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他在宮里,吃的是山珍海味,美味珍饈,便是做個普通的素茄子,都要耗費幾只雞來給它調(diào)味。 但再好的東西,天天吃也會膩了。民間的小吃用料廉價普通,卻有著御廚做不出來的別致口味。 這個時辰正是平日里燕秦在宮中用晚膳的時候,京城繁華的街道中,不管是尋常百姓家,還是賓客滿座的酒樓,還有路邊賣些熱乎點心的攤子,俱是炊煙裊裊。 燕秦讓常笑問清了哪些地方有好吃的,一路走下來,常笑和跟出來保護(hù)皇帝的侍衛(wèi)手里就多了好些大包小包的吃食。 張錦記家的招牌爆漿蛋黃酥,外頭是金燦燦黃澄澄的酥脆表層,咬一口,里頭軟乎乎甜津津的夾心便像漿果的汁液一樣流出來,趁著新鮮出爐吃上一口,熱乎勁讓人心里頭舒坦的不得了,似乎連這冬日的嚴(yán)寒也無所畏懼。 李二麻子家的糖葫蘆是多年祖?zhèn)鞯氖炙?,每一串糖葫蘆的果子都是又大又圓,裹在紅艷艷半透明的冰糖里頭,白色的芝麻粒均勻分布在表面,聞起來香噴噴的,看著也可愛喜人。 還有杜家娘子粥點鋪里的酒釀圓子,白底藍(lán)花的青花瓷碗里盛著熱乎乎的米酒湯,除了鮮紅的枸杞,酒湯上還飄著一個個拇指大小的白嫩糯米圓子,咬一口,軟乎乎又彈性十足,加上米酒是新釀的,不需要額外加糖,也足夠的清甜。 燕秦一邊走一邊吃,覺得味道一般的,便分給常笑,他買的吃食太多,便是每樣只吃那么一口,也足夠飽腹,更何況他還不是只吃一口。 一圈這么逛下來,小皇帝的肚子給撐的溜圓,嘴上吃得流油,心里自然舒坦許多,吃了一個時辰,感覺總算有那么點過生日開心的滋味了。 浩浩蕩蕩地掃了這么多東西,常笑都快因為身上掛的東西太多走不動了,他掏出隨身攜帶的錦帕,擦了擦走出來的一身熱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主子,走了這么久,您也累了,咱歇歇吧?!?/br> 便是皇帝不肯回宮,找個地方坐一坐也是極好的呀。他這會腳有千斤重,根本就走不動了。 燕秦沒吭聲,但片刻之后,腳步停了下來,右手握著的栩栩如生的鳳凰糖人往緊閉的朱門前一指:“那今兒個就往這里歇著吧?!?/br> 常笑抬頭一看,禁閉厚重的朱門,鐵塔一般守在們兩側(cè)的門衛(wèi),門連著的院墻延伸到巷子的深處,供下人進(jìn)出的側(cè)門離大門都有好幾丈。 一看這陣仗,就知道這家的主人是大戶人家,更準(zhǔn)確的說,一般的富戶還住不起這樣的府邸,至少要有官身,還是地位不低的那一種。 常笑的喉結(jié)滾動,“奴才還有勁,走完這巷子肯定沒問題?!?/br> 一看這府邸上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攝政王府,他就感覺自己馬上渾身有勁了,腰腹有力了,氣也不喘了,走個一兩里路完全沒有問題。 “常笑,去敲門?!毖嗲卣Z氣幽幽地道,都處了三世了,他對攝政王沒什么敬畏之心,自然不會像常笑見到攝政王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 常笑細(xì)細(xì)看了眼燕秦,興許是先前吃了醉蝦,又喝了一大碗米酒,這會小皇帝的臉看起來有點紅撲撲的,眼神有些迷蒙,整個人看起來不大清醒。 也是,燕秦從小就不沾酒,身子就是三杯倒的量,那米酒雖然清甜,但到底也是酒,后勁足著呢。 他小聲地道:“主子,您醉了,這里不是皇宮,是攝政王府?!?/br> “孤知道這是攝政王府,要你去你就去,廢話那么多做什么!” 燕秦這會確實有點兒暈,但他自認(rèn)為神智還是相當(dāng)清醒。