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瓦莎猛然尖叫出聲:“不要!” 話未落,厲騰下意識撲向蔣睿,將年輕戰(zhàn)士和他懷里的密碼箱,牢牢護在自己身下。 巨大的爆炸撕碎荒夜。 那一刻,厲騰看見漫山遍野的稻花,和在風(fēng)里淺笑的姑娘。 ——阮念初,你笑起來的樣子,可真漂亮。 整片屋群坍塌,只剩滾滾火海。 第69章 一切只發(fā)生在零點幾秒間。 巨大的爆炸聲響起, 又消寂, 年輕戰(zhàn)士甚至還沒有回過神。眼前是一片灰和土, 耳鳴陣陣,背后的血rou之軀猶如鋼鐵,將他護死在殘垣斷壁的一角。 “……”蔣睿抬起滿是灰和血的臉,張了張嘴, 像是要大聲地說什么, 呼喊什么。但卻一個字也沒有喊出。 空氣里有濃烈的血腥味在彌漫。 周圍靜極了。 像被野火焚燒過的山谷,像雁去不留痕跡的天空。天很黑,很暗,蔣睿在那副身軀筑起的方寸之地里,看見了叢林上方的月。 圓滿缺一角,殘而亮。 終于, 年輕戰(zhàn)士嘶吼出來:“厲哥!” 一時間,寂靜被擊碎,空地方向有腳步聲急速逼近。有人在喊,有人在叫, 有人在逃跑,有人在開槍。人影交錯不真, 聲響遙遠模糊。 聽見戰(zhàn)士喊完那一聲后,厲騰緩緩閉上了眼睛。 什么也看不見, 什么也聽不清。一切都在靜止中遠去。他知道蔣睿還活著, 當(dāng)年老高老夏和齊博士用命捍衛(wèi)的東西, 找回來了。 任務(wù)完成。 但是他還有一點遺憾。還有一點遺憾。 “撐住, 厲哥你撐住,求你,求你……”此時,人高馬大的戰(zhàn)士哭得像個孩子。之前,蔣睿奇怪他為什么把密碼箱交到自己身上,現(xiàn)在才明白。直到現(xiàn)在才明白。 匆忙趕來的何虎臉色大變,動了動唇,轉(zhuǎn)瞬朝背后狂吼:“隊醫(yī)!隊醫(yī)快來!” 幸存的戰(zhàn)士們?nèi)寂苓^來了。隊醫(yī)也在隊列之中,他深吸一口氣竭力鎮(zhèn)定,抖著手,給厲騰做心肺復(fù)蘇,手忙腳亂替他止血。多年的戰(zhàn)地救援經(jīng)驗告訴隊醫(yī),他全身多處炸傷,最后能活下來的可能性,并不大。 勝利的喜悅在此時煙消云散。 所有人的心,都摔入深淵谷底。 “……”何虎哽咽著,跪在厲騰身邊,顫聲說:“厲哥,嫂子還在等你,她還在等你。你撐住?!?/br> 何虎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自己的話。夜越來越暗,也越來越冷。 良久,何虎看見厲騰仍閉著眼,上下唇卻有輕微地蠕動。他好像清醒了,又好像昏迷得更沉,他沒有發(fā)出聲音,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氣音也沒有。 何虎皺眉,艱難觀察他唇形的開合,然后,隱約明白。 他在說:“阮念初,我回來了?!?/br> 沒有人知道他此刻想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風(fēng)霎時凜冽如冬。 * 段昆把瓦莎葬在了暹粒市,她的家鄉(xiāng)。 柬埔寨人的葬禮,是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盛事,一場傳統(tǒng)葬禮辦下來,需耗時四十九天,花費數(shù)千美金。段昆沒有那么多錢,他只是簡單找了個塔陵,買了一個中等價位的骨灰格,將她安置。 他在塔陵附近租了個屋子,住下來。 塔陵位于暹粒市郊,周圍有兩個小村落,沒多久,附近的村民便都知道了,這里來了一個傻子,是個中國人。 傻子總會在日暮時分,到塔陵來,對著一個靈位絮絮叨叨。 塔陵的守門大爺很奇怪,問他,這個靈位是你老婆? 傻子搖頭,回答說不是。 大爺更奇怪了,又問那你和她是什么關(guān)系? 傻子說,還沒有關(guān)系。 大爺沒有注意到他說的那個“還”字,只是搖頭,傻子就是傻子。非親非故還跟個大孝子一樣,的確是傻子才能干出的事。 “快點兒啊。每次都是快下班的時候來,也不早點?!贝鬆斪炖锉г怪?,轉(zhuǎn)身走了。 整個空間瞬間沉寂下去,只剩下一個傻子,和靈位照片上笑盈盈的女人。 段昆看著那張照片,良久,忽然傻笑起來,“我給你選的照片好看么?我覺得很好看。你平時總板著臉,難得有張是在笑的?!?/br> 女人還是那副笑臉,安靜地看著他。 段昆把帶來的一枝稻花,放在照片旁邊,歪了歪頭,“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喜歡什么花。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歡花??傊?guī)砹恕!?