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如近日只與云倒仙存在仇怨，她毫無疑問最具嫌疑，釋英未置可否，只將視線停留在了顧余生的金紋紅衣上。

    “我遵循掌門囑咐，先用暗器，也蒙了面，還借了李長命的衣裳?！?/br>
    似乎是感受到了師父此時心情不悅，顧余生馬上用事實證明自己非常聽話，以行動在貫徹掌門所有方針。

    釋英雖對他聽話的對象頗具微詞，到底尋不出理由教訓(xùn)徒弟，只能將療傷藥物扔給元如，語氣冷漠道：“即刻返回滄浪峰，我需要尸神宗所有資料。”

    釋英雖是趕人，出手的丹藥卻是極為大方，療傷護身一應(yīng)俱全，元如接過一看就驚呆了，聽聞這話更是疑惑道：“尸神宗不是已被勝邪長老覆滅了嗎？”

    那尸神宗乃是杯中郡cao控死尸的一脈邪修，過去時常殺害落單修士，仗著地勢險峻易守難攻而為禍一方。后來東靈劍閣的勝邪長老親自出手，直接一把大火燒了其老巢，這尸神宗也就沒了蹤跡。

    顧余生知道釋英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個門派，立刻問：“師父可是從死者身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那靈堂中擺放的棺材乃是陰沉木。”

    提起那烏黑棺木，釋英想到云倒仙似乎也對此物出現(xiàn)頗為驚訝，心中越發(fā)確定可疑之余，只對顧余生繼續(xù)解釋，

    “若樹木埋于水底千萬年不朽則成陰沉木，此木通體烏黑，以其保存尸身可千年不腐，魂魄不散。過去黑苗一脈正是靠此木制造僵尸，其庫存早于戰(zhàn)斗中消耗殆盡，常人得到巴掌大小都已不易，更別提用它保存一個老嫗的尸體?！?/br>
    對此話釋英倒是頗具信心，勝邪長老那把火連尸神宗的圣湖都給燒干了，更別提什么陰沉木。事后他更是以縱火罪將自己打入天牢，至今還在牢里辦公，似有牢底坐穿之勢。此舉用事實告訴了世人，他們劍修瘋起來連自己都抓，誰在東靈劍閣視線內(nèi)犯事就是找死。

    對自己門派的詭異長老顧余生也有聽聞，此時根據(jù)釋英提醒去想，只鄭重道：“所以，那不可能只是個普通老人?！?/br>
    元如尚未和顧余生說上一句話就被伏擊，對此事可謂一無所知，一臉茫然地問：“我怎么越聽越糊涂了？什么老人？”

    顧余生心道元如對楓源山城更為熟悉，說不定知道些隱秘情報，連忙將白日所見一一告知。

    果然，當聽見死者姓名時，元如面上閃過訝色，“什么？劉南風不是允姝相好嗎？怎么突然就死了？”

    沒想到死者竟和允姝存在聯(lián)系，顧余生憶起云倒仙滿是殺意的語氣，立刻緊張地問：“允姝現(xiàn)在何處？”

    元如也不是新入門的劍修，對這等事自然處理得極為熟練，神色坦然地回：“我怕云倒仙殺人滅口，得知此事之后便叫她前往閣中等候消息?！?/br>
    天鼎十年三月，允姝告發(fā)云倒仙，被廢了修為逐出師門，元如知曉此事后送走允姝，獨自與云倒仙周旋。

    半年后，與允姝為戀慕關(guān)系的劉南風化作一具白骨，其母劉氏失去骨頭躺在陰沉木所制棺材之中。

    大約又是三年后，劍修發(fā)現(xiàn)同樣成為白骨的元如，顧余生前去調(diào)查，御劍山莊覆滅。

    默默梳理出前后時間脈絡(luò)，釋英皺眉，果然那劉氏的存在還是太奇怪了，這里只有她和云倒仙毫無聯(lián)系，看來要弄明白此事，最為關(guān)鍵的就是查出她的身份。

    這樣一想，只憑資料并不保險，釋英又對元如囑咐：“告訴掌門，我需要參加過與尸神宗一戰(zhàn)的弟子?！?/br>
    元如雖未和這位青囊長老打過交道，對自己門派卻是極為信任，也沒問緣由，吞了丹藥就應(yīng)道：“好，我這就回去稟告師父帶齊弟兄殺過來，干一票大的！”

