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淑蘭絕對是一愣，“什么你的錢？”

    正康急了，從炕上站起來，跺腳提醒她，“就是你之前給我看的那些錢啊，好多好多的錢。”

    錢淑蘭仔細在腦子里回想了一下，終于想起來了，那是剛土改的第一年，他們家分到了十幾畝地，掙了好幾百錢，原身抱著大孫子跟他說了一些話。

    錢淑蘭嘆了口氣，“那點錢夠干啥的呀？將來，連給你們結(jié)婚都不夠用。”好吧，她撒謊了，是夠用的，但是沒辦法，誰讓這娃跟她杠上了呢？！

    正康比劃半天，“不是啊，那錢很多很多呢，一輩子也花不完呢?！?/br>
    錢淑蘭嗤笑一聲，“你可拉倒吧！那點錢還一輩子花不完。奶那是逗你玩的呢，你還當真了。咱們家在村子里日子也就過得一般。跟那些城里人比，咱們家就是赤貧。你瞅瞅家里人，有錢人能穿不起一件像樣的衣裳嗎？能一年也吃不上一回rou嗎？可那些城里人就穿得起，每月都能吃上一回rou。你還覺得咱家有錢嗎？”

    正康似是受了天大的打擊，一屁股坐回炕上。原來，他家不是地主階級，就是他爹說的貧農(nóng)。那他以前騙家里的那些錢豈不是全白花了。他懊惱地捶了一下自己的頭。

    正國托腮在邊上昏昏欲睡，沒聽清楚他們在交談什么，嘴里嘟噥一句，“那錢是奶奶，咱爹和幾個叔叔掙的，你啥時候給家里掙過一分錢啊。你臉可真大，你好意思說那是你的錢，我都不好意思聽。嘖嘖嘖……”

    錢淑蘭在邊上附和，“對，那錢是我，你爹和幾個叔叔的，跟你們這些小輩可沒關(guān)系。是我們的養(yǎng)老錢。你們要想用錢就得自己去掙！”

    正康猛地一抬頭，重復(fù)一遍，“不是我的錢？”

    錢淑蘭還沒說話，正國打了個哈欠，“當然不是你的！”

    正康氣得從炕上站起來，沖錢淑蘭大吼，“不是我的錢，你為什么告訴我說將來都是我的。你這不是騙人嘛！騙子！撒謊精！”不是他的錢，他就不用擔(dān)心自己有一天會被砍頭了呀，她奶奶是個騙子！大騙子！超級大騙子！

    說完，直接氣得跑到自己炕上背對著錢淑蘭睡了。

    錢淑蘭有些無語。她能說這事跟她沒關(guān)系嗎？

    她瞅了一眼正國，見他瞇著眼睛昏昏欲睡，這副樣子十分有喜感，她捂嘴直樂，她點了一下正國的額頭，他直接跌到炕上，呼呼大睡。

    錢淑蘭給他蓋上被子，就著月光居然看到一個鐵盒子，錢淑蘭想伸手拿下來，卻發(fā)現(xiàn)他抱得格外緊。

    一連好幾次，都沒抽出來，錢淑蘭也就放棄了。

    第二天，正國找到錢淑蘭問蓋房子需要多少錢，錢淑蘭便問他多大面積，蓋什么類型的房子，蓋在哪兒。

    等正國一一回答之后，錢淑蘭笑道，“按你這要求，怎么也得要一百塊錢吧?！?/br>
    一聽要一百，正國有些沮喪。他耷拉著腦袋，回自己屋了。

    錢淑蘭也沒在意。她小時候也經(jīng)常喜歡問東問西的。而且她還特別喜歡問不同人同一個問題，然后她居然能聽到許多不同的答案，感覺特別有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之所以這么設(shè)定正康，是因為從紅小兵，紅衛(wèi)兵得來的啟發(fā)。不過，那是文革的時候才有的。

