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其實能來客人,瓊娘一點也不意外。 這官道雖然平坦,但依山而建,有地勢高低之差。平日不顯,可是一到雨天,便會積蓄積水,爛泥飛濺。馬車輪子若是強行通過地勢低洼的地方,便很容易陷進去。 這幾輛馬車顯然進山之后,想要回轉(zhuǎn)京中。奈何遇到了積水,整條官道如同小河,那馬車夫左右察看,正看到這條緩坡,便驅(qū)趕馬車上來了。 哪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這里竟然還隱著一家店面。問過馬車里的眾位夫人女眷們后,便決定在這家素心齋里歇一歇腳。 這領(lǐng)頭馬車里坐著的,是當朝禮部侍郎的夫人秦氏,她今日與幾位相熟的夫人相約,帶著家里的女兒們一起去皇寺拜佛,順便求取姻緣簽。 沒想到回來時遭逢了大雨。本來到這山野小店歇一歇腳,可沒想到一入廳堂,便覺得眼前一亮。 這家齋館的擺設雖無珍品重物,可是處處都透著說不出的韻味。尤其是廳堂上的字畫,也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點墨橫轉(zhuǎn)皆帶著灑脫大氣。 待得坐下,秦夫人來了興致,便吩咐丫鬟出聲喚來伙計,看一看此處的菜單。 瓊娘聽見人喚,便拿來了讓哥哥削竹子烤干,用熟牛皮繩串成的竹簡菜單。 那秦夫人抬眼一看,只見一位身著灰布薄麻衣裙的嬌俏小娘執(zhí)握一卷竹簡,纖柳細腰,施施然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這小娘品位不俗,雖然渾身上下未用首飾,只在手腕上戴了一串木佛珠,可是這么清幽的素齋里,就應該有這么一位不著人間煙火的仙子妙人。 當把竹簡展開,一道道別致的菜名邊用小楷的字體寫在了上面。 秦夫人是吃慣了素齋的,但是不知這店拿手的菜肴為何,當下詢問了一番。 瓊娘輕聲慢語地推薦了幾道菜肴后,便敲定了菜單子。 秦夫人坐著看她寫單,那字體竟然跟墻上的字畫相類,顯然那些字畫都是出自這位小娘之手。當下又覺得這位姑娘可真不是個簡單的,竟然不知是哪一家的閨秀,怎的淪落成了商家? 不過這年頭轉(zhuǎn)瞬即逝,待點了餐后,她便與幾位夫人坐著閑聊了起來。 原以為應該做得甚慢,沒想到一盞茶的時間后,第一道菜品便端上來了。 所謂素齋,講究形、色、味。 這形擺在第一位是有講究的。要類rou非rou,肖似雞鴨,而不沾葷腥。 而這第一道“賽東坡”便是仿的東坡rou,只見“rou片”整齊地碼放在青菜心的上面,紅滾滾的,“rou皮”鮮亮,煞是撩人。 待得舉箸品嘗,才發(fā)現(xiàn)入口的乃是冬瓜,只是這瓜rou被做足了味道,入口即化,真比rou還好吃。等剩下的幾道菜,陸陸續(xù)續(xù)上桌后,幾位夫人小姐圍坐在一處,俱是吃得贊不絕口。 秦氏一邊吃一邊笑道:“若不是這場雨,竟不知此處還有這樣味道醇正的素齋。平日在府里,魚rou吃得發(fā)膩,下次再來上香,可要來此處嘗一嘗菜品。” 瓊娘隱在柜臺后,微微一笑。 說起來這幾位中,她前世差不多都認識的。至于她們各自的偏好,卻是爛熟于心,方才點菜時,便特意推薦了她們可心愛吃的。 秦夫人不愧禮部侍郎的夫人,甚是喜好交際,只要她吃得順口,半個京城的貴婦便都會知道皇山之下,有個味道不錯的素心齋,只要口碑傳了出去,就算以后無雨,她家店門前的場院上,也會停滿客人的馬車。 想到這里時,她抬眼望了望窗外。傳寶和崔忠正穿著蓑衣,在馬棚了和幾個車夫一道喂馬呢。 只是前幾日她囑咐割草備料時,傳寶不聽,現(xiàn)在無什么馬料可喂,只在附近的半坡上割了幾把草救一救急。 花屏后,幾位夫人一時飯罷,雨水還沒停歇,便叫了茶水,一邊飲茶一邊閑聊。 “秦夫人,你可曾聽說,那江東的瑯王要在朝中兼職了?!?/br> 秦夫人飲了一杯茶后道:“是有這么一回事情,萬歲前幾日親下的旨意,將城中朱雀巷里的一套深宅賜給了瑯王做王府,只待瑯王回去處理了江東的政務后,便回來開府長住了。” 她這話一出,幾位夫人全都意動了。 “在乞巧節(jié)時,觀那瑯王模樣甚是出眾,聽說他還未娶,不知可有定下王妃?” 秦夫人看了看在座的幾位未嫁的閨中小姐,全都瞪大了眼睛聽她的回答,竟似恨嫁的光景,可見都是被瑯王的倜儻外表騙去的。 不過她既然知情,可不能叫這些個姑娘們迷了心竅,起了不該有的念想,只說到:“雖然未娶,可是他府里的侍妾眾多,將來恐怕府宅不大清靜啊!” 這么一說,夫人們大失所望,只道:“若是養(yǎng)一兩個,也有情可原,畢竟是到了年歲的少年郎,身邊總要有個侍候冷暖的,可是養(yǎng)了一群,便不像話,這乃是yin意好色的征兆??!想那老瑯王用情甚專,只裴晴柔一位夫人,怎么他的獨子,這般的荒唐無度?” 第31章 這番話自然引得眾人一陣唏噓。而招瑯王為賢婿的話題也漸漸涼了。 此后便是剛剛開科的京舉, 也不知今天哪位府上的公子高中狀元云云。 有那通熟翰林衙門的說道:“今年的科考, 皇上原本是有意抽拔外省的官員, 與京城的文官一同監(jiān)考。聽說那瑯王差一點便謀得了這個肥差,哪知他卻因為急著回江東而錯過了……當真外省的土包子王爺,有些短視, 竟不要這等可以培養(yǎng)門生, 積蓄人脈的差事。” 眾位夫人皆熟諳內(nèi)里的門道, 當下在心里再次將這位外省來的才俊又暗暗貶低了一番。 瓊娘雖然隱在柜臺后, 卻將這些貴婦的話盡是聽在耳中。當聽到瑯王不久之后將常駐京城,不由得心內(nèi)微微一顫, 暗自嘆了口氣。 沒想到,她與崔萍兒兩人重生, 不但改變了彼此的命運, 也讓周遭的人變動得這么大。 瑯王雖然避開了考場賣官晉爵的官案, 卻主動進京長住, 那么他還會如前世那般,在江東蓄兵造反嗎? 瓊娘的心里也沒有答案。 此時店外急雨停歇, 積水漸退,官道兩旁的商鋪紛紛撒上木屑鋪路,方便車馬通行。 夫人們飯飽茶足,便紛紛起身走出齋堂。 因為是秦夫人做局,所以瓊娘拎著菜單與侍郎府的婆子核對錢銀。 一通齋飯下來, 紋銀五兩。那婆子核對無誤, 便自掏了銀子付了飯錢離去。 有客人在時, 劉氏憋著沒有說話。 待得客人們?nèi)吖饬耍@才盯著那錢柜子的銀錠瞪眼道:“不過是些冬瓜、青菜、香菇一類的素菜,連半點rou腥子都沒有,怎么就能賣出五兩銀子?你要價時,為娘的心都高懸著,生怕人家說你是jian商,訛錢亂要價!” 瓊娘解了圍裙,笑著言道:“若單是魚rou還賣不上這等高價。那些夫人們平日里吃得膩,出來一趟自然要吃些新鮮的?!?/br> 這等有真rou不吃,偏偏花大價錢買假rou吃的心思,劉氏覺得自己這輩子都難以理解體會。 不過只這一頓飯而已,便入賬五兩銀子,比以前在芙蓉鎮(zhèn)擺攤一個月都賺錢。 想著自己這幾日還懷疑懷疑過瓊娘的主意,崔忠先覺得愧對了自家閨女,只跟劉氏商量,這錢要拿來給瓊娘的房間置辦家具。 瓊娘卻勸爹娘將錢用在刀刃上,新店剛剛開張,需要用錢添置的太多。柳家大哥當初給她贖身的錢是要還的。 而且在皇山上除了有皇家寺廟外,后山處還有一尼姑庵。當今太后醉心禮佛,在皇山寺廟開山不久后,便會長住在后山的廟庵里。 到時候,為了皇室中人的安全,山下的店鋪人口會反復過篩子般排查,若是口碑名聲不善者,難以留下。 此等富貴之地想要留下好口碑,飯菜可口外,山上每月的香火錢也斷不能少,不然可能寺廟僧人的一句閑話,山下的店鋪就收了牽連,被迫搬遷, 細細想來,用錢的地方太多,自然還得精打細算。 因為漸漸入了雨季,瓊娘當初揀選的這處地方的好處便盡顯出來了。每當雨癆時,官道旁的店鋪忙著用裝砂土的麻袋墊高門檻擋水時,瓊娘的素心齋卻是食客盈門,馬棚子被占得滿滿當當。 幸好旁邊的空場很大,崔忠將之前修補房子剩余的木料搭成架子,鋪上茅草也能應付過這個雨季。 雖然忙碌些,但是因為是依著初一十五上香的時候忙碌,平日得閑時,不要用出攤起早,日子倒也過得悠哉悠哉。 這日剛過十五,山中的香客驟減。 瓊娘起了個大早,準備跟劉氏進山入寺廟燒香拜佛,順便捐些香火錢,與主事的執(zhí)事僧熟絡一下。 她換上了一件自己買布裁剪的襦裙,將長發(fā)挽髻后,剩余的長發(fā)在耳旁斜斜打了個松散些長長辮子,只青布扎緊發(fā)髻便可利落出門了。 