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更低落的還在后頭。

    全國英語競賽決賽，戚茹照舊拿了國一，陳霜吊車尾拿到國三，而她，只有省級二等級的一張獎狀。省級，意味著她并不在優(yōu)秀人選之中，她只能在g省省內(nèi)和其他學生比。

    她沒有再和其他學生說過任何一句多余的話，課間十分鐘除了學習還是學習。去食堂吃飯的時間壓縮到五分鐘，睡眠時間從每天七個小時減少到五個半小時，連夢話都是背公式。

    一個月下來，她瘦了一大圈。

    臨近年節(jié)，又是期末考前期，試卷難度照常會下降，讓大家過個好年。

    戚茹忍不住在課外活動時把方芽拉去了無人的角落。

    “方芽，你最近太不正常了。有什么困難可以和我們說，不要憋在心里。”她本不是濫好心的人，可方芽和前世的她太像了。

    偏激，自卑中帶著自負，仇世，整個人活的壓抑又孤獨。

    方芽笑了。

    “困難？真的太困難了，你們幫不了我的?！?/br>
    那一笑盡是苦澀，戚茹勸道：“你不說，我們怎么知道……”

    方芽打斷她：“知道了有用嗎？是我自己的問題?！?/br>
    “我覺得有句話說得很對，人生識字憂患始。以前在山里跟著小屁孩們瞎玩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憂愁，最難過的不過是碗里的飯少了點。直到我走出來上學，才發(fā)現(xiàn)那些學生吃的和我不一樣，穿的和我不一樣，思想更不一樣。他們仿佛天生就知道念書，知道用課本的知識解決問題，關(guān)心周邊大事，努力改善生存環(huán)境。只有我無動于衷，不知變通，沒辦法融入，也沒辦法改變?！?/br>
    這還沒說完，方芽又接著說：“為什么會有嫉妒，有攀比呢？要是我還是山里那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周遭都是和我一樣不識字，整天逗貓遛狗無所事事的人，大家情況雷同，根本就起不了攀比的心思，也不覺得難過。之所以難過，是因為有了對比。”

    “我嫉妒你。我羨慕你。我甚至想過為什么我們不能交換人生?！?/br>
    “如果我根本不知道山的外面還有世界，就不存在甘不甘心了。連選擇的權(quán)利都不會有，除了留下，還是留下 ?！?/br>
    “要是沒有出來念書就好了。”

    戚茹反而氣笑了。

    “你不會甘心永遠留在山里的。你不會甘心留在農(nóng)村的。世界上和你處境相同甚至更慘的人不在少數(shù)，他們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境況，為什么你只會怪罪環(huán)境？”

    方芽不為所動。

    “你可能還不知道，我特意去超市看了你買的水果，是叫淡雪草莓吧。六百一盒，是我近兩個月的生活費。和你比起來，我連口水果都吃不起。人生就是這么不公平。”

    戚茹撐著雙腿站起來從石座上跳下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好笑地說：“是啊，我也是窮學生一個，也不是特別愛吃，腦子進水了才會花六百多買一盒這個玩意。那是我自己種的。”看著方芽驚訝的表情，她又補充道，“你要是喜歡，我分你幾株，種著玩吧?！?/br>
    那是陸笙帶來的草莓苗，陸景行和林啟光都在院子里種，戚茹也有幸被分到幾株。戚奶奶對于種植蔬菜和花木感興趣，又有徐宏從旁指導，很快種植成功。

    方芽低頭不說話。

    戚茹不知道方芽心里有過這么多念頭，她對于勸說不在行，遠遠見班級開始整理隊伍，嘆了一句，“走吧，班主任要點名了?！?/br>
    方芽要是想不通，她說再多也沒用。

    “對不起。”

    寒冷的空氣里忽然傳出一句話。

    方芽清瘦的面容掩在早早亮起的昏黃燈光里。

    “有時候我覺得這個世界很不公平，你光是有好的父母，有美貌的外在條件，就已經(jīng)比我們快很多了。我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拼死拼活才能達到你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墒菫槭裁茨兀课覀兩聛砭褪菫榱藖韲L受苦難的嗎？”

    戚茹背對著方芽，看不清神色。

    “你聽過前世今生嗎？我以前也同你一樣認為世界不公，欠我良多，為什么別人雙親俱在而我父母雙亡，為什么別人家孩子長在城市而我生在農(nóng)村。后來才覺得沒什么不公平的，也許你上輩子是個安樂到死的紈绔子弟，這輩子便要吃苦耐勞，上輩子勤勤懇懇這輩子享樂安逸。我是信的?！?/br>
    根正苗紅在紅旗下長大的方芽并不信這番說法，“你什么時候也信這個了？”

