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山道盡頭是須臾山腳下那條連著白馬河吊橋的小道,小道兩旁依舊是瘋長的荻草。 商青鯉牽著驚蟄走在前面,穿過荻草叢以后她看了一眼在風(fēng)中顫巍巍的吊橋,昨日下了場暴雨,橋下水流湍急,浪花拍打間像是要吞沒這座吊橋。商青鯉抬腳欲上橋,在抬起的那只腳還未落到橋面上時,她的視線在橋下水面上漂浮的幾根蘆葦桿上掠過,眼神一冷,她收腳退回岸上。 自從那日她進了太虛宮以后,一直跟在身后極擅長隱藏蹤跡的那人便感覺不到氣息了。今日剛出了太虛宮山門還不曾走出多遠,她便感覺到那人又遠遠跟在了她和江溫酒身后。身后人不見行動,這橋下埋伏的人又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商青鯉眉間現(xiàn)出不耐,松開韁繩,把醬油放到驚蟄背上,伸手準(zhǔn)備取下掛在馬鞍上的刀囊。 “讓我來?!苯瓬鼐埔姶诵Φ馈?/br> “不必?!鄙糖圊幊槌龅赌依锏镍櫻愕?,抬步上了吊橋,她比較喜歡自己動手解決麻煩。 “……”江溫酒眨了眨眼,把驚蟄背上的醬油抱到懷里,捏了下醬油的耳朵,看著商青鯉漸漸走到吊橋中間,笑了下,自言自語道:“這種事…不應(yīng)該男人來做么?!?/br> “喵~”醬油歪著頭回了他一聲貓叫。 商青鯉走到吊橋中間,沒有等橋下埋伏的人發(fā)難便率先抬掌向水面拍去。水下的人見她有意先發(fā)制人,自是不敢怠慢,幾道身影從河中躍起,翻身落在吊橋上,個個都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領(lǐng)頭的人清了下嗓子想要說什么,卻見商青鯉舉刀便向他砍來。他忙拔刀相格,與商青鯉交上了手。 未出鞘的鴻雁刀頻頻與那人刀口相撞,撞一下那人刀口上就多一個豁口。這幾人的身手實在不算好,商青鯉應(yīng)付起來游刃有余,一盞茶的時間都不到,一個個便都被商青鯉奪了兵器踢下了河。 轉(zhuǎn)身往回走時,突然一道身影從水里跳起來,淬毒的一支袖箭直直往商青鯉后心射去。商青鯉聽風(fēng)辨器,回身的剎那鴻雁刀已出鞘,一刀斬斷飛來的袖箭,腳尖一點人已鬼魅般落到了那人身前,刀刃在那人脖子上輕輕抹過,鮮血噴濺而出時她一腳把人踹進河里,聲冷如冰:“滾?!?/br> 少頃,風(fēng)平,浪靜。 江溫酒抱著醬油慢悠悠跨上吊橋,站在橋中央的商青鯉回頭向他看過來,她一身紅衣似火在燒,清冷容顏之上眉間猶帶戾色。而他青衣玉冠,行走間青袍揚起的弧度勾勒出絕世風(fēng)韻,那盛極的容貌,那艷極的一雙鳳眼,似仙似妖,不染半點人間煙火。 “別動?!苯瓬鼐圃谏糖圊幧砬罢径ǎ毸椴ü獾镍P眸流連在她輕抿的唇角,修眉微揚,他伸手探向她的臉頰,拇指指腹摩擦過腮邊,腮上一點猩紅被他輕輕拭去。 他的指腹溫?zé)幔菧責(zé)嵬高^臉頰似是要直直鉆入心頭。商青鯉身子一僵,向后退了半步,將他指上那點奪目的紅看進眼里,有些不自在地抬起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臉頰,道:“多謝?!?/br> 她的反應(yīng)有幾分出乎他的意料,江溫酒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道:“走吧。” 及至午時,兩人在荻花城內(nèi)尋了家酒樓用了午膳,稍作休整便打算去碼頭雇船離開。等幾只人員滿載的船駛出碼頭以后,商青鯉和江溫酒上了艘剛剛??窟M碼頭里的空船。 船主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身材偏瘦,膚色黝黑,頭上戴著一頂竹編斗笠,斗笠兩側(cè)的系帶規(guī)規(guī)矩矩系在脖子上,一身粗布短打,步伐沉穩(wěn)有力,像是個練家子。