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任豐年磨了墨,又認(rèn)認(rèn)真真露出雪白的手腕,在光潤的澄紙上題了一首詩,再拿給他瞧,一張側(cè)臉靜謐秀美。 任豐年的字與她的人很相像,乍一看是纖瘦婉潔的樣子,處處透著一股少女的嬌韻和靈秀,但細(xì)看來,一撇一捺皆是流暢到底,并不曾有短短收尾之勢,一橫一豎也并非刻板。書法之道,在于風(fēng)骨,有些字不論形再美,卻是經(jīng)不住細(xì)瞧的。 陛下瞧了小半盞茶功夫,才把澄紙以鎮(zhèn)紙壓下,面色也顯得溫和許多。任豐年頓時便覺著,他真是十分像學(xué)堂里的先生了。她記得,當(dāng)時外祖的幾個學(xué)生,給他挨個遞字帖的時候,老頭子的表情也是這樣。 寫得好了,便擼擼胡須,神色溫和怡然,這寫得不好了,便要蹙眉,抓抓胡子,吹胡子瞪眼再叫人重寫。 任豐年想了想,便覺得自己好歹這月算是過關(guān)了,也不必再怕他又拿字的事體教育她不好生修身養(yǎng)性。畢竟陛下確實是十分敏銳了,一點點小疏忽,他都能一眼看得出,她總是很擔(dān)心自己挨罵。 任豐年有些同情那群臣子,寫奏折的時候有個三心二意,不當(dāng)回事的,以陛下的銳利清明,大約也能瞧得出。 他們這日子過得還真是苦,不但要揣測上意,還要為了圣人豆燈寂夜地認(rèn)真習(xí)字,大約過得比趕考的學(xué)子還心累些。 又過了一月,任豐年便聽婉清說,昭安公主怕是不好了。 照著婉清的說法,昭安公主大約是病得快要過去了,已經(jīng)在床上趟了小半月功夫,陛下也派了太醫(yī)去瞧,只都說公主是內(nèi)里虧空,加上心神抑郁不得紓解,再多的藥材也補不上這漏洞,唯有叫心神牽牢了,才能保住她鳳體不凋。 任豐年心里想著,昭安公主該不會真是因著婚事的緣由,才病成這般的罷?她是無法體會她的心境。 雖同是女子,但任豐年很明顯,并不覺得情愛是她必須攥在手里的東西,因為除了彼此心悅的愛人,她還有許多許多,并不能顧忌好的地方,故而她從不強(qiáng)求一世姻緣。 雖然這輩子她的情意并不曾白流,但并不能說,她對現(xiàn)下的生活有多少深重的認(rèn)同感。 而昭安長公主瞧著卻不同,大約好不容易瞧上了叫她怦然心動的人,但皇兄卻不肯允諾,這樣的事情足以叫她絕望到想要失去求生意志。 任豐年心里嘆息一下,即便她確實不覺得昭安長公主與她表哥相配,但若是昭安長公主如此,她也并不愿做那樣的惡人。畢竟表哥也尚未婚配,她一個外人,也不能斷言他們就沒有姻緣,若太武斷,恐傷人傷己。 任豐年想著,便去了一趟紫宸殿。 陛下正在習(xí)字,但任豐年瞧得出,他的心情并不算好。因為只有當(dāng)他心境極佳,或是心情壓抑的時候,他才會站在窗前練字,瞧著平淡無奇,實則卻壓抑著什么。 任豐年站在他身后,看著他的背影道:“您何不讓長公主下降與路齊修?” 皇帝頓了頓,把筆一扔,逆著光轉(zhuǎn)眼看她,淡淡的道:“你想得太簡單了?!?/br> 任豐年走上前,與他并肩,再抬頭與他對視,淺淺笑道:“我曉得,其中大約有我想不通的道理。但是我也曉得,昭安長公主,是陛下的生母留給您唯一的一個血脈至親,大約在這世上,無人再像她一般,與您血脈相通。” 任豐年握住他略帶涼意的手,搖一搖道:“臣妾相信您,您不會叫我再受傷害的對么?……也不會讓任何人有機(jī)會作亂?!?/br> 他們彼此心照不宣,曾經(jīng)的某件事,已經(jīng)是兩人之間最最薄弱的底線。任豐年知道,他想得很多,對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預(yù)料。 