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初三的寒假格外短暫，一個月不到，臨安四中便開學(xué)了。

    2011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陽春三月，萬物復(fù)蘇。冰封了一個寒假的學(xué)習(xí)之力也開始釋放，戚茹將全副身心投入到了學(xué)習(xí)和練琴中，周一至周五由徐宏督促練琴，周末去林宅觀摩制器和書法，順道去看望陸妙，陪她聊聊八卦，放松一會緊繃的大腦。

    成績單早在年前就已經(jīng)出來，開學(xué)第一天，地中海捧著讓他欣喜了一整個寒假的排名表進了教室。

    “大家過年玩的開心嗎？”

    “不開心！”小黃在后頭悄悄嗆了一句。寒假布置的試卷實在太多，他父母上學(xué)期被老師叫去辦公室，麻將也不打了，每天在家守著他，他已經(jīng)二十多天沒有摸過電腦了。才短短一個月，他的中指就長出了別人十幾年才長出的老繭。

    “我手里拿著的，是你們的排名表。你們沒有讓我失望，全市前一千名，四中占了一百八十個名額，而我們八班，有十五個。我們常被其他班級嘲笑是差生班，比不過優(yōu)生。說句心里話，我覺得這種唯成績分班的舉措并不公平。不止你們被嘲笑，我們老師同樣，有差生班，就有差生班的老師，和一班的老師比起來，似乎天然就低人一等?？墒欠职嗖淮硪磺?，努力才是王道。七班只有十個人，六班只有十一人拿到資格，我們比他們強?！?/br>
    底下的同學(xué)們也沒料到他們考的如此好，畢竟常年墊底，三年來沒有翻身過。六班雖然比不得一班二班，卻也總踩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眾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地中海難掩激動，排名表被他猛地拍在講臺上，薄薄的兩張紙發(fā)出教鞭的氣勢，同學(xué)們似乎聽見耳邊有風(fēng)聲吹過。

    “這十二位同學(xué)我一會再公布。選拔考定在五月十五號，也就是中考的前一個月，你們?nèi)砸^續(xù)努力，不可放松?！?/br>
    好消息接二連三，英語老師上課之前也先宣布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

    “楚格同學(xué)在英語競賽中拿到了國家三等獎，而戚茹同學(xué)，拿到了國家一等獎。大家給他們鼓掌！”

    若是說戚茹前段時間拿到?jīng)Q賽資格還有嫉妒，紅眼說她是運氣好，可現(xiàn)在國獎成績一出，風(fēng)言風(fēng)語自動消失。國獎，是實力的代表，并非運氣二字可以概括。連八班最頂尖的存在，班長楚格，也只拿到了國三。全年級一共才三個人拿到國一，兩個在尖子班，一個在八班。

    身為戚茹的同學(xué)，他們與有榮焉。

    學(xué)校的公告宣傳欄上很快就貼上了兩人的頭像，引的大批無聊人士前去湊熱鬧。宣傳欄除非有大事一般不動，只有某某同學(xué)獲獎或是某某老師被評為先進教師等事情出現(xiàn)才會更換。在四中同學(xué)眼里，同學(xué)獲獎顯然比老師評選更為重要。

    經(jīng)此一貼，戚茹在四中出了名。

    無他，實在是陸妙的照相和修圖技術(shù)過于精巧。

    臨安的影樓很多，拍證件照的地方不少，但要想拍的好，一寸照也要七八十塊。陸妙得知戚茹要重拍證件照，自告奮勇拿出相機幫忙，還向林啟光借了場地。

    她一時興起，力求做到最好，還特意購買了兩個大燈和打光板。因為陸家的客房放不下，陸妙特意征求了林啟光的意見，在林宅布置了一間照相房，林媽還湊了個熱鬧，讓陸妙給她拍了幾張。

    真正的美女，敢于露出光潔的額頭；真正的帥哥，敢于秀出平整的板寸。戚茹一頭利落的短發(fā)，經(jīng)過徐宏半年好吃好喝的喂養(yǎng)，又過了一個好年，她兩頰不再消瘦，尖痩的下巴看起來不再嚇人，蘋果肌恰到好處。

    拍照只是第一步，修圖才是最重要的。陸妙常泡在網(wǎng)上，見多了各路女星的修圖照后，自學(xué)了ps。戚茹臉上沒有什么瑕疵，陸妙也只是稍微把兩顆過年吃上火長出的痘p沒了。

    齊瑞秋沒去湊那個熱鬧，但架不住身邊有個好閨蜜俞云。俞云從公告欄回來，見齊瑞秋望著楚格的座位發(fā)呆，胳膊肘拐了她一下，悄聲說道：“我剛才去看了，好多學(xué)生說戚茹和楚格很配呢。還有人說她長得比你漂亮，切，都是一些沒眼光的。瑞秋，你要是聽見了這樣的言論不必理會?！?/br>
    比她漂亮？