見商青鯉二人跳上船,只淡淡看了他們一眼,就出了船艙去把跟在江溫酒身后的兩匹馬牽進了貨倉里。 出行的船只剛剛已經(jīng)走了一波,是以一時間少有其他人上船。商青鯉與江溫酒在船艙里尋了位置坐下,醬油蹲坐在兩人之間,一會兒用腦袋蹭蹭商青鯉,一會兒用腦袋蹭蹭江溫酒。 等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始終不見有其他人上船。船主壓了壓戴在頭上的斗笠,俯身準(zhǔn)備去解開系在樁上的船繩,一道黑影忽然從岸上飛身落在了船板上。船主解繩子的手頓了下,側(cè)頭看去,那人卻已進了船艙,只給他留下了一抹修長背影。 黑衣人甫一進入船艙,商青鯉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他膚色異于常人的白,像是常年不曾照射到陽光。有一雙貓兒一樣的眼,瞳仁淺淺一灣綠色,眸光澄澈如水。明明是深沉的黑色,卻被他穿出了干凈明朗的味道。 商青鯉臉上現(xiàn)出意外之色,道:“阿骨?” 傅阿骨粉色的唇輕輕一抿,幾步走到商青鯉面前,貓兒眼里帶著些敵意的看了江溫酒一眼,開口喚商青鯉道:“師娘…” 他的嗓音一如他那雙眼,澄澈、干凈,如三月春日暖陽下潺潺流淌的溪水。 “…師娘?”江溫酒眼一瞇,唇角帶笑,向商青鯉看去。 “……”商青鯉伸手撫額,轉(zhuǎn)頭看了眼江溫酒,卻未說什么,便又轉(zhuǎn)了頭去看著傅阿骨道:“罷了,阿骨,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殺人。”傅阿骨道,他稍稍一偏頭,貓兒眼一眨,從懷里掏出一疊銀票遞給商青鯉,道:“賞銀…五萬兩。” “…我不缺錢?!鄙糖圊帉⑦f到身前的銀票推回傅阿骨懷里,道:“自己留著?!?/br> 傅阿骨皺了下眉頭,把那疊銀票又遞向商青鯉,道:“阿骨要孝敬師娘…” 他聲音里已經(jīng)隱隱含了點兒委屈,商青鯉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把銀票接過來收進懷里,柔了聲音道:“我收下便是?!?/br> “真好。”傅阿骨眸間現(xiàn)出些歡喜來,緩緩咧開嘴笑了,他一張臉只算得上清秀,這一笑貓兒眼微瞇,春水輕皺,卻讓人無端覺得三分艷色,媚而不俗。 一旁的江溫酒早已沉了眸色,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縷不愉籠在心頭,他莫名有點在意傅阿骨那聲師娘,又見這二人如此旁若無人,心下陡生煩亂。 這一股煩亂被壓制在胸腔內(nèi),像是有人在他心里點了一把火,火越少越旺,他胸腔間傳來的煩悶之感便愈來愈強。 他就這樣揣著滿腔煩悶,直到三人在蒼云縣的碼頭下了船,下船的時候夜色濃稠如墨,三人心知今夜只能宿在野外了,索性進了官道一旁的樹林里休息。 在樹林里尋了處干凈些的地兒,傅阿骨撿來些樹枝干草,掏出火折子生了一堆火。看了眼江溫酒,就鉆進了林子深處。 商青鯉與江溫酒在火堆旁坐下,誰也沒有吱聲。 沉默了一會兒,商青鯉忽然喚了一聲:“江溫酒?!?/br> 她沒有稱他為道長,第一次連名帶姓喚他,清清冷冷的音色,半分溫柔也無。江溫酒聽在耳里,卻覺心中煩悶之感稍稍散去了些。他懶懶應(yīng)道:“嗯?” 江溫酒雖然應(yīng)的有些漫不經(jīng)心,但心里卻毫無緣由生出了一絲期待,傾耳等著商青鯉繼續(xù)開口。 “喵?”被他抱在懷里的醬油從他臂彎里鉆出腦袋,應(yīng)和著叫了一聲。 “要給醬油喂吃的了。”商青鯉從包袱里掏出在酒樓里讓小二準(zhǔn)備的rou干,遞給江溫酒。 “……”江溫酒的視線在那包rou干上停頓了片刻,終于還是伸手接過。他邊拿rou干喂醬油,邊幽幽嘆了口氣,道:“小鯉魚…” 商青鯉毫無反應(yīng)。 