只不過酒精放大了他對攝政王的怨念,一想到先前在千金閣的鬧劇,在想到三世來和攝政王的糾葛,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攝政王府怎么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攝政王他再厲害,明面上那也是他這個皇帝的臣子,他就是要進(jìn)去休息怎么了? 他不僅要去吃攝政王府的東西,還要睡攝政王的床。 常笑一動不動,然后就挨了小皇帝的眼刀:“你去不去,不去孤自己去!” “別別別,您就在這站著,我這就去?!背PΥ盗寺暱谏冢咽掷锏臇|西交給隱藏在暗處的暗衛(wèi),擦了擦額上的汗,拖著沉重的步伐上了臺階。 他心里想著,只盼攝政王他沒在府上,不然真害怕自家主子對攝政王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來,白費了這段時間的隱忍。 出示了代表皇帝身份的玉牌,那門衛(wèi)道:“攝政王現(xiàn)在不在府上,容我先去稟告管家?!?/br> 片刻后,王府的管家便匆匆迎了出來,因是攝政王心腹,管家是認(rèn)得小皇帝以及對方跟前大紅人常笑的。 一看常笑,他臉上露出幾分疑惑之色:“常公公這是?”倘若他沒記錯的話,今兒個是皇帝生辰吧,這常公公不好好在小皇帝跟前伺候,跑到攝政王府來算什么。 常笑往不遠(yuǎn)處一指:“時辰也不早了,陛下微服私訪,正好走到這,便想著來攝政王府歇息一晚上,明日便回去?!?/br> 管家一頭霧水,小皇帝好好的皇宮不住,來攝政王府做什么。但皇帝不同其他人,他可沒有那個資格把天子趕出去,便迎上去,恭恭敬敬行了禮,又道:“陛下要歇息的話,請隨我進(jìn)來?!?/br> 攝政王府沒有女主人,平日里也不留宿客人,但這是小皇帝,又不能教他住得差了,管家只好讓皇帝先在大堂等著,奉上一杯熱茶,命下人為皇帝和常笑收拾幾個間房出來。 燕秦吃飽喝足了,外頭涼風(fēng)吹一吹,還有點清醒,等進(jìn)了攝政王府,待在暖烘烘的大堂里,精神氣也不足了,眼皮子就開始打架。 他坐在那里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瞌睡,頭點的厲害了,猛得一下,差點把脖子扭了。小皇帝感覺還是困倦得有些厲害,干脆站起身來,問一旁伺候的下人:“攝政王呢?” 那下人還是頭一次見皇帝,從管家口中,知道這是天子,也不敢怠慢,受寵若驚地道:“王爺尚未回府?!?/br> “那你帶孤去他的房間?!碧熘朗帐胺块g要多久啊,他真的是困死了,就想睡現(xiàn)成的。 雖然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那下人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帶他去了:“這里便是王爺?shù)姆块g?!?/br> 燕于歌對私人領(lǐng)地十分看重,連打掃都是親力親為,臟了的衣服也是每日扔到外頭衣簍,根本不讓外人進(jìn)他的房間。 那下人帶完了路,又勸道:“您還是在大堂等著吧,王爺過些時辰就回來了?!?/br> 他剛這么說,就見小皇帝把門一推,一點顧忌都沒有的就進(jìn)去了。 “哎呀,您不能進(jìn)啊,王爺回來會把我打死的!”那下人急得要死,愣是沒敢沖進(jìn)去。 沒看住小皇帝,讓他闖進(jìn)去已經(jīng)是天大的罪過,他要是也進(jìn)去,肯定會被活生生打死的。 這會常笑在別處正和攝政王府的管家交涉,還要親自指揮下人按照皇帝喜好把臨時要睡的房間布置好,就只留了幾個王府的下人在旁照看。結(jié)果只是耽擱了片刻,他就見小皇帝人影沒了,他整個人都快嚇?biāo)懒恕?/br> “陛下呢,陛下哪去了?”他尖聲質(zhì)問這里候著的下人。 