    元如雖生得斯文和善，行事卻是一副暴脾氣，風風火火就翻窗而去。顧余生還是頭一次和同門說這么多話，果然與別家修士截然不同，這便對師父嘆道：“元如師兄過去莫不是山匪一流？”

    “不，他是皇帝欽點的狀元郎，在蒼川做縣令時被掌門順手給拐上了山?！?/br>
    元如死后，老掌門在他靈前守了七日，也不哭，只是絮絮叨叨地說著徒弟過去往事。仿佛那具白骨還聽得見他說話，聽煩了就會捂著耳朵逃去山下。

    釋英聽得多了，也就記住了一些。最后懸棺之時，沈逢淵的語氣已經(jīng)平靜：“元如走時意氣風發(fā)地告訴我，他要管盡天下不平事。心愿未了，他怎能安心投胎？

    小一百，查一查該殉葬之人，把名單給為師?！?/br>
    那時候顧余生是怎么說的？

    對了，他說：“師父，我去平了御劍山莊?！?/br>
    然后，他真的做到了。

    釋英想，那樣的未來，雖是顧余生的輝煌戰(zhàn)果，若能避免，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那是只有釋英記得的回憶，此時看著神色困惑的顧余生，他只是淡淡道：“做官管不了修士?！?/br>
    他要管盡天下不平事，必須比所有修士更強。文弱青年元如放棄仕途走上劍修之路，為的就是這樣簡單的理由。

    顧余生對元如的印象原還停留在墻上那些艷麗文字，脫離危險后這人也是嘻嘻哈哈的全無正行。

    如今他細細回想方才發(fā)現(xiàn)，二人突圍時，但凡有刀劍來襲定是元如第一個頂上去，以至于那人明明是修為勝過他的金丹修士，卻比他傷得更重。

    少年過去并沒有體驗過這樣的同門之誼，輕輕拍了拍臂上劃痕，又看了一眼依舊神情淡漠的釋英，突地感慨道：“我還以為師父是對世事毫無關(guān)注的隱士?！?/br>
    顧余生知道釋英多年不出穿林峰，本還擔憂師父不熟悉俗世會被他人欺騙，如今看來釋英處理事務(wù)倒是不知比他老練多少。

    只是，這從成形后就不曾接觸旁人的師父，是怎么學會這些東西的？

    未來百年，東靈劍閣長老死得只剩釋英一個，顧余生不在靈山時，閣中全部事務(wù)就靠他支撐。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過去不喜的事自然也就一一學會了。

    他雖看出了少年的疑惑，卻無意回答，只平靜道：“我能推演人的過往未來，可我并不想去領(lǐng)悟你們這樣做的理由?！?/br>
    這是實話，釋英的確學會了觀察人，可他從不愿意理解人。他知道人高興會歡笑，悲傷會流淚，可這一切與他無關(guān)，他不會去感同身受，亦不會對產(chǎn)生這些情感的原因有半分興趣。

    這一刻，顧余生清晰感受到了釋英與人的疏離，不知為何就有些失落，只喃喃道：“師父，不是‘我們’嗎？”

    這并不是顧余生素日理直氣壯的語氣，甚至微弱到連一絲質(zhì)問的意思也無，可釋英就是僵住了。

    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自己不喜見人，顧余生仗著修為高強總是闖入他的穿林峰，可這個不速之客死了他竟感到難受，為什么會這樣？

    罷了，現(xiàn)在的顧余生和過去不同，等到出師就會離開穿林峰自立門戶，再去想也沒有意義。

    最終釋英沒再去思考這個問題，只是隨了少年的意愿平淡道：“換回你自己的衣裳，我們?nèi)ヒ娞煜碌谝昏T劍師。”

    總之，先去見過那位三莊主再做定論。若最終也不能確定誰是兇手，那便將所有嫌疑人打趴下，只要這些莊主全在病床上躺個三年五載，自然也就沒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顧余生：師父，發(fā)現(xiàn)敵方英雄要做什么？

    釋英：拿人頭。

    顧余生：萬一找不到呢？

    釋英：拆了他們水晶。

    顧余生：好有道理！

    第十二章

    修士為得到稱手武器從不吝嗇報酬，因此，似御劍山莊這樣匠修云集的門派歷來就不怎么缺錢。這楓源山城雖只等同東靈劍閣一座山峰大小，各種精美院落卻是層出不窮。其中尤屬劍廬最為大氣磅礴，竟將最頂端的山峰整個挖空，上有靈陣吸收日月精華，下由隧道引入地底巖漿作為淬煉，數(shù)不盡的劍胚被鐵索懸于半空，一眼望去焰河密布、劍林叢生，滿目皆是肅殺之氣。