他再次開口,尾音拖長,百轉(zhuǎn)千回:“小鯉魚……” “……叫我?”商青鯉臉色一黑。 “可不就是…”一個“你”字還未出口,身后破空之聲傳來,江溫酒一偏頭,伸出二指夾住了一顆石子。 丟了一顆石子尚覺不夠的傅阿骨“唰”地一聲抽出藏在腰帶里的軟劍,向江溫酒刺去?!爸挥袔煾覆拍芙袔熌镄□庺~!” 江溫酒鳳眸里有風(fēng)雪驟然掀起,他冷冷一笑,把醬油往商青鯉懷里一拋,君子意已有出鞘之勢。 “阿骨?!鄙糖圊幇厌u油攬入懷中,冷聲道:“他是我的朋友,你把劍放下?!?/br> “可是師娘…”傅阿骨身形一頓,他轉(zhuǎn)身委委屈屈看著商青鯉,道:“師娘是師父的。” “……”商青鯉深吸了一口氣,有些頭疼道:“阿骨,你且回去問問你師父敢娶我么?!?/br> “???”傅阿骨愣了下,恍然大悟道:“師娘…你終于肯和師父成親了?我這就去找?guī)煾福 ?/br> 他把軟劍一收,身形撲入夜色,很快不見蹤跡。 “……”商青鯉啞然,她抬眼看向執(zhí)劍在手的江溫酒,見他眉眼間時常隱現(xiàn)的慵懶與妖嬈早已褪盡,此時那雙鳳眸正高深莫測地盯著她看。 “阿骨有點呆?!彼肓讼?,還是開口解釋道:“他師父…不喜歡女人。所以…” 所以這聲師娘她真是受的冤。 商青鯉想著江湖上知道長孫冥衣有斷袖之癖的人不在少數(shù),長孫冥衣本人更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不愛美人愛英雄。至于長孫冥衣的徒兒傅阿骨為何會執(zhí)著于叫她師娘,這事她自己都沒鬧明白。曾經(jīng)也試著解釋,但傅阿骨說什么也不肯改,逼急了就紅了眼只差沒落淚,商青鯉便也由了他叫。 可是…她為什么要給江溫酒解釋呢? 商青鯉蹙眉。 本欲橫劍出鞘的江溫酒聽此眼中風(fēng)霜悄然碎化,心中那股子煩悶頃刻間煙消云散。 ☆、一六。殺人紅塵中。 一彎冷月掛在樹梢上,黯淡的月光漫不經(jīng)心灑下來。在濃稠夜色里,顯得孤清幽寂。 君子意被江溫酒握在手里,火光跳躍間劍鞘上有銀星閃爍。夜里的風(fēng)卷著土壤草木的氣息柔柔拂過,江溫酒琢磨了一下商青鯉的話,道:“如此說來,我倒是想起一個人?!?/br> “哦?”商青鯉隨手撿了根樹枝撥了下火堆,醬油從她身上跳下去圍著火堆繞了一圈以后開始圍著江溫酒打轉(zhuǎn)兒。 “拈花樓主,長孫冥衣?!痹诮瓬鼐颇_邊打轉(zhuǎn)的醬油伸出爪子,尖銳的指甲勾住了他的衣擺,醬油蹬了蹬一條后腿,想抱著他的腳往上爬。江溫酒悄悄退開了一步,饒有興趣地看著醬油摔了個灰頭土臉。 “喵嗚…”醬油從地上爬起來,抖了抖黏在毛發(fā)上的泥土,有些不滿的沖著商青鯉叫了一聲,聲音里像是帶著點兒控訴味道。 “是他?!鄙糖圊幥浦u油的模樣,不由略略彎了下眼。 江溫酒對于長孫冥衣此人早有耳聞,聽言笑道:“必定是個有意思的人?!?/br> 遙山煙波樓,漠北拈花樓,長安千鐘樓,并稱為天下三樓。江湖風(fēng)云錄上曾說:“天下三樓,正邪之間。” 煙波樓主鑄器,為天下器宗之首。千鐘樓販賣消息,擅追蹤尋人之術(shù)。而拈花樓,主暗殺,樓中盡是賞金獵人。之所以說這三樓處于正邪之間,究其根本是因為三者都屬于“拿錢辦事”之流。 只要有足夠的銀票,煙波樓里總能挑一把趁手的兵器。只要有珍奇的珠寶,千鐘樓里總能得到你想要的消息。而拈花樓,向來做的是朝廷的生意,用些朝廷欽犯的頭顱換點兒酒錢是賞金獵人們的最愛。 若是這么想來,拈花樓也當(dāng)不得一個“邪”字,畢竟朝廷高價懸賞的要犯,十之六七都是該殺之人。但說到底拈花樓里都是滿手血腥靠殺人為生的人,在多數(shù)名門正派的眼里,這些人只比朝廷鷹犬好那么一點兒,總歸是不肯承認拈花樓應(yīng)屬名門正派之列的。 何況三年前在武林大會上,江南銀箏閣閣主蘇迎月的大弟zigong弦當(dāng)著在場武林人士的面曾向拈花樓樓主長孫冥衣訴其滿腔愛慕之情,長孫冥衣眼也不抬地只一句話就打斷了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稱的宮弦:“本座喜歡男人?!?