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白色呢子大衣在王雅琴手中看起來格外沉重，王雅琴拿著衣服對何菟笑了一下，何菟她手中的呢子，生怕她抓不住就接了過來，嘟囔了一句：“我都這么大了，不用買新衣服了?！?/br>
    王雅琴笑著說：“嗯，以后不買了。”

    空調(diào)的暖氣吹在何菟臉上，她發(fā)現(xiàn)王雅琴突然蒼老了很多，沒有涂化妝品，她眼角暴露了很多的細(xì)紋，隨著眼睛瞇起爬滿了眼睛，連皮膚都暗沉了很多，一點兒也見不到當(dāng)初的風(fēng)光，何菟捏著衣服，鼻子發(fā)酸，她說：“我去樓上試試?！?/br>
    王雅琴說：“好?！?/br>
    她抱著新的呢子大衣轉(zhuǎn)身走出了王雅琴的房間，這是最后一次了吧，以后她不會再有機會給她買衣服了，何菟眼睛發(fā)紅，進(jìn)了房間，關(guān)上門，她脫掉了身上的羽絨服，冷意霎時讓她打了個顫，她看著純白色的呢子斗篷，大帽子上的毛線球透著一股孩子氣，這上面還有王雅琴手上的溫度，她一定是千挑萬選才選了這件。

    何菟把衣服穿到了身上，干凈的顏色，寬大的款式襯托的她越發(fā)嬌小，何菟看著鏡子里的小人，臉上的顴骨因為這段時間的憂慮和失眠凸顯出來，眼睛也凹進(jìn)去了一些，眼睛周圍有一圈黑眼圈，她盯了一會，不得不說王雅琴的眼光真好，這衣服真好看。

    好看得她有點想哭，何菟捂著臉，蹲在床邊上，忍不住嗚咽起來，她一點也不想失去王雅琴，即使她們之間一直都有矛盾，即使王雅琴一直以來帶給她的都是負(fù)面影響，她也不想失去她。何菟趴在床沿上，眼淚蹭得床單邊緣濕潤一片，她哭了好一會，爬起來的時候頭暈了一下。

    去梳妝臺稍微涂了一點遮瑕，把臉上的憔悴遮掉，從抽屜里拿了煙，坐在窗戶前，點燃了一根，煙霧繚繞之間，她猛的吸了一口空氣里的煙味，仿佛看到了父親靠在矮墻邊上抽煙的模樣，王雅琴不喜歡他抽煙，所以父親每次抽煙都得躲到矮墻那邊抽。

    還記得父親第一次被何菟看到，他緊張的把煙踩到了地上，何菟那個時候就嘻嘻哈哈的跳過去說：“我都看到了。”

    父親就一把把她抱起來，問她：“看到什么了？”

    何菟撅著臉說：“看到你抽煙，哼，我要告訴mama?！?/br>
    她的威脅對父親很有效，父親會湊過去拿胡渣蹭她的臉：“不抽了不抽了，不告訴mama?！?/br>
    何菟的意圖才不在告不告訴mama，她立馬會湊到父親滿是煙味的嘴邊上吸一口煙草的味道說：“你教我抽煙，我就不告訴mama?！?/br>
    父這個時候親就會訓(xùn)她：“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br>
    何菟就揪著父親的耳朵說：“爸爸不好嗎？爸爸很好啊，我學(xué)的是爸爸啊?！?/br>
    父親很無奈的嘆氣，她不依不饒的說：“我也要學(xué)抽煙，我也要學(xué)抽煙?！?/br>
    ……

    往事如潮水一般，每一年都要讓她想起曾經(jīng)的歲月，煙霧之間淚流滿面，她夾著煙，把煙灰抖落在垃圾桶里，苦澀的煙草讓她喉嚨發(fā)干。

    她喜歡煙草的味道，自小就喜歡，喜歡父親身上常年的煙草味。抽完了最后一根，她起身，拿了一包新煙裝進(jìn)了口袋，樓下王雅琴重新又變成了當(dāng)初的她，還沒靠近就聞見了她身上誘人心魄的香水味，精致的妝容配著烈焰紅唇，一點兒也看不出生病的模樣，她換上了細(xì)高跟，純黑色的香奈兒手拿包讓她看起來貴氣而妖嬈。