    58年，流行做好人好事，尤其是小孩子。

    正康就是一個被政治洗腦之后的孩子，他的思想有了偏差。

    他對家人的冷漠，對別人太有同情心都是因為被教育過后的惡果。

    孩子一生下來都是白紙，稍微不注意就長歪了，但是總有痕跡留下。

    他只是以為家里非常有錢。不過，貌似他是對的，他家現(xiàn)在真的很有錢吶╮(╯▽╰)╭

    第55章

    糧食收上來沒多久，鄉(xiāng)里就得一個消息。

    說是隔壁縣有個生產(chǎn)大隊，已經(jīng)上報畝產(chǎn)三千斤。

    周書記得到消息，緊急召開會議。來參加會議的都是下面的生產(chǎn)大隊長，需要報產(chǎn)量的也是他們。

    周書記旁敲側(cè)擊地讓他們虛報產(chǎn)量。

    許多人本來不想造假的，可看到領(lǐng)導(dǎo)似乎不報高數(shù)目就不準他們回家吃飯的樣子，大家頂不住壓力，只能虛報了。

    趙家村大隊長報了畝產(chǎn)四千斤，把周書記喜得眉開眼笑的。

    錢明華苦笑不已，無論周書記怎么誘哄，最后只肯報了個不高不低的數(shù)目，畝產(chǎn)三百斤。

    周書記見他不肯報更多，雖然心里很不滿意，可見他一副堅持到底的架勢，最終也只能放過他。

    沒過幾天，錢明華又到鎮(zhèn)上開會。

    周書記陰沉著一張臉，抖著一張報紙朝著眾人道，“瞧瞧，你們瞧瞧，人家水稻都畝產(chǎn)萬斤了，咱們種得還是小麥呢。你們這些生產(chǎn)大隊長都是干什么吃的，人家能畝產(chǎn)萬斤，怎么你們就不行？”

    各生產(chǎn)大隊長都面面相覷，見書記氣狠了，一個個都低頭縮脖子，不敢怵他眉頭。

    周書記在眾人臉上溜了一圈，別人都是一臉受教的懺悔樣兒，心里好受了點，只有錢明華皺著一張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對錢明華上次報的數(shù)字，周書記還是記憶猶新的，于是開始點名，“錢明華，你說說，你們隊怎么就這么落后呢？咱們要爭先進，爭榮譽，知道不？你這落后思想是要不得的?！?/br>
    聽到周書記點自己的名字，錢明華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他皺緊眉頭道，“書記，不是我不想報高畝產(chǎn)，你也知道，我們王家村生產(chǎn)大隊土地貧瘠，去年畝產(chǎn)還不到一百斤，我一下子報一萬斤，翻了一百倍，那交公糧的時候，我拿什么交？就算我把咱們生產(chǎn)隊的糧食全都交上去也不夠啊。書記，你可別為難我了，您要是覺得我覺悟不夠高，那您就把我撤了吧。我自己也得要吃飯呢?！闭f完，苦著臉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順勢把剛才周書記扔到桌上的報紙拿過來看。

    周書記皺著眉頭，拿這只犟驢沒辦法，人家根本不在乎得什么先進不先進的，也不想爭榮譽，如果說錢明華思想覺悟不高，人家就撂挑子不干，自己又沒有權(quán)力把他撤了，這些生產(chǎn)大隊長都是由隊員們自己選的，書記沒有權(quán)力撤換。周書記心里憋屈得不行，臉色變得很差。

    錢明華打開報紙，映入眼簾的就是上面一條醒目的頭條新聞“大豐收！徐水縣大隊水稻畝產(chǎn)萬斤！”

    錢明華眉頭緊皺，臉上復(fù)雜難辨。

    周書記抬了抬眼，沖著眾人道，“同志們，我們要敢想，這世上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m主席說的好‘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如果你連想都不敢想，咱們國家還談何發(fā)展？”

    眾人皆做鷓鴣狀。他們沒有肥料，土地還貧瘠怎么可能高產(chǎn)？還畝產(chǎn)萬斤，能有五百斤，他們就知足了?？上е軙洸宦犨@些。

    散會后，錢明華垂著腦袋出了會議室，他走得很慢，似乎在等什么人。

    沒過多久，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巴掌，男人摟著他的肩膀，可倆好似的和他勾肩搭背，“明華，別喪氣。有我支持你！”

    錢明華苦笑不已，朝男人重重嘆了口氣，“守泉，你剛剛也被陳書記罵了吧？”

    王守泉是大隊書記，他們剛才是在隔壁開的會議，摸摸腦袋，被自家好兄弟拆穿，臉上絲毫不見尷尬，反而笑著安慰他，“被罵就罵唄！我皮糙rou厚的也沒事。哎，咱們王家村家家戶戶都跟我家沾親帶故的，有的人還是我的叔叔伯伯，如果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餓死，我爺爺能從墳?zāi)估锾鰜砹R我！反正我這個大隊書記也到頂了，我也沒想為了點政績往上爬，就這么著唄！”

