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本來垂眸聽著，聽到后面，她抬起頭，同樣用審視的目光打量顧明嚴(yán)。

    她不信。特地去別墅與顧懷修見面，清溪唯恐被熟人看見，從上車到下車，她一直在留意路旁，其他路段行人較多，花蓮路卻非常幽靜，除了一對兒散步的白發(fā)老夫妻，清溪壓根沒見到什么下人，而如果顧明嚴(yán)所說的那人站在馬路對面，那他更不可能看見始終歪頭觀察另一側(cè)的她的臉。

    既然不是偶遇，顧明嚴(yán)又知道她的行蹤，只能說明顧明嚴(yán)也有派人跟蹤她，這樣就解釋了，上次她與高遠(yuǎn)見面，顧明嚴(yán)為何能得到消息。

    想通了，清溪心里一慌，怕顧明嚴(yán)也知道她被高遠(yuǎn)謀算的事，但下一秒，她便記起顧懷修說過，只要她不說，旁人就不會知。

    說不清理由，清溪就是相信顧懷修的話，而且，倘若顧明嚴(yán)真知道那事，早就來問她了。

    “我是去了，三爺?shù)膩砀７浅６?，我去向三爺請教如何?xùn)狗?！鼻逑鏌o表情地道。

    顧明嚴(yán)皺眉，他不信事情會這么簡單，可，那天富貴確實(shí)跟著清溪一起去了。

    沒有依據(jù)質(zhì)疑，顧明嚴(yán)摸摸額頭，正要勸誡清溪少與三叔來往，清溪突然站了起來，冷冷地看著他道：“顧明嚴(yán)，你是幫了我很多，我感激你，但你沒有資格派人監(jiān)視我。一會兒你馬上撤走你的人，否則別怪我將事情捅到大太太那里去，我是不怕她的，但大太太若知道你背著她糾纏我……”

    “清溪，你說什么呢，我怎么可能監(jiān)視你？”震驚過后，顧明嚴(yán)連忙打斷她，試圖為自己辯解。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鼻逑林樧吡恕?/br>
    顧明嚴(yán)想追出去，門外卻傳來清溪的聲音：“祖母，顧少爺要走了，您送送他吧?！?/br>
    顧明嚴(yán)身體一僵。

    得，兩次她與旁人碰面的重要內(nèi)情都沒打聽到，他卻又從“顧大哥”跌回“顧少爺”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顧明嚴(yán)再也沒有來找清溪，清溪故意“摔傷”了一次，沒炸出顧明嚴(yán)，倒是把陸鐸嚇壞了，匆匆趕過來問她摔得嚴(yán)重不嚴(yán)重，清溪便相信，顧明嚴(yán)真的撤走了他的人，而顧懷修派來保護(hù)她的屬下，一直都在。

    至于顧懷修，他剛離開的那幾天，少了一個每天準(zhǔn)時來吃面的特殊客人，清溪與小蘭、翠翠都不太習(xí)慣，幸好因?yàn)槿~小姐的那篇文章，兼之回頭客的口碑流傳，面館生意越來越好。到了臘月，面館一天能賣出兩百多碗了，除去給楊老的房租、兩個丫鬟的工錢、碗筷更替費(fèi)用，清溪預(yù)計(jì)，她一個月能純賺兩百塊。

    臘八這天，顧明嚴(yán)終于又露面了，與顧世欽一起來的徐家。因是過節(jié)，清溪今天不做生意。

    客人登門，徐老太太把兒媳婦、孫女們都叫過來，招待客人。

    林晚音垂眸朝顧世欽打聲招呼，清溪三姐妹乖乖叫“顧叔叔”。

    顧世欽問了玉溪學(xué)業(yè)，夸云溪長了個頭，最后才心疼地看著清溪：“好像瘦了?！?/br>
    清溪笑著說沒有。

    眾人落座，徐老太太暗暗打量兒媳婦，見兒媳婦眼觀鼻鼻觀心，恨不得都不想待在這里，便知道兒媳婦對顧世欽真的不念任何舊情了，再看清溪，只恭敬地與顧世欽交談，一眼都沒往顧明嚴(yán)那邊瞅，竟也是絕了情的模樣。