包括昭安公主,也許她并不是那般單純的人,千方百計以死相逼,要嫁給她表哥,也并非是表面上那么簡單的事體。 任豐年甚至有些怨她,大約是明知道同胞的兄長即使淡漠,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她死掉,才這么坦然的以死志相逼罷。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喵!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兩日后,圣人下旨, 賜婚昭安長公主與路大儒之孫路齊修。 這路老爺子在長安城里頭, 還是頗有些名氣的,年少以詩書成名, 奉元十三年兩榜進(jìn)士出身,供奉于翰林。然而他仕途不順, 性子又過于剛直, 不愛同僚交際,就連自己的兒女, 也不過老老實實嫁了一般人家,各樣聯(lián)姻也都推拒了。故而路大儒的仕途再無進(jìn)益, 恰好他并無心思更上一步,只擲杯言道:“某不精官僚之事, 何不做個教書郎!”反倒手把手教起學(xué)生, 卻另辟蹊徑,手下的學(xué)生在朝為官的眾多。 然而老爺子脾氣怪異,現(xiàn)下年紀(jì)大了, 更沒有有教無類之想, 反倒更愛挑合眼緣的學(xué)生。 任豐年曉得一些路老爺子的過往, 有時或許也覺著自家外祖有些太至剛易折了,若他稍稍懂得些交際, 起碼路家能過得比現(xiàn)下顯赫許多。 但另外一面來說,任豐年又能理解老爺子,他便是那樣的人, 不愛與人來往,只誠心學(xué)問而已。想必當(dāng)年考進(jìn)士的事體,也非是他自愿為之。路家祖上只平平無奇,好容易上一代出了路大儒這樣的子孫,自然是不能就這般不管不問。 然人活幾十載,何苦逼著自己做那起子辛苦不討喜的事體?任豐年覺著,外祖父現(xiàn)下便過得十分不錯。 他不爭名逐利,子孫后代即便受不得他的福澤,也沒臉去埋怨老一輩的,到底臉面都是自己掙出來的。 任豐年想想表哥路齊修,不由有些想嘆息。表哥本也不是為官的料,倒是在生意上頭很在行,人也聰慧精明,氣度大方。 只外祖父從不為他說話,只言道一切皆是自己掙的,他若不想學(xué),便做出成績來,才能叫娘老子安心。 不過路齊修大約還真是,逃不脫那個坎。畢竟公主都找上門來了,他即便不想為官,亦不愿與官吏打交道,那也不是他能說了算的。 這路齊修還有一重身份,倒也一樣十分引人矚目。他是圣人寵妃的表哥,又被圣人賜婚給了胞妹昭安長公主,如此,倒是比路大儒孫子的身份,更加惹人注目了。 畢竟路大儒再博學(xué)廣聞,也不過是傳說里的事體了,而圣人寵妃背后的家族,便不是一樁笑談那樣簡單的事體。 昭安長公主在這場賜婚之后,也奇跡般的好了起來,漸漸也能下地走路了。叫任豐年聽了,也不由冷笑。她本對昭安長公主并無惡意,但她這一病,便要把所有事體都攪和了。 若任豐年執(zhí)意不肯叫陛下賜婚,或許陛下不賜婚,那昭安長公主也許便命在旦夕了。任豐年便成了罪魁禍?zhǔn)?,間接害死了陛下的胞妹,將來他們兩人之間的齟齬,更是濃得抹不開了。 然而如今昭安公主早晚要下降路家,可這也非是任豐年期待的結(jié)果。因為她太了解路家的兩位老人,他們已經(jīng)很老了,向往的生活無非是閑云野鶴,悠然自在,時不時含飴弄孫便足夠了。 而舅母和舅舅她并不多了解,但也從表姐們的婚事上知曉,他們是那種會抓緊每次機(jī)遇的人。但有時,并不是得了機(jī)遇便能成事的,還要靠很多旁的,不然只會遭反噬,得不償失罷了。 故而任豐年很希望路家還能同曾經(jīng)一般,不說多和睦,卻也能給一家人安適的生活。 