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不過眼下這些事均無需她憂心。她不過一介區(qū)區(qū)山間小老太,最該憂心的,闔該是宋修遠與穆清何時給她生個有趣的小重孫才對。 她瞧得出來,比之去歲,今年孫兒孫媳彼此間情誼更深。抱小娃娃的日子,想來也快了。 思及方才穆清糯糯喚著阿遠時的模樣,大長公主失笑。她的夢魘哪是自個兒好的?分明是被宋修遠的戾氣嚇跑的!看來她再將穆清留在歸云山,就真的要成那打鴛鴦的棒子了。 “阿茴!昨夜風大雨大,又落了那么多道驚雷,你去了何處?”大長公主還未推開門,便聽聞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從屋內(nèi)傳出。 推門瞇著眼朝著屋內(nèi)看去,那團坐在案后瑟瑟發(fā)抖的黑影不是老侯爺還是誰? 大長公主提燈照了照,見他衣衫盡濕,來不及梳髻的花白頭發(fā)與胡須被雨水黏在一起,怎一個狼狽了得!她不禁嚇了一跳:“風大雨大又有驚雷,你跑出來作甚?” 老侯爺神情古怪地瞟了眼大長公主,嘟囔:“像昨夜這么駭人的滂沱大雨亦有數(shù)十年未見了。我記得你從前最是害怕驚雷,本想著出來陪你,哪知你竟不見了。” 字里行間竟還帶了一絲委屈。 大長公主不去理會老侯爺?shù)男∏榫w,從柜重翻出一身清爽衣袍,丟到他身上:“快點換上,仔細一會兒染了風寒。七十多的人了,還像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一般!” 說著,大長公主似想到了什么一般,補道:“雨停之后你命林儼傳消息回京,讓阿遠把小丫頭接回去吧?!?/br> “為何?”老侯爺驚疑,“你不留丫頭啦?這么急著把她送回去,讓京中貴人瞧了,你去歲的苦心可不就白費了?估摸丫頭心里也不好受?!?/br> 大長公主無奈,嘆道:“我陪著丫頭睡了一宿,她因去歲的事染了夢魘的習慣。這毛病,恐只有我們的好孫兒能治了?!?/br> 與名聲相比,自然是身子更加緊要。 且穆清聰穎,能想明白個中道理。去歲并著今年,她一共留了她四月,足夠讓京中的權(quán)貴認下穆清。她已古稀了,日子越來越少,不可能一直為穆清、為鎮(zhèn)威侯府籌謀。往后的日子該如何,還要看小丫頭自己。 **************** 這一場雨下了足足三日三夜還未停歇,由初時駭人的驚天之勢便成了連綿細雨。大長公主望著天氣,不知這樣優(yōu)柔寡斷的天氣何時是個頭。 雨未停歇,外頭的山道棧橋又被廿四日夜里的大雨沖毀,林儼亦無法脫身回京。 黔中道連日的大雨沖毀良田、致使農(nóng)務(wù)擱置;除去地里的活計,被雨水沖毀的屋舍數(shù)不勝數(shù),而赤水河亦因連日的暴雨日漸湍急,隱隱有決堤之勢。 天災如此,縣令刺史卻毫無表示。民怨沸騰,最終鬧到了京城郢城。 這次的天災如此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明安帝知曉看著愈來愈多的奏折,思慮良久,命宣王姜懷瑾南下司賑災一職。出發(fā)前日,鎮(zhèn)威侯宋修遠自薦隨行,看押糧餉。 明安帝應了。 當年太子親政時的第一個任務(wù),亦是賑災。姜懷瑾如此,足以見得明安帝對其的看重。而眼巴巴湊上去的鎮(zhèn)威侯,在朝臣眼中自然而然成了宣王的幕僚。 實則宋修遠卻未思慮這般多。自二月廿四后,他便斷了歸云山的消息。心中記掛祖母與發(fā)妻,眼前有宣王府搭好的梯子,他為何不順勢而下?左右在朝臣眼中,鎮(zhèn)威侯府早已被宣王府拉攏。 宋修遠這處無任何消息,歸云山上的大長公主與穆清心底亦發(fā)急。大長公主恐自己在穆清眼中成了棒子精,穆清憂心宋修遠路遇險情。 她盼著早些見到宋修遠,卻又希望宋修遠安安分分待在京城,好歹京畿并無水患之擾。 