    錢明華嘆了口氣，他側(cè)頭小聲問，“你說那畝產(chǎn)萬斤真的還是假的？”

    他們位于華國偏北，不種水稻，可也知道水稻畝產(chǎn)比不上麥子，麥子都沒法到畝產(chǎn)萬斤，水稻怎么可能？

    錢明華怎么也想不通。

    對于自家好兄弟這憨直的性子王守泉還是了解的，要不然憑他烈士家屬的身份自私也能當上大隊書記，可就是因為他少言寡語的性子，愣是讓大家對他望而卻步，所以，自己才當了大隊書記，他當了生產(chǎn)大隊長。

    他飛快看了一眼四周，湊到錢明華耳朵邊，小聲嘀咕，“我猜那些畝產(chǎn)是假的?！?/br>
    錢明華不可思議地側(cè)頭看好兄弟，卻見他一臉認真，顯然不是說假的，他不可置信地強辯起來，“可那地方領(lǐng)導(dǎo)也去看了，而且還有照片呢，麥穗擠著麥穗，幾乎沒有空隙。”照片總不可能是假的吧。按照照片上稻穗的密集度，和那飽滿的顆粒，畝產(chǎn)萬斤應(yīng)該有可能的?？伤闹羞€是有些疑慮的，種得這么密集，稻子究竟是怎么長這么大的，稻子那玩意比麥子還需要精養(yǎng)呢。不過，他沒種過水稻也不知道他的想法是對還是錯。

    王守泉嗤笑一聲，笑自己兄弟太天真，他不屑地撇撇嘴，輕哼一聲，“那還不簡單，把別的地里的稻子挖到那片試驗田里。領(lǐng)導(dǎo)又不懂種地，一忽悠一個準兒！”

    錢明華嘴張得老大，好半天，都沒有回過神。心里對未來更擔(dān)憂了。

    很快，就到了交征購糧和附加稅的日子。

    往常征購糧加上附加稅差不多占15%，現(xiàn)在因為畝產(chǎn)三百，番了三倍，那就得交45%的公糧，雖然交公糧是有錢拿的，可六公七一斤的價格，已經(jīng)算是十分低廉了，再加上還要扣除百分之十三的水分。

    按照這樣來算，他們今年需要交58%。

    后來，王守泉到糧油站一打聽，今年因為大豐產(chǎn)，只需要交10%的公糧，也就是說，他們需要交45%的公糧。

    扣隊要留下10%作為余糧，他們剩下來的糧食根本不夠隊員們分的。

    錢明華到糧管所跟他們所長商量，想留下一部分糧食作為口糧，暫時先欠一點，可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對他們生產(chǎn)隊拖后腿的作法十分不滿意，堅決不同意。

    比起王家村還有余糧，那個畝產(chǎn)報到四千斤的趙家村糧食全部上交之后，還要倒欠國家?guī)兹f斤糧食。

    錢淑蘭知道后，心里只能嘆息，看來，她沒有記錯時間。

    這場‘三分天災(zāi)，七分人禍’的大*饑荒已經(jīng)如時拉開序幕，也不知道等到62年結(jié)束這村子里還剩下多少人。

    錢明華把錢淑蘭請過來，又把鄉(xiāng)里的政策跟她解釋一遍。又把今年交的公糧錢扣著不發(fā)的決定說了一遍，這錢是準備從上面購買返銷糧。

    錢淑蘭卻對此不報希望，這返銷糧恐怕不到最后一刻是不會拿出來的，他們隊應(yīng)該買不到。畢竟他們隊上交的就少。要救濟也得救濟那些窮的。

    錢明華也覺得他姑說得有道理，于是晚上，挨家挨戶通知開會。

    一家出一個戶主過來開會。

    老王家自然就是錢淑蘭去開。

    他們村的開會地點就是以前地主的老房子，地主被打倒之后，房子也被推了，隊里給重新蓋了幾間茅草房，還圍了院子。

    其他幾間都是放著糧食，只有這間，一半用作農(nóng)具，一半當作會議室。

    他們開會的時候，都是各人從自家搬凳子過來。也沒有桌子啥，就稀稀拉拉的隨便坐。中間空出一片地兒來，由大隊書記和大隊長坐。

    王守泉把今年的行勢都說了一遍，以及現(xiàn)在倉庫的余糧數(shù)目。

    “雖然返銷糧比較便宜，可到時候，未必能輪到我們，趙家村大隊他們今年口糧全部上交，比起我們隊，上面肯定會先發(fā)給他們。所以，召集大家過來，就是商量要不要花錢買糧食，縣城有黑市，只是價格要貴一些?！?/br>
    大家全都炸開了鍋。往年隊里還能發(fā)點錢，今年干脆發(fā)不出來了。