    “你以為我在找借口敷衍你，不。而且有一點你說錯了，我并沒有什么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你只是不愿意去想我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你只看到我一首曲子兩天之內(nèi)就能練會，沒看到我十年的基礎(chǔ)打底。你以為我下課不寫作業(yè)晚上不熬夜能輕松考到前十，可那是我總結(jié)學習方法認真聽講不斷刷題的成果。我小時候總認為練琴比學習快樂，于是絞盡腦汁加快學習進度就為了能多練一會琴，同樣摸索了十年?！?/br>
    “成功都是有理由的，光抱怨能換來什么？你自己想想吧。你還有多余的時間浪費在抱怨上嗎？”

    第52章

    那天的cao場對話之后，方芽和戚茹沒再有過多的交流。

    因為期末考臨近，陳霜忙著復習，沒察覺到兩人私底下的暗潮涌動，連日趕作業(yè)，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

    “何必這么趕，期末考不難，你別逼自己太緊?！?/br>
    陳霜一邊看閱讀理解一邊回答：“我mama說要是我能考到年級前一百，就補上原定的香港行，然后給我買今年新出的iphone?！?/br>
    平時的月考和聯(lián)考她不敢想，但期末考原本就是考察學生的細心程度，考察基礎(chǔ)是否夯實，正是陳霜的機會。像她這般中等的學生，基礎(chǔ)不差，難題做不出，但只要會做的就不會錯。

    手機倒是次要，陳霜玩樂心不重，手機只用來打電話，游戲只玩俄羅斯方塊，她更看重迪士尼的春節(jié)主題樂園。

    可她提到手機，戚茹便突然拿出草稿紙，計算了最近的支出，對照暑假看過的存折，覺得該給家里添手機了。

    戚家依舊沒有裝電話，戚奶奶沒有小姐妹，徐宏就住隔壁，戚茹上學在附近，她壓根不需要手機。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戚奶奶年紀大了，有個手機也方便聯(lián)系，說句不好聽的，哪天她逛街出意外了，也能有人第一時間聯(lián)系上她。

    國內(nèi)的智能機發(fā)展依舊不成熟，山寨機依舊占據(jù)市場大份額，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買到山寨。戚茹還不太敢相信國產(chǎn)其他智能手機，蘋果三星太貴，對比網(wǎng)絡(luò)上的各種分析和報價，決定暫時用諾基亞。

    半年過去，紐約上市的wp8在國內(nèi)大量有售，戚茹直接在移動大廳購入兩臺智能機。未來是智能機和平板電腦的天下，戚奶奶不識字，對電子產(chǎn)品不熟，不如直接從全觸屏入手。因為微信等即時通信軟件的存在，語音成為眾多老人的選擇。

    期末考結(jié)束后，臨安下了一場十年難得一遇的大雪。

    戚茹沒有出門，食材早早囤了一冰箱，老年人活動中心關(guān)門，戚奶奶便在家和戚茹學習如何使用手機。

    “茹茹，我又忘了怎么查找你。再給我說一遍吧?！?/br>
    戚奶奶笨拙又小心地用手指戳著屏幕，十分好學，不恥下問，戚茹耐心十足，一遍又一遍給她演示cao作過程，從微信到相機，還有一些小游戲。

    徐宏也來湊熱鬧，把他的直板老人機換成了智能機，沒事就和戚奶奶一塊尋找新功能。

    適合老人家的娛樂活動不多，戚茹給她下了個電臺，借用徐宏家里的網(wǎng)線開通了無線網(wǎng)絡(luò)，隨時都能聽說書。

    “我小時候是聽戲長大的，有時戲班子賺錢多，我爹會給我?guī)讉€錢讓我上街聽書，不要座，也不喝茶水，就站在門外聽。說書先生也分好賴，我聽不出來，你爺爺?shù)故欠值们?，有時候明明給了錢，聽到一半他便捂著我耳朵讓我回去。有時候去鄉(xiāng)里唱大戲，趕集的時候鎮(zhèn)上有算命的瞎子，他也會說些趣事，說自己如何如何算出貴人的命運，大家伙笑他為何不算算自己何時能發(fā)達，他便正經(jīng)起來，說算人不算己，否則損功德?！?/br>
    戚奶奶一臉笑意，能過去的苦難都不叫苦難。她能苦中作樂，活下來已是幸運，此后的很多年想起來的便全是美好回憶。

    戚茹聽的津津有味，那些久遠的只能在電視機上見到的年代畫卷在她面前徐徐展開。

    “子不言父過，我爹雖然對我是個女娃不滿，好歹養(yǎng)活了我，沒把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招到家里來。不過我家窮，沒幾個女的愿意嫁到我家來。我家雖住在八大胡同，住的卻是最差的院子，要養(yǎng)活一整個戲班，他不敢往里頭走。你也大了，說起來不怕你笑話，我見過小鳳仙幾面，天仙一樣的人物，我小時候恨不得自己是個男娃，以后掙大錢把她從那地方接出來?！?/br>
    小鳳仙？戚茹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想起歷史老師才說不久的民國趣聞，點了點頭。