這樣的日子過了數(shù)十日,這日,穆清正打著傘站在園中摘桃枝,忽而被人從身后抱住。 帶著趕路的塵氣與雨水的潤澤,那人在她耳畔輕輕道:“阿謠,一月之期已過,我來遲了?!?/br> ☆、芳菲 以大江為界,北岸的山東南道、淮南道等地過了一個暖冬,自年初始,竟已接連數(shù)月不曾下雨,隱隱有大旱的征兆。而那些原本該落在山東南道與淮南道的雨水卻像是悉數(shù)落在了黔中道。 真可謂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姜懷瑾與宋修遠一行于三月初自郢城出發(fā),一路南下,巡視各道災情。因報給朝廷的折子中并無提及山東南道與淮南道的旱情,故而他們事先并未思量應對法子。當見到了山東南道的干澀景象,當即向郢城追了一張折子,又多花了些心思設(shè)下布防,盡早減少夏日大旱帶來的損失。如此,等到了黔南道首府惠州,已是四月初的時節(jié)。 黔南四州,唯有惠州人口近五萬戶,是為上州,其余皆為不足三萬戶的中州與下州,故而除卻駐扎于此的節(jié)度使,政務(wù)折子大抵經(jīng)過惠州刺史郭仁之手,他也可算得上大半個黔南長官。 出乎意料,黔南道的災情遠不及折子上的嚴峻,甚至還不若他們在山東南道瞧見的旱情可怖。 若說黔南道長官勤政愛民,刻意將災情稟得嚴重些以換得朝廷救濟,姜懷瑾還是信的。但與山東南道湊了起來,兩道長官,一個隱而不報,一個夸大其詞,姜懷瑾卻覺得蹊蹺。 郭仁早已得了信,于城內(nèi)歸鳳樓設(shè)下筵席為姜懷瑾宋修遠等人接風洗塵。 “素聞郭大人克勤克儉、愛民如子,今日所瞧,果真不假?!笨戳搜畚輧?nèi)布置與桌上菜食,姜懷瑾寒暄道。 郭仁聞言微怔,暗道莫不是這位貴人好鮮衣美食?抬首望了眼坐在上首的年輕王爺,見姜懷瑾面上并無慍色,他放下心來,笑道:“殿下謬贊,這些皆不過是小臣的分內(nèi)事?!?/br> 宴席之上只論風雅不談?wù)?wù),因不知姜懷瑾的喜好,郭仁便也不敢貿(mào)然喚上伶人助興,只能不時與各位州府職官說些本地風俗人情。郭仁面貌寬厚,言語耿介,偶爾抬首抹額,顯然是不擅于交游之道,卻又畏懼于兩位京中來的貴人,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的模樣。最后將那些本風趣萬分的民間逸聞?wù)f得索然無味。 酒過三巡,姜懷瑾含笑應和道:“五年前本王送詔入蜀,回京時路過黔南四州,小住數(shù)日。此地民風淳樸,極是養(yǎng)人?!?/br> 郭仁知曉姜懷瑾已無意再聽自己談下去,一時冷汗如瀑。 一直默不作聲的宋修遠突然出聲道:“若不養(yǎng)人,祖母又緣何會選在歸云山歸隱?!?/br> 郭仁頷首應下了,心中卻對這位解圍的侯爺有了些旁的看法。 “杯酒盡歡,你我不若再以樂助興?”姜懷瑾不再理會先前的話茬,提議道。 郭仁會意,再看宋修遠。他不知姜懷瑾的喜好,對于這位鎮(zhèn)威侯,卻有所耳聞。他麾下的將士軍紀嚴明,據(jù)傳昔年還直接革除了不少招妓的副將的兵籍,足見他不喜聲色之行。眼下見他不過把玩著手中的杯盞,不置可否的模樣,郭仁松了口氣,當即便吩咐了下去。 舞姬優(yōu)伶早就備下了,候在外頭,只待郭仁吩咐。 未幾,便有十數(shù)位妙齡女子入內(nèi),除卻舞姬與樂師,余下的娉婷行至眾人的桌案后,相鄰而坐,恭順地為身旁的男人斟酒。 姜懷瑾深深地看了眼郭仁,見他對著美姬,眉眼含笑,一副熟稔的模樣,便也有樣學樣地與身側(cè)的美姬周旋。 宋修遠將二人的言行收入眼底,暗自忖度著姜懷瑾的用意。以他所知,姜懷瑾絕非尋歡作樂之人,更何況眼下還有外頭的水患與災民。此舉應是為了探查郭仁的虛實。 “妾身徐姬,為大人斟酒?!