    鑄劍一道是御劍山莊吃飯的家伙，這劍廬自然由其最精銳弟子守衛(wèi)，師徒二人剛接近便被攔下。

    很快李長命便擦著汗小跑而來，觀其袖子半挽大汗淋漓的模樣，應(yīng)是正在為聞人越打下手。聽聞釋英來意，紅衣少年很是為難：“青囊長老，我?guī)煾覆唤铀交?，你要求劍得先問過大莊主?！?/br>
    天下第一鑄劍師這樣的寶貝疙瘩，御劍山莊自然不會隨便借與他人，釋英早已預(yù)料求劍不容易，只淡淡道出自己條件，“十塊石中流髓金，為我徒弟造一把絕世好劍?！?/br>
    顧余生目前專注修行，對礦物一道是全然不懂，倒是李長命聞言瞬間大驚：“石中流髓金？長老竟如此疼愛顧大哥？”

    石中流髓金正如其名，乃是峭壁礦石中蘊含的一種液態(tài)金屬。因從未接觸外界空氣，其中蘊含了世間最為精純的金氣，只需數(shù)滴便可提升法器品質(zhì)，以它淬煉的靈劍連修士術(shù)法都可斬斷，乃是世間至鋒之利器。

    此物往往伴稀世藥材而生，外表同普通石塊并無區(qū)別，若不是對金氣敏感的強大修士，即便遇上也是擦肩而過。而且，石中流髓金一旦接觸外界空氣就會凝固成普通金精，開采時更需萬分小心，御劍山莊雖號稱天下匠修之首，也只存有三塊而已。

    如此奇珍大莊主使用都需好生斟酌，釋英為顧余生一出手就是十塊，莫說李長命，就連劍廬中的打鐵聲都停了下來，似是聞人越正在考慮。

    顧余生雖不懂，看李長命反應(yīng)也知這些被釋英隨手扔下的石頭很珍貴，連忙勸道：

    “師父，我現(xiàn)在修為不高，玄鐵劍已經(jīng)足夠了。”

    草木在五行之中用不了金氣，吸收日月精華時便會通過根系將其送入地下，若是剛好扎根于巖石，金氣難以揮發(fā)，經(jīng)年累月便形成了這石中流髓金。這些所謂的石中流髓金，其實就是釋英給自己用的鋪面石。他雖不明白人類為何如此喜歡，倒也不介意送顧余生幾塊。

    釋英甚少送人東西，過去贈人丹藥，對方都是歡天喜地收下，會拒絕他的也就只有一個顧余生。沒想到重來一次，這人尙是少年也如此怪異，釋英想起給掌門灌藥的艱辛過去，不由微微皺眉，“你拒絕我？”

    見師父似有不悅神色，顧余生立刻搖頭，“弟子不敢！”

    東靈劍閣掌門從不懼怕任何事物，釋英不知顧余生為何會受自己威脅，只覺這樣不像掌門該有的樣子，又道：“記住，這世上不該有你不敢做的事?！?/br>
    此話一落，顧余生只有一臉茫然，那他，到底該不該聽師父的？

    好在他并沒有拒絕的機會。煉制法寶的默認規(guī)矩是，一旦完成煉制，剩余材料皆歸匠修所有不會退回。一把靈劍用不了這樣多的石中流髓金，鑄劍師終究抵抗不了極品礦材的誘惑，即便是素來不理人的聞人越也松了口，僵硬聲音自劍廬傳了來，“用劍者是誰？過來?！?/br>
    對這樣的結(jié)果釋英并不意外，只對顧余生點了點頭，“去吧，遇事呼救?！?/br>
    顧余生最終也沒有拒絕師父命令，聽話地進入劍廬描述自己想要兵器，目送他離去，李長命不由低頭感慨道：“顧大哥真的太幸運了?！?/br>
    他這言語里隱藏著一絲悵然，釋英神色依舊冷漠，只道：“我倒覺他命途多舛?！?/br>
    被強大修士收入門墻又如此精心培育，對任何少年都該是人間幸事。李長命聽聞此話頗覺奇怪，想起釋英從不離開門派的傳聞，只當他是不知世事的善良修士，惋惜自己沒有抓住機會之余，不經(jīng)就輕嘆：“可能在長老看來父母雙亡已是人間慘事，其實這世上還有很多你們這些大人物無法想象的惡事。”