管家在一旁寬慰他:“攝政王府守備森嚴(yán),常公公放心,陛下不會有事的?!?/br> “方才陛下說想看看攝政王住哪里,就讓人把他帶過去了?!?/br> 管家倒吸一口冷氣:“常公公且隨我過來?!?/br> 他腳步匆匆地到了攝政王臥房前,就見府上小廝對著大開的房門在哪里掉眼淚,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房門怎么開了?”“陛下呢?” 管家和常笑異口同聲地問了出來。 那小廝哭喪著臉,用手指指了指:“在那呢?!?/br> 常笑看向門內(nèi),就看到了一扇十分樸素的屏風(fēng)。 管家差點沖動地想沖進(jìn)去把小皇帝揪出來,但他忍住了,王爺說了,臥房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這任何人里自然也是包括他的。 他轉(zhuǎn)頭一看,眼睛一亮:“常公公,你去把陛下帶出來吧。”趁著現(xiàn)在攝政王還沒回來,還來得及,到時候只要誰都不說,興許能瞞下來。 便是出事了,把事情推到常公公頭上去就行了。 “我……”常笑還沒開口,就聽得一個熟悉且冷淡的聲音道:“你們圍在本王房前作甚?” 常笑一看來人,本來就軟綿綿的腿更軟了,完了,攝政王來了。 第28章 常笑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沒,沒什么……”在燕秦還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的時候,他就見過這位攝政王,那個時候燕于歌就十分年少,卻已經(jīng)是個手刃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狠辣人物。 他一瞧見攝政王,就會忍不住想起漫天的血色,燕秦在的時候還好些,一單獨和攝政王對上,他這顆心臟就受不了,出于本能的恐懼和對小皇帝的保護(hù),他下意識地隱瞞了事實。 燕于歌看向管家:“誰讓你把亂七八糟的人放進(jìn)來的?!?/br> 常笑固然是皇帝跟前紅人,可攝政王府還用不著畏懼一個太監(jiān)總管的權(quán)勢。 管家看了眼敞開的房門:“陛下來了?!毖韵轮?,是看在小皇帝的份上,才把人放進(jìn)來。 燕于歌便問:“那他人呢?” 管家沒敢吭聲,默默地把視線投向敞開著的房門。 得,不用多說,燕于歌也知道這房門誰打開的。 他仗著腿長,三兩步走到門前,常笑下意識地后退兩步,惦記著自家主子安慰,又伸長脖子往里偷看。 “砰”的一聲,房門猝不及防地關(guān)上,把他的鼻子都撞紅了。脆弱的鼻梁傳來一陣酸痛感,害得常笑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一旁的管家甚是關(guān)心地問了句:“常公公,你沒事吧?” 常笑用錦帕擦掉那兩滴痛出來的眼淚,又摸了摸鼻子,還好,沒流血,也沒撞歪。 鼻子沒事,陛下可還有事呢。他苦大仇深地盯著木門,試圖透過門看清里面的情況。 也不知道自家主子會被攝政王怎么樣,早知道會這樣,無論如何他也會攔著小皇帝吃那些帶酒的東西,或者是冒著被責(zé)罰的風(fēng)險,也要堅持把小皇帝帶回宮里去,而不是縱容著主子來攝政王府上借宿。 躺在床上的燕秦睡得正舒服呢,可不知道外頭有個常笑正為他提心吊膽擔(dān)驚受怕。而燕于歌進(jìn)了房間之后,第一時間并沒有發(fā)現(xiàn)小皇帝的存在。 原本他以為小皇帝進(jìn)來,是想要偷偷翻找他的罪證,他先是環(huán)視四周,每一樣都留在遠(yuǎn)處,和他離開房間的時候沒有任何區(qū)別。 又翻看了窗戶,每一扇都關(guān)的好好的,插銷也沒有動過的痕跡。難道他是領(lǐng)悟錯了管家的意思,其實小皇帝開了門就跑了? 