    有的人還等著下半年分紅好娶媳婦呢?？?，現(xiàn)在糧食都不夠吃，要是真像隊長說得那樣，到最后連返銷糧也買不到，他們豈不是要被餓死。有的人開始怨起錢明華自作主張把畝產(chǎn)報了那么高，就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

    有的人覺得黑市糧食太貴，不如跟別的生產(chǎn)隊換?？珊芸炀捅粍e人呲了，誰家沒有幾個親戚，大家都是知道別的生產(chǎn)隊情況，聽說有的生產(chǎn)隊糧食全部上交，有的上交□□成，只有他們王家村交得最少，還能有些余糧，要不是錢明華能頂?shù)米∩厦骖I(lǐng)導(dǎo)的壓力，估計他們就像其他生產(chǎn)隊一樣了。

    一時之間，大家又覺得錢明華這個生產(chǎn)大隊長還是不錯的。

    錢明華坐在王守泉身邊，表情嚴肅，對眾人的議論也并不放在心上。

    王守泉倒是替錢明華說了許多好話。因為他是王家村本家人，又是大隊書記，大家都信任他。一時之間倒對錢明華沒了怨言。

    錢淑蘭對錢明華使了個眼色，后者心里一突。想到之前他姑對他說得話，有些難為情。

    這樣說似乎不太大好吧?？伤媚敲囱灾忚彽模f明年一定會有災(zāi)荒，之前他爹也跟他姑一個鼻孔出氣。他要是不拿錢買糧食，他姑會不會生氣？他姑好不容易愿意理他。他不想把關(guān)系弄僵。

    天人交戰(zhàn)好一會兒，在對上錢淑蘭那鐵青的臉，錢明華終于下了決定。

    錢明華輕咳一聲道，“大家安靜一下，容我說一句話吧。”

    大家全都靜下來，朝他看去。

    這么多目光看過來，錢明華本就心虛的臉漲得有些發(fā)紅，“我知道村里有人家可能急著分紅娶媳婦，這樣吧，我們折衷一下，先留一小部分用作應(yīng)急錢，剩下的全部用來買糧食?！?/br>
    大家聽他這么說，心里不再反對了。大部分人家現(xiàn)在都不急等著用錢，還是先以填飽肚子為先?，F(xiàn)在能夠兩權(quán)其美當然好。

    錢明華對著王守泉使了個眼色，雖然王守泉不知道他葫蘆里賣得什么藥，可到底從小長到大的情分，他還是選擇相信了明華，于是忙開了句玩笑，“是啊，如果糧食吃不完，大不了我一個人全包了。”

    王立威瞪了自家兒子一眼，什么時候家輪到你來當了。

    王守泉朝著自家老爹討好地笑笑。其他人哄堂大笑。

    最后，大家伙還是同意了錢明華的建議，紛紛簽了字。

    不分紅這樣的事，需要戶主簽字才行的，要不然肯定得鬧起來。

    等人都走了以后，王守泉拍著錢明華的肩膀，有些奇怪，“你怎么不提前跟我通通氣，這冷不丁得，讓大家同意把大部分錢拿出去買紅薯，這也太冒險了吧？”就算現(xiàn)在隊里的糧食不夠，他們只是差了三分之一而已，沒必要拿那么多錢去買吧？而且買的還是黑市的糧食，這價格貴了一倍還多呢。

    對著自家好兄弟，錢明華倒也沒有隱瞞，他湊到王守泉耳邊小聲道，“幾個月前，我爹從收音機里聽到，說上面要搞大躍進，當時我還不相信。你瞅瞅，上回我頂著壓力報了畝產(chǎn)三百斤，把周德光那孫子急得不行，往年也沒見他這么著急過農(nóng)耕的事兒，現(xiàn)在為什么這么急了呢。上次明明開過會說明年□□，為什么提前一年了呢？還有，那報紙上報了水稻畝產(chǎn)一萬斤，這么多的糧食，除了沒種過地的城里人相信，咱們老百姓誰不在心里打個突。這一樁樁一件件，你覺得這事正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