    八班有三個話題常年被人拿出來說道，一是整個班級墊底的平均分，二是楚格作為差生班的班長居然能躋身年紀(jì)前十，三是八班的班花齊瑞秋。這個時代的學(xué)生對于外貌并沒有特別看重，臨安也只是個小地方，會讀書的通常長相不太美觀，長得美的又通常不愛念書，齊瑞秋兩者綜合，自然成為了話題人物。

    “哼，我才不會放在心上。她算老幾?！饼R瑞秋不耐煩聽俞云說這些，本來并不在意的，被俞云這么一說，不聽也得聽。

    戚茹對于自己得獎以及外貌被人談?wù)摰箾]有太大感觸，五官是天生的，護膚是后天的，成績是努力得來的，那個公告欄，只要有心，誰都能上去露個臉。

    離選拔考還有兩個半月，可二胡考級迫在眉睫。寒假期間，戚茹和陸景行兩人合奏過不少曲目，笛子和二胡在某些方面有共通之處，陸景行的吹奏方式也給了戚茹一些參考，讓她對傳統(tǒng)音樂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

    但陸景行早早出了國，沒等戚茹悟出些什么就離開了。

    光有技巧還不夠，徐宏打定主意讓戚茹去體會《病中吟》所要表達的情感。這首曲子并非如字面表示的那樣，簡單描述病患因為病痛折磨而悲苦呻|吟，而是暗指一種人生苦悶無所適從的茫然態(tài)度。

    作者初創(chuàng)此曲時，表達的是當(dāng)時郁郁不得志的心情，逆境中的掙扎和走投無路的痛苦。在徐宏眼里，戚茹年紀(jì)輕輕，生活閱歷不夠，每天最大的苦惱不過是愁作業(yè)太多，對此曲的情感難以把握。雖然戚茹也因為家境貧窮而去兼職，但仍沒有到逆境和走投無路的程度。

    決定已經(jīng)做下，徐宏和戚奶奶商量過后，打算讓戚茹去臨安一處工地上。

    臨安是一座發(fā)展?jié)摿Υ蟮某鞘校紖^(qū)面積大，老城改造率高，勞動力資源較為充足，三面環(huán)山，境內(nèi)有長江支流，不管是旅游業(yè)還是輕工業(yè)都可以發(fā)展。

    開發(fā)區(qū)一區(qū)就是這樣一處地方，中外合資的電子工業(yè)園在此處動工，未來可能成為龐然大物的一家公司此刻還在打地基，工地上塵土飛揚，四處可見戴著小黃帽的工人。

    “小七，看到那個脖子上掛著毛巾推水泥車的男人嗎？猜猜他一個月工資多少?！?/br>
    “一千左右吧。”這是臨安市內(nèi)工人的平均價格。

    “那你知道一千塊他要養(yǎng)幾口人嗎？”

    戚茹不說話了。

    “去問問吧，如果可以，幫著遞兩塊磚頭?！毙旌贻p輕推了她一把，讓她越過了那塊‘施工重地，閑人免進’的公告牌。

    這家電子產(chǎn)品工廠有他朋友的股份，已經(jīng)和工地上提前打過招呼，徐宏還給戚茹領(lǐng)了一頂安全帽。

    推著水泥車的男人正好停了下來，倒完一車水泥后坐在墻角，用染黃了的毛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

    倒春寒已經(jīng)過去，可氣溫仍在十度左右。春捂秋凍，戚茹還穿著厚厚的棉衣，工地上的工人們已經(jīng)穿起了薄薄的工服?？墒菦]人喊冷，汗水浸濕了后背，毛巾擰出水。

    戚茹拿了瓶礦泉水跑過去，說道：“叔叔，喝點水?！?/br>
    可大叔顯然不領(lǐng)情，見她面生，呵斥道：“你是誰家小孩，沒見外頭寫著施工重地嗎？快出去，這可不是好玩的地方，一不小心就砸到頭的?？熳呖熳??！彼偷仄鹕戆哑萑阃馔?，警惕地看向周圍。

    才走了兩步，兩人便停了下來。戚茹有些感動，輕聲說道 ：“沒事，你看我們站的這地方挺安全，周圍沒有施工建筑，而且我戴了安全帽的。老師布置了作業(yè)，要寫一篇關(guān)于苦難的作文，您看，我還是個學(xué)生呢，哪知道什么叫苦難。一時想不到什么好地方，所以來工地看看?！?/br>
    聽到這兩個字，大叔突然笑了，伸出粗糙的雙手說：“你們女娃娃懂啥苦不苦，瞅瞅我這雙手，嚇不嚇人？寫作文是吧，好好寫，寫好了以后上清華北大，可別像我們，在工地上刨食，混不出人樣?！?/br>
    他話里滿是苦澀，笑容盡是滄桑。