    孫女太固執(zhí)，徐老太太暫且放棄撮合兩人的念頭，轉(zhuǎn)而問顧世欽今日過來有何事。

    顧世欽頷首，正色道：“我與明嚴(yán)過來，一是給老太太請安，二來也是問問，年關(guān)將至，不知老太太準(zhǔn)備在哪邊過年？”

    此言一出，徐老太太面上浮現(xiàn)悲痛，林晚音黯然，清溪、玉溪也都低下頭，只有云溪懵懵懂懂。

    “自然是要回秀城的?！倍虝旱氖B(tài)后，徐老太太低聲道，“回去給望山以及徐家的列祖列宗上柱香?！?/br>
    顧世欽理解，嘆息道：“年關(guān)事多，我怕是走不開，就讓明嚴(yán)隨老太太一同過去，代我祭拜望山兄吧。徐宅尚未重建，我也會讓明嚴(yán)提前安排好住處，老太太只管安心回鄉(xiāng)就是?！?/br>
    有人上趕著幫忙，徐老太太自然樂意坐享其成，但點(diǎn)頭之前，徐老太太瞄了眼兒媳婦與大孫女。

    林晚音不想與顧世欽說話，朝女兒使個眼色。

    清溪是小輩，有些事她可以做，但顯得不禮貌，所以她先懇求的望向祖母，如果祖母不顧她的想法還是要接受顧家父子的幫忙，清溪再開口拒絕。

    徐老太太領(lǐng)會了孫女的意思，換成幾個月前，她絕不會聽孫女的，輪到現(xiàn)在……

    “賢侄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但大過年的，還是讓明嚴(yán)待在家里吧，你也不用cao心我們回家的事，住處我早就派人提前聯(lián)系好了，車票也不難買?！毙炖咸竦鼐芙^了顧世欽的提議。

    顧世欽不好再說。

    顧明嚴(yán)誠懇道：“老太太，我送您過去，祭拜過伯父，我當(dāng)天便回來，不耽誤與家人過年?！?/br>
    這態(tài)度徐老太太喜歡，眼瞅著要答應(yīng)，清溪卻道：“顧大哥還是別去了，父親，未必想見你?！?/br>
    “清溪！”徐老太太震驚道，實(shí)在是這話太重了。

    清溪乖乖起身，言不由衷地向顧明嚴(yán)道歉：“對不起顧大哥，我不是故意的?！?/br>
    顧明嚴(yán)俊臉發(fā)白，想說什么，記起自己在國外那些風(fēng)流債，他竟不敢再看清溪，鄭重地分別朝徐老太太、林晚音賠罪，也閉口不提再送徐家女眷回秀城的事。

    堂屋里的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

    顧世欽看眼倔強(qiáng)的前準(zhǔn)兒媳，搖搖頭，提出告辭。

    小年前一天，清溪的面館掛上了歇業(yè)的招牌，正月十八再恢復(fù)營業(yè)。

    翌日，徐老太太領(lǐng)著兒媳婦、孫女們，心情復(fù)雜地登上了火車。

    “借過?！?/br>
    清溪坐好了，忽聽身后傳來一道有點(diǎn)耳熟的聲音，她回頭，就見一個穿黑衣的冷峻男人拎著行李朝她們這邊走來，最后，男人在清溪對面那桌停下了，放行李、落座，忙完一切，男人閉著眼睛靠到椅背上，生人勿近。