    “今天很好看?！焙屋俗哌^去的時候說。

    王雅琴笑了一下，要去見他了，要好看一點，她不想讓他看到她的衰老和憔悴，每年的年三十，她都要漂漂亮亮的去他的墓前，告訴他，他究竟多混蛋，竟然拋下了她這么多年。

    大年三十的馬路熱鬧而擁堵，到公墓已經(jīng)是中午十二點多，哪里都是喧鬧的，唯有公墓這一片安靜連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清冷的水泥路上長了皮癬的狗在舔舐著路上不知道誰扔的狗骨頭，它緩緩地走，舌頭舔了兩口骨頭又放下，王雅琴和何菟去公墓旁邊的店買紙錢，還沒有進(jìn)門就看到里面出來了幾個婦女，她們見到王雅琴的時候翻了個白眼，不咸不淡的說了一句：“來墓上還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簡直就是不要臉?！?/br>
    另一個婦女應(yīng)和：“就是就是，還指望著勾引鬼不成?！?/br>
    ……

    議論從大門到她們買完紙錢，何菟隱忍著憤怒捏緊了手指，那幾個婦女已經(jīng)走遠(yuǎn)，王雅琴拎著一大袋子的元寶，紙錢還抱著兩盆白色的塑料花去他的墓前，他的照片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的風(fēng)雨變得很淡，但依舊能夠看得出當(dāng)年的英姿颯爽。

    王雅琴把塑料花放在他的墓碑前，拿磚頭磕著，對何菟說：“以后來的時候記得在花盆上磕塊磚頭，這樣花就不會被刮到地上去?！?/br>
    她繼續(xù)說：“紙錢要離墓碑30厘米左右，不然會把墓碑底座燒壞?！?/br>
    一邊把紙錢和元寶倒在地上，一邊點燃了這疊紙錢，火從紙錢堆下面燃了起來，王雅琴跪在了父親的墓碑前，伸手摸了摸墓碑照片上的人，修長的手指頭從他的額頭到胸膛，王雅琴眼睛有些紅，她說：“以后不來了?！?/br>
    何菟別過了頭，眼睛酸疼，蹲下身子，從口袋里把煙摸出來，蹲在地上，拆出一根一根的放進(jìn)了火堆里，她看到母親哭了，母親趴在了墓碑上，身體顫抖，她哭的像個孩子，她喃喃的說：“我撐不下去了?！?/br>
    何菟沉默的蹲在地上，母親的話她聽見了，她點燃了一根煙，在火光熄滅的時候借了最后一絲火，煙味，紙錢的味道都讓她覺得壓抑至極，她有種預(yù)感，她覺得自己就快要失去母親了，對于她來說是失去，對于王雅琴來說是重逢。

    從公墓回去，王雅琴讓何菟在車?yán)锎粫?，她去了旁邊的小店，過了有十幾分鐘才回來，王雅琴坐進(jìn)車?yán)?，她從包里掏出三張卡，把它們放到何菟手里：“我這幾年的積蓄，不要隨便花?！?/br>
    她啟動了車子說：“我和公墓的師傅打過招呼，等我哪天走了，把我跟你爸爸葬在一起，你那天過來，老師傅會教你?！?/br>
    王雅琴一點一點的在把遺言叮囑給她，何菟轉(zhuǎn)過臉，眼淚順著臉頰滑下來，車?yán)锏呐瘹饨z毫沒有將她溫暖，王雅琴說：“別哭，別哭，菟菟，我是要去陪你爸爸。”

    何菟把臉上的眼淚擦掉，王雅琴笑了一下：“我就快要見到你爸爸了，我真的一點都不難過，也不害怕，他等了我七年了，我有很多的事情想和他說，還有很多的氣要對他撒，我一定要好好教訓(xùn)他這個混蛋?！?/br>
    何菟能感受到王雅琴身上的開心，解脫的開心，她終于要見到父親了。

    回了家，年初一的一場大雪將整個壇縣包裹了一層雪白的外衫，調(diào)皮的孩子在馬路上扔著雪球，王雅琴把何菟叫到房子，和她聊天，她們把手言歡，有時會談到父親，有時會談到岑清銘，她第一次知道老實巴交的父親當(dāng)年為了追母親在放學(xué)路上圍追堵截她，還一堵就是一年，為了母親去和混混們打架，打的頭破血流，有時她會因為父母的愛情忍不住笑出來，她也會和母親說，開學(xué)第一天如何欺負(fù)岑清銘，母親還說她的臭脾氣隨了她爸……

    日子不緊不慢的就開學(xué)了，何菟一邊忙著學(xué)習(xí)一邊照顧王雅琴，岑清銘幾乎每天都會在她家陪她們一會，僅僅兩三個月，就好似融入了這一家子，缺失的親情在這里被完全填滿，他喜歡看何菟和王雅琴斗嘴，也喜歡看她們和姐妹一般有說有笑。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了春末，天氣漸漸轉(zhuǎn)暖，萬物都已復(fù)蘇，王雅琴這幾天的精神格外好，她會曬曬太陽，會坐在家里等何菟回來，何菟以為她的病轉(zhuǎn)好了，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