可她沒有選擇,只能硬著頭皮為兄長求這門賜婚。她不想讓昭安公主死掉,更不想與皇帝有更多的齟齬,僅此而已。 她覺得,自己真是很自私的人啊。 又一年三月,昭安長公主與駙馬大婚。 昭安長公主是當(dāng)今圣人的胞妹,卻并沒有得到一場空前盛世的婚禮,不過便是按著前頭先帝公主的嫁儀,再多添上幾十抬嫡公主的嫁妝,命駙馬族人在貞臺門前三叩九拜迎公主禮駕。 陛下并未親自送別這個胞妹,一切禮制從簡。雖是這般,長安城的燈火仍是通明了一整夜。 駙馬與公主的住處,卻被定在公主府中。雖按本朝例子,公主出嫁后大多是隨夫族一道住,從此明面上的晨昏定省也皆不能免。但路家此番,確是個小族,家宅雖不算小,卻仍是委屈了長公主的一套家仆班底。 故而圣人特下旨意,叫駙馬與長公主一起住在昭安長公主府內(nèi)。 其實陛下的旨意,也無非是因為路家確實不大,叫堂堂長公主住著,也有些不尊。但底下人倒是猜測紛紜,多是說,陛下大約認(rèn)為路齊修配不上長公主,這般算是叫他入贅了。 又有人提到宮中寶妃,也不知她會怎么想呢。 一個夫人倒是捏著帕子,悠悠道:“寶妃娘娘的出身,咱們皆明白,圣人能這般給臉,已是難得了,她若是個聰明的,總不至于蹬鼻子上臉。” 其他人也皆附和著,陛下即便寵這寶妃,也很適度了。這般打個巴掌,再給個甜棗的,反倒叫這家人不會太過輕舉妄動。 然而任豐年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想法,事已至此,她又能如何呢?即便不情愿,但已然是這般,她也只能祈禱表哥能聰明些,與公主相處融洽,并盡量不要叫那些風(fēng)波,波及到家里人,也便足夠了。 陛下叫表哥與公主同住,在她看來,待大家都好。這般就能免去老人的生活受波折,也能消除許多不必要的矛盾。 公主府內(nèi)。 路齊修起了大早,在外頭練了幾回劍法。他的劍法倒不是用來殺生,卻是修身養(yǎng)性居多,故而動作并不算很快。一招一式,皆很淡然舒緩,仿佛他的心境也是這般溫和。 屋里頭,昭安公主也起了,她對著床帳上的百子千孫繡樣發(fā)了呆,再叫婢子緩緩扶著她起身。 她洗漱完,在帕子上慢慢擦手,柔聲問道:“駙馬呢,如何不見人了?” 路齊修留在內(nèi)間外頭侍候的丫鬟云青,忙探了頭恭敬道:“駙馬爺叫奴婢在屋外候著,同您道一聲,他早起練劍去了,辰時初便回?!?/br> 昭安公主點點頭,有些虛弱地笑道:“本宮知曉了,你且捧了熱巾子到外頭去候著他?!?/br> 云青喏一聲,便麻利叫小丫鬟收拾起來。她自己本也是路家的丫鬟,規(guī)矩各方面也不能同長公主的丫鬟比,故而行事格外討好些,只求不被主母瞧低了去。 不到辰時,路齊修便回來了。 清風(fēng)朗月,一身月白色圓領(lǐng)袍,眉目疏朗,嘴角含著淺淡溫和的笑意。他對昭安公主道:“公主昨晚睡得可好?” 昭安長公主略有些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紅,有些羞澀道:“都很好,一早起來不知駙馬練劍去了,倒是唬了一跳?!?/br> 路齊修不知她是否是真的天生膽怯,目帶憐惜道:“是為夫考慮不周到,下趟再叫公主擔(dān)憂,你罰我做甚么都好?!?/br> 昭安公主上前拉著他的手,垂眸含羞道:“再不要這般說……” 路齊修含笑道:“一道用早膳罷,為夫吩咐了膳房做了些養(yǎng)身的點心,卻不知你愛不愛用。” 昭安嗯一聲,也輕柔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路齊修溫和一笑:…… 昭安公主跟著笑回去:…… 婢女們不寒而栗:……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路齊修與昭安長公主成親第二日,夫妻兩便一道攜手入宮謝恩。