    一雙黑黢黢滿是皺紋的手放在戚茹面前，手背是灰塵，指甲里是泥土。大叔毫不介意，翻過手心給戚茹看：“瞧見沒有，我手心這塊疤是以前不好好學(xué)習(xí)被老師打的，就這一塊，你再看看手背。好好念書，一定要好好念書?！?/br>
    他大字不識幾個，沒有工作單位要他，能來工地上工作，混個溫飽餓不死，已經(jīng)是上天給他的照拂。他努力過，掙扎過，可努力并沒有給他帶來什么。命中注定他要在工地上奉獻一輩子。

    不能再奢求更多，哪里敢奢求更多。

    “叔，你也有小孩吧。”

    提到這個，男人來了精神，原本混沌的雙眼有了一絲神采，可惜很快暗淡下去。

    “有，有個男娃。下半年就該念初一了，皮得很，不愛念書，成績也不好?！本拍炅x務(wù)教育免學(xué)費，可是家里連輔導(dǎo)資料和課外書都買不起。上有老下有下，還有個病重的妻子要養(yǎng)活，同學(xué)們奮筆疾書寫大量習(xí)題的時候，兒子只能抱著幾本課本發(fā)呆。課本總有看膩的一天，看膩了，也就沒了心思念書。

    “一時不好不代表一世不好，男孩子皮些也正常。等他念了初中高中，就有自覺了?！逼萑愀砂桶桶参康馈?/br>
    “上學(xué)？我倒是想讓他上……”后面的話他沒有說出來，可戚茹已然猜到了結(jié)局。

    男人強撐起一個笑容，對戚茹揮揮手：“沒什么好說的，說苦也苦，說不苦也不苦。行了，你走吧，我還有幾十車的水泥要運。謝謝你的水?！倍嗤茙总囁嗑投嘁惶斓娘堝X，妻子能多買幾盒藥，兒子可以多買幾本書。他沒有多少時間閑聊。

    戚茹看著他推車離開，去水泥堆裝了滿滿一車，運往砌墻工人處。周圍的工友和他并無太大區(qū)別，所有人的表情如出一轍，有點茫然，有點麻木，眼里看不見神采，機械地重復(fù)每一個動作。

    徐宏在工地大門口等候戚茹，見她若有所思，嘆了口氣。

    回到家中，戚茹沒有立刻練琴，她花了一個小時回想那位工人的表情，最終決定，她的《病中吟》除了掙扎之外，還要拉出一絲希望。

    第29章

    考級在四月底，春暖花開，春意漸濃，戚茹再一次去了省會。這一回，沒有遇到盧偉喬，也沒有看見江潮生。

    一把二胡拉出三四種不同的情感是常有的事，八級要求考生對于二胡的韻味有初步的體會，演奏途中能發(fā)揮較強的主動性。戚茹將這種主動性發(fā)揮到了她能做到的極限。

    原本沉悶的曲風(fēng)在結(jié)尾處陡然轉(zhuǎn)變，技巧還是那些技巧，弓法還是那些弓法，戚茹有意通過改變音長轉(zhuǎn)變了曲風(fēng)，硬是讓人從壓抑中聽出了一絲希望。

    “能問一下你結(jié)尾處為什么將調(diào)子升高，轉(zhuǎn)變情感嗎？”

    “人只要活著，就遲早會有所改變。我相信逆境不會永遠(yuǎn)存在。”有時候因為新生命的降臨，有時候因為老人家的離開。當(dāng)那位推水泥車的工人意識到他兒子會和他走上一樣的老路時，他也許就會離開工地，用那雙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手去創(chuàng)造另一種價值。

    過程很順利，結(jié)局很滿意。帶著評委老師給她的祝福，戚茹又迎來了五月中旬的選拔考。

    依舊是全市聯(lián)考，只不過人數(shù)變少，不管是下屬縣城的還是農(nóng)村的，符合資格的考生通通來到市里，住進了臨時安排的宿舍?？荚嚨攸c在市區(qū)的各大初中，四中也是一個考點，可容納九十位來自其他地方的考生。其余的考生被分在其他初中，四中地少人也少，加上本校的學(xué)生，只能安排九十個。