不過劉氏可不愿看女兒這么素寡,以前是沒有富余錢銀,現(xiàn)在手頭松泛了,也得給女兒添置點首飾,便將她前日回鎮(zhèn)子時買的玉鐲子摸出來,給女兒的素腕帶上。 那玉雖然不是什么明玉,但成色不錯,顯得瓊娘的手腕更加纖白。瓊娘笑著謝過了娘的心思,便提著做好了素齋的食盒,跟著母親上山去了。 算起來,瓊娘自重生后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等悠閑清靜的時光了。 所謂閑情逸致,總是要手頭不拮據(jù),衣食無慮時才能悠然而生。 隨著素心齋的生意漸漸好轉(zhuǎn),瓊娘的心里也大松了口氣。 這輩子,她的野心不足,好勝心也不強。只盼著爹娘平順,家宅和美。將來若是可以,她準備招贅入門,選個無父無母的上門女婿。 她上輩子在尚家曲意應承婆婆的日子,想想都累。難得能重活一世,先要可著自己舒心才好,只自己與丈夫孩子,關(guān)起門來過上富足的日子,每日養(yǎng)花種草,想想都覺得愜意。 當踏上前世曾經(jīng)走過的黃山臺階時,瓊娘難以自抑地想起了前塵。前一世里,尚云天因為負傷錯過科考,手頭拮據(jù),萬般無奈下,到了京城尋訪到了柳家。 哥哥知道了尚云天是自己曾經(jīng)西席的獨子后,便禮遇有加。自己因而與他認識。之后幾次去廟宇上香,都與他不期而遇,好感漸生,最終結(jié)下一場不得善終的姻緣…… 每次想到,她目睹了尚云天背叛自己,和她所謂的姐妹崔萍兒在床上翻滾的情形,再多的恩愛也成了摻雜屎糞的蜜糖,惡心得難以下咽。 這一世,他沒有受傷,想來順利通考,依著他的才學,恩科高中不成問題。不過今生他尚云天再如何榮華加身,她崔瓊娘絕不會重蹈覆轍,與他有半點聯(lián)系。 等到了山寺,因為特意錯過香客洶涌之時,招待香客的前殿,特別的清靜。 劉氏虔誠,與瓊娘一起叩拜了佛祖,要留在前殿燒完一炷香才走。 瓊娘拎提了食盒,又將甚是豐厚的香油錢一并給了執(zhí)事僧后,自覺方才雙腿跪得酸麻,閑來無事,便在前殿一旁的園子里走一走。 只是走了一會時,漸漸聽見正殿與偏殿相連的耳房里傳來了人語聲。 “施主,此串佛珠所用的黑金石,乃是當年達摩師祖從天竺所帶之物。此石吸天地之靈氣,非有緣人而不可得,今日本僧與你結(jié)下善緣,便將此物贈與你了,萬望好生保管?!?/br> 當老邁的聲音停頓,瓊娘便聽到一個熟悉男子聲音道:“多謝滄海大師?!?/br> 說完那人似接過了東西后,便轉(zhuǎn)身打開了耳房大門。 瓊娘雖則不是有意偷聽,卻剛好與走出耳房的人來了個頂頭碰。 算一算來,竟是有將近四個多月沒有見到此人了。 可是此時驟然遇到,他身上的檀香混雜著一股獨有的男子清冽味道鉆入鼻息間。曾與這人唇齒相依,糾纏不得的不堪記憶便不由自主地浮泛上來。 她直覺低頭,急急后退,可再瞥見他手上的那串佛珠時,不由得愣住了。 金蟬線為繩,打磨細膩的黑金沙石為珠……這不正是前世里那位救下她卻沒有留下姓名的恩人之物嗎? 當時遍尋不到恩人,她曾經(jīng)將那手串戴在了身旁,期望著恩人主動來認,卻一直遍尋無果,這才歇了心思,將它放置到了自己的妝盒里。 卻不曾想,今世在這里與它提前相見。 方才耳房的大師也說了,這手串乃是達摩遺物,只此一份,難道當年救下她的會是…… 思緒這么一亂,后退的腳步微微停頓。 微風襲來,菩提樹葉沙沙,樹下麗人通身淡雅,只一玉鐲垂腕,鬢角發(fā)絲拂面,微微睜大的眼兒都透著說不出的嬌憨。 楚邪覺得自己已經(jīng)平靜如水的心,頓時掀起了洶涌暗潮——看看,這小娘就是這么的虛偽可恨,嘴里說得是不招他,可那眼兒卻是漾著波兒,閃著光兒的撩撥他呢! 此番回轉(zhuǎn)江東,除了處理積攢的政務外,他還細細嚴查了那歷縣的土木工程一事。 他年少承爵,不及十四便接過亡父的爵位主持江東。期間江東地界紛擾,蠻夷生事,倒是讓尚是年少的他磨礪得老成了許多。 只是他與太子不睦甚久,實在不宜搬到臺面上來。老瑯王臨終前曾經(jīng)再三叮囑他,當敬儲君,萬萬不可生出旁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