?,F在你信不信?” “喪心病狂!還有什么是他們不敢做的?” 徐少謙寬慰道:“目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群人涉獵不包括原子核領域,故而著作權暫且還不用擔心的。” 梁璋一拳錘在墻上,風扇上撲簌簌震落了灰塵下來,嗆的楚望咳嗽兩聲。 徐少謙道:“這樣也好。他們廣而告之,能為我們帶來一些聲望。不得不承認,這是我們如今求之不得的。不如期待一下,接下來總督會為新實驗室申請到多大一筆經費,這筆經費會招來什么人?!?/br> 研究院最終還是定名為最為質樸的:香港大學原子核物理研究院。 楚望覺得,很好。 從那天開始她便密切關注那兩家報紙。一周之后,香港一家報紙卻刊載了關于這周末太平山頂可以觀測到射手座流星雨的消息,這則新聞在諸多對天象充滿了美好幻想的少男少女之間口耳相傳。 以至于某天楚望正上著數學課,突然有人拍了拍她,傳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楚望小姐,能否有幸邀約您于禮拜日晚上太平山頂觀賞射手座流星雨? 楚望看了一眼,將流星雨畫了個圈,下面拿鋼筆標注上:射手座天體碎片以高速度投射運行進入大氣層,并在大氣層內被銷毀的輻射點天文現象——是期末考點。 另:某些天體碎片可以撞擊到地球表面,稱之為隕石。任何流星雨現象都不能避免未在大氣層內被銷毀的隕石現象。我比較膽小,所以,我就不去了,請你注意安全。 紙條穿回去后,那周之內每每再見到傳紙條的那位男同學,他都會嘴角抽搐片刻,爾后默默走開。 楚望心中默默腹誹道:同學,我是真心為你好。拋開這可能是這學期末的物理考點不說,另外,我很難保證在與你一同觀看天體碎片墜落現象時,不會說出一些類似于:明年有個叫艾德溫.哈勃的人,將會觀測到,遠處的星系都在急速的飛離我們而去——這就是宇宙膨脹理論的開端,而這個事件開始于約莫兩百億年前,那個時候宇宙是個致密體,密度無限大。后來發(fā)生了一場大爆炸,先有了時間概念,兩百億年后,才有了我們。 或者:在發(fā)射流星雨的射手座,如果我們去到那里,可以觀測到銀河系的中心。 也因此,當梁璋與徐少謙提出周末想上太平山頂時,她毫不猶豫的一口氣答應下來。只因為在觀測天體的過程中,這兩人之中的某個人,興許就會突然想起——中子星或者致密恒星的存在。 她在其中推波助瀾一把,何樂而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