    直到某天她回來，家里沒有人應(yīng)她，推開門就看到王雅琴躺在床上，她穿了一件淺色的毛衣，床頭放著父親當(dāng)年和她的合照，何菟不敢走過去，她害怕，她叫了一聲：“媽。”

    王雅琴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何菟又叫了一聲：“媽，起來吃飯了?！?/br>
    王雅琴的手指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虛弱的笑了一下：“回來啦?！?/br>
    何菟舒了一口氣，她說：“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王雅琴揉了一下眼睛：“太累了，就睡著了?！?/br>
    何菟放下心來：“沒事就好?！?/br>
    王雅琴坐起來，她已經(jīng)虛弱的要撐著床才能使上力，皮膚都發(fā)著燙，她說：“菟菟，給我拿一條連衣裙。”

    何菟轉(zhuǎn)身去衣櫥里給她拿衣服，她說：“要出門嗎？”

    王雅琴搖頭：“不想穿毛衣，不舒服?！?/br>
    何菟過去，幫王雅琴把身上的毛衣脫掉，硌人的骨頭包著她瘦削的身體，何菟拿著連衣裙套進(jìn)了她的身體，王雅琴說：“我再睡一會。”

    何菟背了書包上樓，她把作業(yè)做完了，又做了幾套卷子，直到深夜才關(guān)了燈，一夜睡得極度不安穩(wěn)，她夢見了父親，夢里父親對她說，菟菟你長大了。

    她也看著父親，她罵父親為什么要這么不負(fù)責(zé)任的離開，父親一個勁的抽煙，抽的就是上次她燒的那包。

    第四十八章 正文完

    沉沉的睡了一晚上, 何菟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已經(jīng)四點半，窗外的天沉浸在一片濃郁的深藍(lán)色中，她起來上了個廁所再也睡不著了，翻來覆去背了一會單詞從樓上下去燒早飯。

    這幾個月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早起, 也學(xué)會了煮粥，雖然味道不是太好, 但也總算是能夠煮熟，她站在廚房的窗口看到了樓下星星點點的燈光，路上一片安靜，她拿著碗盛粥，勺子顛了一下，粥撒了出來, 粥湯滴了兩滴在手背上, 燙的她差點就把碗給摔了, 她放下了碗，拿冷水沖著燙紅的手背, 呼了兩下, 等到粥稍微涼了一點才端過去給王雅琴。

    她推開了王雅琴的房門, 她還穿著昨天晚上換上的連衣裙，何菟把粥放到了她的桌上, 叫了她一聲：“吃早飯了?！?/br>
    王雅琴還在睡覺，她過去拉了她一下，觸手的剎那，徹骨的寒意將何菟包裹, 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她又拉了王雅琴一下，王雅琴沒有反應(yīng)，何菟抓著她冰冷的手臂，被子里沒有一絲余溫，她跌坐在地上，可怕的認(rèn)知將她擊垮。

    “吃飯了啊，起來了?！?/br>
    王雅琴依舊如睡著一般，何菟說：“吃飯了。”

    ……

    救護車來了，在車鳴中，何菟仿佛看到了希望，可是他們并沒有把母親抬上擔(dān)架，他們只是告訴她人已經(jīng)沒了。

    最后的希望被擊垮，何菟跪坐在地上，看著王雅琴躺在床上。

    和當(dāng)年的父親一樣，他們就那么躺著，和睡著了別無二一，只是再也聽不到別人的呼喚，也再也不可能醒過來。

    一直到下午，何菟才真真正正的認(rèn)識到王雅琴真的走了。

    ……

    “何菟?！庇腥私辛怂宦暋?/br>
    她回頭就看到了后面的岑清銘，他走過來將她從地上攙起來，跪得久了，膝蓋站不穩(wěn)，直直的摔下去，幸好岑清銘眼疾手快將她提住了，何菟閉著眼睛靠在他身上，說：“她死了。”

    岑清銘將她抱到了客廳的沙發(fā)上，撈高了她的褲管，膝蓋已經(jīng)磨出了血，他把她的腿放直，何菟也不哭就坐在那里看著他，岑清銘說：“我給老師請過假了，你先把阿姨的事情處理好?！?/br>
    何菟點頭，她說：“謝謝?！?/br>
    岑清銘幫她揉著膝蓋說：“何菟，我在，你不要怕?！?/br>
    何菟抓住了他的手，緊緊的握住。

    岑清銘過去將她抱在懷里，任何的安慰在此刻都變得貧瘠而蒼白，他能做的僅僅只是陪著她。

    她喃喃的說：“昨天晚上為什么我沒提前發(fā)現(xiàn)她身體不好呢？她都那么虛弱了，我怎么就沒有察覺？”