    選拔考當(dāng)天，初一放假，所有教室被征用為考場。小黃和小綠偷偷溜了兩節(jié)自習(xí)課，買了牛奶和面包躲在考場外等戚茹出來。

    因為上學(xué)期被老師抓包，戚茹事后狠狠批了他們一通。按理來說，他們兩不應(yīng)該怕一個女孩子，畢竟他們從小混到大，在四中沒幾個學(xué)生敢惹他們。一班那位狂少聽說兩人最近安分守己，還特意來嘲諷了一番，這讓小黃小綠很沒面子。

    本想不理會戚茹，晾她兩天，可戚茹突然示弱，倒讓他們慌了手腳。

    “你們都知道，我在班里不招人待見，只有你們兩愿意和我說說話，讓我不至于連個聊天的朋友都沒有。大家知道我是你們罩著的，都不敢來欺負(fù)我，我很感激你們，可是馬上就要考高中了。你們不和我考在一起，以后就沒人罩我了?！?/br>
    小黃聞言有些苦惱。他以前一直欺壓弱小，從未保護弱小。好不容易有個嬌弱的戚茹愿意讓他罩著，寒暑假還能掩護他去網(wǎng)吧，一年不到就要分開，當(dāng)老大的癮還沒過足呢。

    小綠依舊是面癱臉，只是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

    戚茹再接再厲，聲音帶上了哭腔：“我們家窮，根本交不起保護費。一中雖然學(xué)風(fēng)好，可不代表沒有混混，沒有大姐大。萬一有人看我不順眼，也許哪天我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好歹三年同窗，你們能不能再幫幫我？”

    小黃摸摸自己的獅子毛，回想起當(dāng)初戚茹夸他‘頗有獅子王風(fēng)范’的話，咬了咬牙。

    兩人都有所動搖。戚茹是他們第一個認(rèn)可的女性朋友，老師忽略他們，只有戚茹會不厭其煩給他們講題目，整理亂七八糟的筆記，雖然他們并不需要。

    “王海洋說他家的網(wǎng)吧馬上要搬到一中附近了我上網(wǎng)免費所以我可能周末去過去玩?！币豢跉庹f完，戚茹面不改色氣不喘。

    “好。不就是一中，老子要是考不上，買也能買進去?！毙↑S一聽網(wǎng)吧兩個字，立馬下了決心。小綠的眼睛瞇了起來，艱難地擠出一道魚尾紋。

    一所學(xué)校不可能只有好學(xué)生，擇校費就是為了讓差生以及不小心考差的學(xué)生能進一所好學(xué)校而準(zhǔn)備的。

    所以才有了上面那一幕。若是戚茹沒能進到一中，他們也沒必要努力學(xué)習(xí)了。

    第一場考試因為是地中海的課，沒辦法逃，小黃一直忍著。好不容易有了一節(jié)自習(xí)，趕緊揣著面包去了初一教學(xué)樓。

    鈴聲一響，戚茹交卷，走出教室呼吸新鮮空氣。周圍的人都收拾東西往食堂去，她不耐煩去擠，打算等大家吃的差不多了再去。

    這一呼吸，就看見了偷偷摸摸的小黃。

    “快來，我們回教室去。給你帶了牛奶，喝點。呂將去給你打飯了，聽說今天有燒鴨。怎么樣，上午考的順利嗎？”答應(yīng)了戚茹一起考一中后，他就化身為戚茹的老媽子，總是絮絮叨叨，比戚奶奶還要煩人。

    “感覺還成。牛奶你自己喝吧，我不渴?！?/br>
    小黃上下掃了戚茹一眼，把牛奶往她手中一塞：“可長點心吧，你這么矮，缺鈣。”

    戚茹：“……”

    下午的考試，小黃兩人沒再找到機會逃課，戚茹也告訴他們兩不要過來。只是一次選拔考而已，他們兩的舉動總讓戚茹有一種自己在高考的錯覺。

    選拔考不考政治歷史這兩門沒什么太大技巧的科目，一天半的考試結(jié)束，考生們便立刻回家。來四中考試的學(xué)生有不少是農(nóng)村孩子，離家遠(yuǎn)，連午飯都沒來得及吃就上了回家的大巴。

    這一回，守在門外的不是黃騰岳，而是不茍言笑的呂將，外帶一個楚格。

    “你們？黃騰岳呢？”

    呂將努努嘴，往校門口的方向點點下巴。

    戚茹點頭，瞬間理解了他的意思。想必是小黃的父母拉他走了，要不然他不會不等自己。

    “班長有事嗎？”楚格這么大一個人一直盯著她，想當(dāng)看不見都不行。

    “你考的怎么樣？”

    “還成吧。”成績還沒出，自己也不知道成績?nèi)绾?，只能模棱兩可地回答?/br>
    楚格似乎也是只為了聽這一句‘還成’，得了答案便走，多一句話也不說。戚茹摸不著頭腦，沒去管班長的情緒。畢竟在她心中，楚格就是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