/br> 說完,他轉(zhuǎn)過頭,透過窗看向遙遠的西邊。余暉下,萬籟俱寂,佛香依稀。 “以前聽你跟達恩說,你喜歡夕陽?!倍卫ゴ蛄恐禽唽⒙洳宦涞拿魅?,良久才道,“真的很美?!?/br> 這一次,依然無人回應(yīng)。 段昆背靠安放骨灰的靈位墻,坐在地上,伸手去摸煙盒。目光掃過墻對面禁止煙火的標志,把煙點燃。 透過青白色的煙圈,他看見遠方蔥郁繁茂的樹林。 “出賣達恩的事,你怪我么?!倍卫ポp聲問。 屋外,不知是誰撞響了梵鐘。 夕陽把天燒得更紅。 段昆深吸一口煙,無意識地說:“瓦莎,如果沒有他,我們之間可能會不一樣。”說到最后他低下頭,拿手捂住了臉。其實,他想起這個女人最多的,既不是她多年來對達恩近乎愚笨的癡情和忠誠,也不是她生命盡頭時悲涼的收梢,而是在邊城那一天,她和他走在鄉(xiāng)間小徑上,有樹,有泥土的芳香。 她有些生氣地瞪著他,說道:“你只是個傻子,你懂什么?” 段昆頭越埋越低。煙燒到盡頭,將他的手指燙得通紅。這輕微的刺痛是一滴墨,穿骨入縫,淹沒四肢百骸,又在匯集到他心臟附近時變成一把刀,最后深深扎入。 他捂著臉,嗚咽聲在一片寂靜中清晰而真切。 “我只是想救你?!彼粩嘀貜?fù):“只是想救你……” 這一次,還是無人回應(yīng)。 這里從始至終都只有他一個人。 夕陽徹底落下山頭時,段昆離開了塔陵。達恩對瓦莎,究竟有沒有愛,段昆不知道,達恩引爆炸彈時,瓦莎的內(nèi)心是喜是悲,段昆也不知道。段昆只知道,最后,他們還是走到了一起。 起風(fēng)了,沙子吹進他的眼睛,干澀得有些疼痛。 他漫無目的走在暹粒市郊一帶。身邊走過幾個剛放學(xué)的柬埔寨小孩,他們拿著糖果和風(fēng)箏,唱著不知名的童謠。 段昆拿出手機,翻看短信箱。最新一條來信是七天前,備注名只有一個“楊”,短短兩個字:多謝。 他將這條消息刪除,然后找出另一個號碼,編輯內(nèi)容:我以為,在不久的將來會發(fā)生點什么。但什么都沒有。 最后摁下發(fā)送鍵。 盡管,明知無人回復(fù)。 什么都沒有。 * 資料追回來了,達恩境外武裝集團被徹底搗毀,獵鷹背負了整整十二年的使命,終于宣告完成。 任務(wù)結(jié)束后的第十五日,獵鷹返程。 去機場接機的人很多??哲娝玖畈康膹埜彼玖睿尾课瘑T楊正峰,云城軍區(qū)的各位首長,手捧鮮花的少先隊員,還有當(dāng)?shù)氐膬蓚€主流媒體。所有人都在等待英雄凱旋。 最后,副隊長程川代表獵鷹大隊接受了表彰。 這個消息在不久后,上了國內(nèi)軍事類新聞頭條——空軍某部順利搗毀境外恐怖分子老巢,凱旋歸來。部分官兵壯烈犧牲。 十二月上旬的那一天,云城下了一場雪,不大不小,雪花如冰點。 * 數(shù)天前。 厲騰被送入金邊市醫(yī)院的時候,情況已經(jīng)很糟。柬埔寨當(dāng)?shù)氐尼t(yī)生檢查完他的傷勢,在第一時間決定,對炸傷程度最為嚴重的左腿進行截肢處理。 “沒辦法,真的沒其他辦法……”石頭哽咽得幾度中斷,“小腿部分的肌rou組織全部壞死,如果不截肢,就真的連命都保不住了。現(xiàn)在情況還很危險……” “嗯,我知道了。”電話里,年輕姑娘冷靜得出奇,打斷,“是金邊的哪家醫(yī)院?” “嫂子,你……” “我要來找他?!比钅畛跽f。 “……”石頭把自己反鎖在衛(wèi)生間里,將水龍頭擰到最大,掩蓋抽泣聲,好片刻才平靜下來,關(guān)了水,說:“不用了嫂子。這邊醫(yī)療條件沒國內(nèi)好,應(yīng)該會盡快轉(zhuǎn)院回國。” 阮念初靜默幾秒,捏電話的手不停發(fā)顫,聲音卻很穩(wěn):“長途跋涉,他身體受得了么?” 石頭用力抹了把臉,安撫道:“你要相信厲哥。為了你,他一定能撐過來?!?/br> “準備什么時候轉(zhuǎn)院?” “截肢手術(shù)才動完,應(yīng)該要觀察一段時間。三到十天吧?!?/br> “給我地址?!比钅畛醭谅暎拔乙獊碚宜??!彼恢?,她要馬上到他身邊,一天,一小時,一分一秒都等不了。 石頭說了這個醫(yī)院的具體地址。好片刻,還是決定告訴她一件事。于是啞聲道:“厲哥在深度昏迷之前,說了一句話?!?/br> 有那么一瞬,阮念初總算知道書上寫的,和電視里演的,并沒有夸大其詞——原來人的心,真能痛到吸一口氣都碎開。 但是她面上依舊很鎮(zhèn)定。只是問:“他說了什么?” 石頭回答:“他說,‘阮念初,我回來了?!?/br> 聞言的那一秒,阮念初眼底便涌起濃霧,視野模糊。這句重逢時的開場白,在這一瞬,像某種眷戀到極致的告別。 好一會兒,她才對著夜空點點頭,回答:“我知道了。”說完,毫無征兆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