    “我還有好多話沒有和她說，我還有很多事沒有跟她聊?！?/br>
    “我明明就在樓上，她就在樓下，可是我連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她怎么能這樣？她一定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所以才要換衣服的，她一定是有感覺的，她為什么不對我說呢？”

    “還是，她其實是想叫我的，可是沒有力氣？她什么話都沒講，怎么可以這么走了？”

    ……

    岑清銘撫摸著她的背脊，他低低的說：“何菟，阿姨是去見叔叔了，她不痛苦，她是開心的。”

    何菟趴在他的肩膀上，低聲的嗚咽，她抽動的身子一顫一顫，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岑清銘連著三天都沒有回家，一直陪到了送葬隊來把王雅琴送去火葬場。

    火化那天天氣格外晴朗，到處洋溢著春天的氣息，花花草草格外茂盛，太陽灼熱的燒著何菟的臉，路兩邊的油菜花開了，黃油油的一片，公墓的老師傅帶著她，讓她把王雅琴的骨灰盒放到了父親骨灰盒的旁邊，何菟看著開啟的墓碑，陳舊的大理石臺被搬開，露出來里面骨灰盒，已經(jīng)放了七年的骨灰盒有些發(fā)舊，雕刻精致的紋路掉了一些漆，那里面躺著父親，一陣久別重逢的感覺讓她盯著那骨灰盒呆愣了很久。

    老師傅說：“放進(jìn)去吧。”

    何菟回過神，抱著王雅琴放到了父親的身邊。眼淚不自主的落下，順著眼睛滴在了墓碑里，她知道這一次是真的再也見不到她了，哽咽了起來，她彎下身子用手輕輕撫摸著裝著父親和母親的骨灰盒，良久她站起身來，老師傅把大理石臺合上，刷上了水泥，她低低的說：“媽，爸，再見了?！?/br>
    老師傅走了，墓碑前只剩下她和岑清銘，還記得幾個月前王雅琴撫摸著父親的模樣，墓碑上的獨照換成了兩個人的合照，何菟看著照片里的兩個人，王雅琴梳著兩個辮子，父親帶著軍帽，背景是一片海，照片里父親背著母親，母親笑的很開心，時光永遠(yuǎn)都把他們定格在了那天，他們的故事會被永遠(yuǎn)永遠(yuǎn)的埋在這個墓碑下面，隨著歷史長河永遠(yuǎn)埋葬。

    岑清銘抓著她的手：“回家吧。”

    何菟點頭，蹲下身子拿了一塊磚磕在了墓碑前的塑料花上，她最后看了一眼他們的合照說：“我過幾天來看你們?！?/br>
    公墓入口停了一輛路虎，何菟認(rèn)識這車，是岑清銘的父親的，她還沒有來得及說什么，岑駿已經(jīng)從車上下來，黑色的西裝，锃亮的皮鞋，他手里拎著一大疊剛從旁邊店里買的紙錢和元寶，看到了何菟和岑清銘，岑駿沒有說什么。

    岑清銘緊張的叫了一聲：“爸?！?/br>
    岑駿走過來，禮貌性的抱了一下何菟，他說：“孩子，苦了你了?！?/br>
    何菟沒有想到他爸會說這樣一句，呆愣了下，心里發(fā)緊，她搖了搖頭。

    岑駿問：“你媽在哪邊？”

    何菟指了指邊上的墓碑：“第五排的第三個。”

    岑駿拎著東西過去，壯碩的身體，沉重的步子朝王雅琴的墓碑走過去，岑清銘拉過了何菟，他揉了揉她的臉：“別哭了?！?/br>
    何菟倚在他身上，看著岑駿的身影，他先是鞠了一躬，然后點燃了紙錢，紙錢燃盡，他待了幾分鐘才走過來，他對岑清銘說：“清銘，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br>
    岑清銘拉著何菟，他說：“有什么事回去再說吧。”

    岑駿嚴(yán)肅起來，何菟推了岑清銘一下，她說：“你去吧，我沒事?！?/br>
    岑清銘不放心一步三回頭，岑駿和他去了公墓旁邊的草堆，那只長了皮癬的狗還在和那根骨頭作斗爭，岑清銘幾乎不用想就知道父親要說什么，精明的商人不可能突然大發(fā)善心，尤其是父親這樣的人，他率先開了口：“爸，我是一定要和何菟在一起的，如果你和我媽反對，那我也只能說一聲對不起。”

    岑駿沒想到乖戾的兒子有一天會強勢如此，他說：“你的意思是你不惜和家里斷絕關(guān)系也要和她在一起?！?/br>
    岑清銘說：“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