燕于歌眉頭緊鎖,打算細(xì)細(xì)檢查哪些東西被人動過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房間里有兩個人的呼吸聲,只是另外一個聲音非常的輕淺,像是有意屏息。很明顯,人還在這個房間里,只是沒有好好在椅子上坐著,而是故意藏起來了。 本以為小皇帝藏在衣柜這種隱秘處,結(jié)果等他大踏步跨過屏風(fēng),打算抓個先行,卻發(fā)現(xiàn)他根本沒有必要大張旗鼓。 房間里什么地方都沒有動,只有唯一的床前頭多了雙藏青色的厚實棉靴,被脫下來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疊在床頭。 除此之外,他早上出去的時候疊好的比豆腐塊還整齊的被子也散開來了,中間拱起一個小山包大小的弧度。 燕于歌在原地站了好一會,怒氣值蹭蹭蹭地往上漲,等到達(dá)到臨界值的時候,他一個箭步上前,就把被子給掀起來了。 可能是教習(xí)嬤嬤教得好,小皇帝的睡姿很是優(yōu)雅規(guī)矩,雙手交握放在小腹上。 但燕于歌完全不會注意到這一些,他腦海中只充斥著一個念頭:他的房間進(jìn)來旁人了,床也被人睡了,干干凈凈的枕頭也被人玷污了。 他老婆都沒有睡過這張床,居然就讓連洗漱都未曾的臟兮兮的小皇帝給睡了!雖然他沒有老婆,也攔不住攝政王出離的憤怒。 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小皇帝睡得沉得很,這么大的動靜都沒醒過來,只是因為蓋著的被子沒了,有點冷,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扯回自己的被子,剛好夠到了被角,就使勁地往里扯。 別看他現(xiàn)在還沒長個,瘦瘦小小的一只,力氣卻是不小的,更何況燕于歌正顧著生氣,沒有用多大力氣在被子上,很輕易就被小皇帝得手了。 一拉一卷,睡夢中的燕秦把自己裹成了一只春卷,這下子誰都搶不走他的被子了溫暖重新回到了身邊,燕秦幸福地吧砸了兩下嘴。 若非燕秦眼睛始未曾睜開,呼吸也仍然保持平穩(wěn),燕于歌幾乎要以為對方壓根在裝睡。 但甭管他是不是故意的,先前燕于歌還只是被人冒犯了領(lǐng)地的憤怒,臉上看起來還是十分沉靜冷漠的,這會他表情都繃不住了,吼皇帝的聲音都有些氣急敗壞:“燕盆子!” 是了,因著大燕皇室子嗣單薄,好些皇子活不到周歲便因病沒了性命,因而有個慣例,皇子生下來,都要像民間那樣,給孩子取個賤名做小名。 死在燕秦前頭的太子就有個小名叫小莠,就是路邊隨處可見的狗尾巴草。燕秦出生那會不大受重視,皇帝也沒有認(rèn)真想,剛好接生的宮人不小心把裝水的金盆落到地上,他就靈機(jī)一動給孩子取了個小名叫盆子,寓意就是小皇子像盆子一樣皮實。 當(dāng)然這個小名只有當(dāng)時的皇帝皇后會叫,如今知道當(dāng)今天子有這么個小名的人都不多了,更別提用這種包含怒意的語氣喊他。 燕秦本來做夢做得好好的,結(jié)果突然就從暖融融的地方變成了冰天雪地的世界,好不容易把熱源搶回來,結(jié)果畫面一轉(zhuǎn),又到了陰嗖嗖的皇陵,他那死了半年多的皇帝老爹撬開棺槨爬出來,指著他腦袋罵他,還喊了那個許多年未曾聽到的小名。 盡管死了三世,燕秦還是很怕鬼怪這種生物,他一個激靈,就直挺挺坐起來,口中喊了句:“父皇,兒臣知錯了!” 便喊,他還睜開眼來,定睛一看,原來喊自己的不是死鬼老爹,而是攝政王?!?/br> 還好還好,攝政王是活人,他被嚇到的小心臟得到安撫,還處在沒有完全清醒的狀態(tài),美滋滋地又重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