    李長命生得瘦小，即便是正紅衣衫都撐不起他渾身的柔弱氣息，釋英眼里的他也是一個淳樸聽話的少年。他不知道在顧余生的過去此人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顧余生沒有朋友。

    所以，面對這態(tài)度恭敬惹人憐愛的少年，他只冷淡回答：“世上沒有東靈劍閣殺不了的惡人?！?/br>
    二人幾句言語的功夫，顧長生已出了劍廬，聞人越的回復(fù)很短——“半月之后取劍?！?/br>
    只是一句話，劍廬之門再度關(guān)閉，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時起彼伏，李長命見狀連忙向釋英賠罪，“怠慢長老了，我?guī)煾妇褪沁@樣的脾氣?！?/br>
    他對釋英一直是恭敬神色，然而釋英沒有任何回復(fù)，對顧余生勾了勾手指，轉(zhuǎn)身就走。

    顧余生見紅衣少年瞬間呆愣，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解釋道：“別在意，我?guī)煾钢皇遣幌部吞祝鋵嵤莻€面冷心熱的好人?！?/br>
    就在他說話時，李長命低垂眼眸掩去一絲不甘，回頭已是如常神色，擔憂地問：“顧大哥，你還要追查劉南風死因嗎？”

    顧余生想李長命正是御劍山莊弟子，探聽消息要比外人容易，見他對此事頗為關(guān)心，只道：“東靈劍閣不會放棄死者，你若也覺他死得凄慘，便替我多留意御劍山莊動靜?！?/br>
    似乎是被他言語勾起了對死尸的回憶，李長命神色有些害怕，最終還是鼓起勇氣點了點頭，“好，我有了消息就來告訴你?！?/br>
    釋英在前，顧余生不欲多談，別過李長命便追了上去。見師父神色淡淡的，只當釋英是厭惡俗世生活，連忙試著尋找他有興趣的話題，“師父，這三莊主除了鑄劍什么都不理會，倒和你有些像?！?/br>
    聞人越雖是御劍山莊三莊主，外表卻和普通鐵匠沒什么區(qū)別，身形較為健碩，皮膚是常年與爐火打交道煉出的古銅色，除了自己收上的劍胚沒看其它事物一眼。顧余生想，這樣專注于鍛造技藝之人，應(yīng)當不會謀害一個記名弟子。

    “人似草木，不一定是好事?！?/br>
    釋英對此不置可否，御劍山莊的水很深，他可以肯定劉南風背后還隱藏著什么秘密，只是尚且無法確定到底和誰有關(guān)，又或是，這三個莊主，沒一個干凈的。

    以求劍之名他們還能在此地住上半月，這樣長的時間，足夠?qū)⑦@里埋著的貓膩一點點挖出來。釋英并沒有急切探查打草驚蛇，只是對徒弟問：“你和李長命很熟？”

    “他在御劍山莊沒有朋友，只有和我才能聊上幾句?！?/br>
    顧余生并不是熱情的性子，不過李長命很感激他當初的仗義執(zhí)言，不止借他御劍山莊服飾，一有情報就主動告知，一來二去也就說上了話。

    少年顧余生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回報，外表雖是素日慣有的穩(wěn)重，內(nèi)心仍是止不住的高興，

    “師父，看著自己幫過的人也在盡力救助他人，這是我第一次感到世界真的在變好。”

    少年說話時嘴角微微上揚，眼睛似有光芒閃爍很是靈動，釋英所見的顧余生從未有如此符合自己年紀的表現(xiàn)，仿佛現(xiàn)在的他只是策馬揚鞭的青蔥少年，只需一點成果就能在心中填上滿滿的意氣風發(fā)。

    人終究不是天生的獨居動物，成為無情劍修的過程并不愉快，看著這樣的顧余生，釋英到口的警告突地停滯，只問：“你想要朋友？”

    劍修沒有親朋好友，顧余生也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回答時有些迷茫，“不知道，我身邊從沒有這樣關(guān)系的人?！?/br>
    不是未來斬釘截鐵的回答，這就是危險的征兆。

    釋英回憶起那跟隨顧余生百年都不肯褪去的傷疤，輕輕按住少年尚且完好的右肩，認真道：“你若想要，把我當朋友，別找旁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