/br> 在場武林人士礙于蘇迎月的面子和銀箏閣在江湖中的地位,倒是不曾把這事在江湖上傳的沸沸揚揚,但拈花樓與銀箏閣的梁子算是就此結(jié)下了。而拈花樓樓主有斷袖之癖這點兒,又讓拈花樓地位在名門正派人士的心里狠狠墜落了一大截。 若說天下三樓,煙波樓與千鐘樓是讓江湖中人又愛又恨趨之若鶩的話,那拈花樓則是讓大多數(shù)江湖中人避之不及不屑提及。 是以江溫酒用“有意思”來形容長孫冥衣倒也貼切。 “……”只是商青鯉想到長孫冥衣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一時間卻有些不知道該如何來回應(yīng)江溫酒這句話。 好在還不等她想好是該承認還是該否認江溫酒這一句“必定是個有意思的人”之時,傅阿骨去而復(fù)返,一群穿著衙役服飾的人緊跟在他身后,很快把他們?nèi)税鼑恕?/br> “阿骨。”商青鯉從火堆旁起身挑眉看著圍了他們?nèi)龑佑杏嗟难靡?,嗓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 傅阿骨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裝做不曾聽見商青鯉叫他的樣子。 包圍著他們的衙役們動作整齊劃一,伸手把腰間的刀拔了出來,舉著刀面無表情。 這些衙役只圍了他們,一時間既不開口說話,又不動手拿人,籠在周身的卻是森冷殺伐之氣。 商青鯉與江溫酒對視了一眼——這些人的身份絕對不是衙役這么簡單。 “嗒嗒嗒…”有馬蹄聲從遠到近,有人在樹林邊的道上滾鞍下馬進了林子。來人腳步聲有些重,在本就只聽得見幾聲蟲鳴的夜里顯得尤其清晰。 圍著他們的衙門們往兩邊讓了幾步,原本嚴嚴實實的包圍圈瞬間從中間開了一個口子,給來人讓出了一條道。那人從衙役們身后顯出身影,他眉峰如劍,眉心正中間一條猙獰的疤痕筆直地從上往下劃至鼻尖處。 商青鯉的目光在觸及到他臉上那條疤痕的時候,臉色陡然一變。 恰逢那人向她看來,只見商青鯉一身紅衣站在火堆旁,那雙注視著他的桃花眼陌生中帶著點兒熟悉,細看之下像極了當(dāng)年…當(dāng)年?!他倏忽回神,有些驚疑不定道:“太…” “嗆!”商青鯉在他開口之時已拔刀出鞘,她茶色眼瞳里滿是殺意,“孟倉?!?/br> 被喚作孟倉的男人瞪大了眼,驚呼出聲:“你你你…你果然是…” 商青鯉并沒有給他說下去的機會,她腳下一點,手腕一轉(zhuǎn),鴻雁刀直直向他掃去。孟倉顧不得說話,拔刀接了她這招。 見孟倉接下了她第一招,商青鯉手腕一翻,刀刃向外,刀尖向下,又一刀向他劈了過去。 二人皆是用刀之人,招式大開大合,破空聲不絕于耳,如龍吟虎嘯,一時間飛沙走石。 孟倉被商青鯉霸道的刀法壓著打,每每剛想開口嚷一句時,商青鯉的刀已直逼他面門。他不敢分神,硬著頭皮舉刀應(yīng)對。越打卻越是心驚,這個早在十一年前就死了的人不僅沒死,還變的如此厲害。諸多念頭在他腦海里翻來覆去,最后只剩下一個——他必須活著出了這片林子。 周圍的衙役們見孟倉漸漸不敵,早有了上前相助之意,只是邁出去的腳還未著地,傅阿骨銀色的軟劍已漾出一道寒光。 君子意似是感應(yīng)到鴻雁刀的氣息,在江溫酒手中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音,迫不及待想要出鞘一試鋒芒。 江溫酒的視線掠過與衙役們纏斗的傅阿骨,落在已經(jīng)離他有一段距離的商青鯉身上,刀光劍影中他只看得見那飛揚的紅色衣袂。他眸子深處暗沉一如此時天色,艷色的薄唇卻綻出了笑:“還真是條有故事的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