這還是路齊修第一趟正兒八經(jīng)入宮, 只他瞧著倒也淡然, 并不曾有分毫緊張或是得色。 昭安公主嫁了人,便穿上一身婦人裝, 膚色白皙細(xì)膩,雖有些蒼白, 卻難言眉目里的嬌羞。她瞧著便像是一個新婚小妻子, 拉著路齊修的袖子,略有些害羞, 卻也很喜悅。 皇帝倒是也不曾說甚么,不過是幾句場面話, 神色冷淡,瞧不出喜怒來。任豐年昨夜睡在紫宸殿的寢殿里頭, 故而今日一早也得了消息, 心里也覺得既是表哥來了,她自然不能不見的,便叫婉清給她梳洗著, 端正的綰了發(fā)髻, 才出去見人。 不成想剛踏進(jìn)一步, 便聽見殿里頭的說話聲。 陛下語聲沉穩(wěn)道:“她還睡著,不便見人?!?/br> 又是昭安長公主的聲音, 輕柔的:“臣妹只想著,此番恩遠(yuǎn)好容易進(jìn)宮一趟,便想叫他們兄妹相見一番……嫂嫂既睡著, 便罷了?!?/br> 恩遠(yuǎn)是路齊修的表字,他聽妻子說起任豐年,不過是拱手道:“寶妃娘娘在宮中,咱們娘家人自然是放心的,知曉她安好,見不見的也并不必講究太多?!?/br> 任豐年感到一陣尷尬,畢竟她這腳都要踏出去了,他們來這一出,身后還有一溜宮人候著。那她是要很沒眼色的走出去,還是要很慫的往回走? 任豐年想了想,還是決定想去看看表哥和新表嫂,撩起一點裙擺,悄無聲息的走了出去。她走到陛下身旁,很隨意的坐下,對他眨眨眼笑一笑。 陛下看她一副剛睡醒的樣子,淡淡的道:“先用早膳,空著腹對身子不好。” 任豐年知道他就是這樣,特別在表哥的問題上,分毫不肯讓,明明她和表哥根本沒什么,在這人眼里便是不能容了。 任豐年哦一聲,下了椅子,對表哥表嫂點點頭,笑道:“我將將醒來,能見著你們真是太好了。你們用了早膳沒?不若一道用罷?” 陛下面上沒甚么表情,看著下首的小夫妻。 昭安長公主很識趣,笑道:“謝娘娘好意,進(jìn)宮前咱們用過一些了,現(xiàn)下還要同陛下回話,怕是辜負(fù)您一片美意了?!?/br> 任豐年有些可惜,不過也沒說甚么,轉(zhuǎn)身睡眼惺忪地走了,淡粉的裙擺逶迤在地上,她也不在意,揉揉眼睛準(zhǔn)備再去睡個回籠覺。 任豐年一走,殿上幾人也算是回完了話。宮里并無正經(jīng)太后,也沒有皇后之類的,而太妃之流自然不夠格叫昭安長公主親去探望,如此,兩夫妻便啟程回了公主府。 昭安公主名叫李瓔珞,乃是先帝膝下唯一一個嫡公主,除她之外只有一個死了許多年的公主李銀環(huán),其余宗室女皆跟著兩位公主起名,有叫翡翠的,還有叫瑪瑙的。 任豐年先頭聽了,也不由默默咂舌,皇家給女兒起名實在有些隨意……她在平遙時候同一條巷子里,周夫人家表親的大姨媽家的小妾生的庶出女兒的二等丫鬟也叫翡翠,這就十分尷尬了。 這昭安長公主雖說她不算受寵,但好歹也是先帝唯一一個長大的公主了,故而在宮里后妃之流即便不奉承,也沒人敢惹,她的性子便養(yǎng)的有些天真,但也算是知些好歹的。 回去的馬車?yán)铮阃煞蚵俘R修嬌柔道:“恩遠(yuǎn),不若咱們拐個彎,去拜見一下婆婆公公罷,我總想著要找個機(jī)會拜見一下的,若是他們喜歡,還能把人接來公主府里頭住著?!?/br> 路齊修聞言點點頭,溫和道:“若是公主覺得方便,路家自然是歡迎公主到訪?!迸缘膮s不曾應(yīng)諾些甚么。 因著昭安長公主的身份,還有陛下那道模棱兩可的圣旨,許多人都隱隱認(rèn)為路齊修算是入贅皇家了,故而甭說洗手作羹湯,即便昭安長公主不見婆家人,也無人會跳出來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