    清溪盯著他看了會兒，想起來了，這是那天替她趕跑光頭男的人，也是，顧懷修的人。

    清溪低頭，心思飄到了不知何處。

    距離上元節(jié)越來越近，顧懷修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在回國的船上了？

    如果他真的能趕回來，她，要不要去柳園見他？

    清溪說不清。

    與此同時，一望無際的蔚藍(lán)大海上，一艘巨輪正快速行進(jìn)。

    冬天天冷，大多乘客都留在客房，如此一來，船頭迎風(fēng)而立的墨鏡男人，便顯得格外特立獨(dú)行。

    顧懷修靠著船欄，賞夠了海景，他探手入懷，掏了一張照片出來。

    兩個月不見，他愛發(fā)脾氣的小姑娘，是不是長高了？

    第43章 043

    重回秀城，清溪一家依然住了之前辦喪事時租賃的那棟宅子。

    徐家在秀城頗有名望，娘幾個一回來，不少街坊、故交紛紛前來拜訪。

    徐老太太在家應(yīng)酬，清溪領(lǐng)著翠翠出了門，先去鋪?zhàn)永镏棉k茶酒禮物，再沿著古城小巷繞了起來。這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第一次離開那么久，終于回來，清溪心情出奇地平靜。她還有仇人，還有立誓要完成的抱負(fù)，但清溪不再煩躁著急，因?yàn)闂罾系慕虒?dǎo)、面館生意的興隆以及家人的支持，清溪已經(jīng)有了牢固的主心骨。

    “小姐，您要去哪兒??？”翠翠疑惑地問。

    清溪指指前方。

    這條巷子盡頭是片占地兩畝左右的湖，湖水清澈，附近的人家都在這邊洗米洗菜。清溪站在湖畔，看著十來只白毛鴨子在里面悠哉地游來游去，對岸還有幾個七八歲的孩子在玩游戲，跑跑鬧鬧的。清溪幼時也喜歡來這邊玩，只是與顧明嚴(yán)訂婚后，祖母對她管教地嚴(yán)了，再也不許她在湖邊跑。

    默默看了會兒，清溪轉(zhuǎn)身，朝湖東那一排人家走去。

    翠翠終于想起來了。徐慶堂酒樓一共有三位大廚，老爺占了一個，然后是劉師傅、孟師傅。這兩位師傅都是孤兒，小時候被老太爺收養(yǎng)，留在徐家當(dāng)學(xué)徒，因?yàn)槟挲g與老爺相仿又天天待在一起，三人關(guān)系情同手足，劉、孟廚藝精湛，同樣燒得一手好菜。

    這是她們回秀城的第五天，無需刻意打聽，很多事情就通過街坊口中傳到了耳朵里。小姐一家搬去杭城后，徐慶堂上上下下的伙計(jì)們都投奔了新的東家，跑堂、賬房這種不算，最緊要的兩位大廚之一，劉師傅，居然去杜家的福滿門做事了。

    人家也需要養(yǎng)家糊口，老東家倒了再換新的無可厚非，可感情上，翠翠不知道小姐怎么想的，她有點(diǎn)堵得慌，幸好，另一位孟師傅夠義氣，哪家都沒去，帶著兒子專門接些紅白喜事的飯局，而孟師傅就住在這邊。

    清溪要拜訪的就是孟師傅。

    小時候父親喜歡來孟家串門，清溪常常跟著來，自然記得路。

    孟家大門開著，干凈整齊的院子幾乎一覽無余，東墻邊種了兩顆石榴樹，清溪望著熟悉的院子，好像看見自己在這邊玩的身影，父親穿著褂子與孟叔叔坐在屋檐下下棋，她跟著孟大哥跑到石榴樹下，孟大哥跳到墻頭摘石榴，她眼巴巴地在下面看。

    正出神，堂屋里突然走出一個三旬左右的婦人，穿一身石青色的衫褲，懷里抱著木盆，似乎要去湖邊洗衣的樣子。

    四目相對，清溪笑了，親昵地喊道：“三嬸?！?/br>
    徐慶堂三位大廚以兄弟相稱，劉師傅年紀(jì)最長，清溪要叫伯父，孟師傅行三，清溪叫叔叔。

    “大小姐？”認(rèn)出門外亭亭玉立的姑娘正是徐家大小姐，孟太太又驚又喜，連忙將盆子放到房檐下，歡喜地跑過來迎接，一邊跑一邊受寵若驚地解釋道：“真是的，該我們?nèi)グ菰L您的，大小姐怎么親自過來了？”

    “想三嬸了?！鼻逑鹛鸬氐溃虺蚶锩鎲枺骸懊鲜迨逶诩覇?？”

    孟太太嘆氣：“陳橋鎮(zhèn)有個學(xué)生考上大學(xué)了，家里辦酒席，鄧家村有人娶媳婦，也要連辦三天酒席，你孟叔叔、孟大哥先去的陳橋鎮(zhèn)，然后家也不回直接再去鄧家村，這會兒八成在回來的路上吧，我就是想等他們爺倆回來，我們一家三口再一塊兒去給老太太、大小姐請安呢?！?/br>
    “孟叔叔這么忙??？”翠翠驚訝地問。