    “我不敢和我爹說，怕挨揍，只能告訴我小……”戚奶奶忽然停頓了一下，低下頭，“告訴你爺爺和你師父，你師父笑我不自量力，你爺爺卻支持我，還把攢下來娶媳婦的錢塞給我，說是先緊著我用?！?/br>
    戚茹握著她的手，往腰后塞了個軟墊，靠在奶奶身上，聞著百雀羚的味道說：“爺爺是個好人?！?/br>
    “是啊，是個好人……不說了，我覺著有些冷，想回房躺著，你也早點睡?！?/br>
    戚茹察覺到她的低落，卻不知道那低落從何而來，想想也許是因為她還放不下爺爺?shù)倪^世，決定明天早起，給爺爺和父母分別上一炷香。

    次日清晨，戚茹是被外頭的皚皚白雪喚醒的。她睡前忘了拉窗簾，一睜眼，窗外便是一層厚厚的積雪。

    她扯了被窩蓋住腦袋，想起要上香，又掙扎一番把自己拔了出來。

    “誒……嘶，好冷?！?/br>
    她翻身下床，穿衣洗漱上香，一系列事情做完，戚茹卻發(fā)現(xiàn)家里不太正常。

    安靜，安靜地過分了。

    往常這時候，戚奶奶必然是準備好了早飯，然后開始照看小花園里花草蔬菜，之后練習她那廣場舞是，興致起來還會哼兩句歌。

    但今天沒有。

    戚茹擔心地敲了敲奶奶的房門，里頭忽然傳來什么東西掉了的聲音。

    “奶奶？你怎么了？你起床了嗎？”

    “沒事。不小心碰到了水杯。你等會，我馬上來做飯?！甭曇艋呕艔垙垺?/br>
    很快房門開了，戚奶奶穿戴整齊，徑直往廚房走去。戚茹沒發(fā)現(xiàn)異樣，覺得自己想多了。

    戚奶奶送了一口氣，慶幸自己起得早，用熱水敷了敷眼睛。

    寒假實踐不太長，因為今年寒潮比往年來的早且急，戚奶奶不讓戚茹去兼職，學思也沒為難她，只是嘆息少了一個進項。

    戚茹本來也沒時間兼職，她報名參加了民樂之星的海選，一直發(fā)愁該用哪一首曲子去參賽。

    考級曲目她練得熟，過海選肯定沒問題，但不會引起觀眾的興趣。她獲獎是其次，改善民眾對二胡的印象更重要，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的若還是那些老舊的曲目，經(jīng)典是經(jīng)典，可沒有新意，她參加的意義也沒了。

    如果要看經(jīng)典，電視臺的‘名曲大賞’便能滿足要求，各種演奏大師可供選擇，為什么要聽她拉的。

    可陸景行對國內(nèi)的流行曲不太了解，徐宏更是，戚茹自己有些選擇恐懼癥，一時無從下手。

    “師父，你說我用西游記里的曲子怎么樣，耳熟能詳。女兒情就很不錯?！?/br>
    “不適合？也對，還是唱出來更好聽。那要不然再等春晚？看看有什么好歌?！?/br>
    “好吧我知道來不及?！?/br>
    徐宏老神在在喝茶，名角兒縮成一團躺在地毯上，聽戚茹胡亂拉琴。

    因為沒有選定曲目，戚茹隨意拉著不知名的調(diào)調(diào)，有些刺耳。

    “行了行了，不就是一首歌嘛？你想要熱門的？我教你，你隨便找個聽歌的軟件，找那播放量最多，評論數(shù)最多的，保管熱門?！?/br>
    徐宏自詡是個與時俱進的老頭，戚奶奶還在用手指頭戳微信時，他自己便下載好幾個app，看電影聽音樂都有。

    戚茹聽了這個建議，收了弓摸出手機，搜索，播放，然后看見一張全世界人都也許熟悉的臉，以及兩個字的歌名。

    ***

    加拿大，蒙特利爾。

    奧蘭多進入一家高檔咖啡廳，恭恭敬敬被服務(wù)生引到約定的座位。

    似夢非夢，一周前他還在渥太華街頭游蕩，一周后他卻能像小有資產(chǎn)的年輕人坐在這里。雖然是別人請客，也讓他心頭一暖。

    “您好，我是奧蘭多。不知道您找我到底是為了什么事？”奧蘭多脫了手套，捧住桌上的咖啡杯，暖意上涌。

    對面的老婦人一笑：“你好，我姓秦，來自……來自中國?！?/br>
    奧蘭多并不意外，看見她這張東方面孔便知道很大概率是中國來客。

    “中國嗎？我去過一趟，那里的人民很有趣。”

    秦女士一笑 ，笑容里盡是落寞。她的國家，她卻已經(jīng)五十年沒有回去。

    “我知道你去過，是為了拍婚紗照吧。我得先和你說聲對不起，請你們?nèi)ヅ臄z的新娘，是我孫女?！?/br>
    聞言奧蘭多有些尷尬，畢竟是他自己蠢。他一回國就被老板開除，沒想到那家江氏私房菜替他找到了新郎新娘，給他作證，并給了他一筆補償。只是出面的是新郎，他還真不知道是這位女士的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