    孟太太看眼清溪，想說什么，又把話吞回去了。這四個月，丈夫有忙的時候，但找不到活兒的時候更多，好在丈夫在徐慶堂當(dāng)了七八年的大廚，兒子也在酒樓跑堂，攢了一筆錢，只要省吃儉用無病無災(zāi)的，一家人這輩子都不用擔(dān)心吃不上飯。

    “來，大小姐屋里坐?！睊侀_雜念，孟太太熱情地招待清溪。

    孟家日子過得還行，屋里收拾的干干凈凈，孟太太給清溪倒茶，然后翻出一張報(bào)紙，樂不可支地對清溪道：“看看，這是大小姐的面館登報(bào)那期，你孟叔叔聽人說徐慶堂上報(bào)紙了，拔腿就去街上買了一份，看一次笑一次，一直夸大小姐能干呢。”

    接過那份被折疊過很多次的舊報(bào)紙，想象孟叔叔開心的樣子，清溪心里暖呼呼的。

    三女在屋里敘舊，十點(diǎn)多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一聲男人的吆喝：“在家嗎？趕緊弄盆水?！?/br>
    清溪眼睛一亮，那是孟叔叔的聲音。

    她朝準(zhǔn)備出去的孟太太搖搖頭，然后她端起屋里另一個洗臉盆，去廚房的水缸舀了水，再端著往外走。

    孟師傅剛從茅房撒完尿出來，一抬頭看見院子里站著一個穿白裙子的美貌小姐，他第一反應(yīng)是自己走錯家門了，然后才認(rèn)出那是清溪！

    “大小姐？”孟師傅徹底愣住了。

    三十多歲的男人，中等身材體型微胖，紅光滿面的臉一看就像廚房里燒菜的，只是一個照面，清溪就想到了父親想到了這個院子里曾經(jīng)的安樂時光，她眼睛一酸，朝遠(yuǎn)處慈愛可親的男人跑了過去。

    孟師傅眼睛也酸了，張開手臂抱住這個他嘴上敬為大小姐心里卻一直當(dāng)成親侄女的可憐姑娘。

    清溪無聲地哭，孟師傅輕輕地拍著小姑娘肩膀，孟師傅的兒子孟進(jìn)拎著新買的五花rou、草魚回來，見到清溪、翠翠，驚得他手里的東西差點(diǎn)掉下去。

    “孟大哥?！鼻逑低涤门磷幽ㄑ劬?，不太好意思地道。

    “啥時候回來的？”孟進(jìn)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清溪道小年那天。

    簡單的寒暄后，眾人再次進(jìn)屋說話。

    清溪關(guān)心孟師傅的身體，孟師傅興奮地叫清溪多聊聊面館的事，聊得太投入，不知不覺就要晌午了。孟師傅擼起袖子，留清溪在這邊吃飯，他親手掌勺，清溪笑著答應(yīng)，派翠翠回家說一聲。孟太太心細(xì)，叫兒子孟進(jìn)也走一趟，順便知會老太太，下午他們夫妻再去請安。

    孟師傅的廚藝在秀城也是排的上號的，這頓午飯，清溪罕見地吃撐了。

    “孟叔叔，其實(shí)我過來，還有一件事想請您幫忙。”飯后，清溪看著孟師傅道。

    孟師傅想都不想地，立即拍胸脯：“說吧，就是上刀山孟叔叔也替你干?！?/br>
    清溪笑，從袖口摸出一個信封，遞給孟師傅道：“孟叔叔，這里是五百塊錢，過完年，我想請您雇工幫我們重蓋房子、酒樓，我們家您最熟悉了，還弄成原來那樣就行。秀城這邊我就認(rèn)識您，只能麻煩您幫忙看著點(diǎn)?！?/br>
    徐家老宅肯定要重建，孟師傅接過信封，鄭重地保證道：“你放心，清明之前，孟叔叔肯定讓徐家老宅恢復(fù)如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