闭剂恐韨?cè)傳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 思緒被打斷,宋修遠看向那個自稱徐姬的女子,心中不適,想直接喝令女子離開。但見姜懷瑾從善如流地接過了身側(cè)美姬手中的杯盞,他忍了忍,低聲呵道:“放下。” 徐姬被宋修遠的凌厲眼風吼住,愣了愣,委屈巴巴地瞟了眼了眼溫潤如玉的姜懷瑾,又斂眸偷覷郭仁,將杯盞放下了。軍中之人果真不懂風情,難以伺候。 郭仁正與身側(cè)的美姬言笑晏晏,并未注意到宋修遠此處的情狀。 底下的舞姬跳了三四支曲子,這時,《江海凝光曲》的調(diào)子傾瀉而出。 屋內(nèi)的談笑聲止了片刻,郭仁笑著看向上首處的姜懷瑾與宋修遠。為了這一曲《江海凝光曲》,他大費苦心,只待有朝一日能為貴人所喜。 宋修遠的確被他喚起了不少回憶,只是與穆清相比,這些舞姬怕壓根不知《江海凝光曲》的原委,至于杜工部的《劍器行》,應是聞也未聞了。不過一群搔首弄姿的烏合之眾,著實有礙觀瞻。 想到穆清,宋修遠心中難耐。他本想借著巡視之機南下接穆清回京,卻沒想到在山東南道耽誤了這么久,而以眼下情狀,歸云山亦被暴雨波及,難以通訊。 一舞罷,宋修遠起身,對姜懷瑾躬身道:“臣先行告退?!?/br> 姜懷瑾頷首應了。 郭仁本想再挽留,但見他態(tài)度堅決,猶豫良久,終是不再說話了。 ...... 外頭還在下著淅淅瀝瀝的雨,宋修遠走得遠了些,站于廊下,嘆了口氣。 “子衍為何事煩悶?”周身沒了那熏人的香氣,宋修遠在外頭站得久了些,便聽到身后一道清朗的聲音。 宋修遠回身,躬身行禮:“殿下?!?/br> 姜懷瑾笑著示意他不必多禮。宋修遠離席不久,他便吩咐撤席,眼下趁著郭仁一行還在內(nèi)里收拾,便捏了個由頭抽身出來尋宋修遠。 他回身向設(shè)宴的屋子望去,壓低聲音,道:“子衍也發(fā)覺郭大人的不對勁了?” 宋修遠看著姜懷瑾,頷首。時人品評郭仁清正廉明,克勤克儉,方才筵席所見的確如此。只是那群美姬出現(xiàn)得太突兀,姜懷瑾話音方落,不到片刻便來了,倒像是提前得令候著的。 姜懷瑾道:“黔南水患與山南旱情多有蹊蹺,且郭仁此人不簡單。我欲在此處停留數(shù)日,查出他的底細,望子衍助我。” 宋修遠嘆道:“他有意設(shè)美人計,臣卻不愿將就。”說著,他向姜懷瑾躬身行禮:“殿下,吾妻便在黔南歸云山,歸云深受暴雨水患所擾,懇請殿下準臣接她來此?!?/br> 姜懷瑾看著宋修遠,思慮良久,道:“我給你五十親隨,將歸云水患與災民解決了,速去速回!” *************** 是夜,郭仁回到府中內(nèi)院,妻子王氏上前替丈夫更衣,問道:“今日晚宴如何?那兩位貴人可有為難您?” 郭仁覆上王氏搭在他肩頭的手,笑道:“我原先以為宣王也是個厲害的,沒想到今日見了幾個美姬便收不住了,看來是京中拘束太久。那鎮(zhèn)威侯亦是來者不拒。男人嘛,果真還是要靠美色收服?!?/br> 王氏頷首,若有所思。 郭仁伸展雙臂,見王氏眉眼含愁,喟嘆道:“夫人莫多想,我不過是玩笑話。” 王氏雖已三十五六,但因生了一雙極其勾人的鳳眼,隨著年歲漸長,脫去了少女靈氣,卻更顯風韻楚楚。郭仁很是喜歡。且王氏的確有幾分手段,故而刺史府里除卻幾個知根知底的通房,再無側(cè)室。 繼續(xù)為郭仁寬衣,王氏問道:“那此回這里的災情,被貴人知曉了,如何......” 雖是內(nèi)宅婦人,但她還是隱約知曉丈夫遞上去的折子與災情并不相符。 郭仁卻不等王氏說完,插嘴道:“這些你不必多管,兩個二十出頭的小子罷了,左右最后他們只會道我愛民心切。你只需教導好阿眉便好。”見王氏將外袍掛到椸上,他忽而想到什么,問道,“阿眉近日如何?” 王氏見他問及女兒,笑了,眉眼溫潤:“好得很。今日女先生還道她的繡活越做越好了,自嘆弗如,說是無甚可教導了,想請辭呢?!?/br> “女先生......是筠城里那個江姓繡娘?”郭仁皺了眉,思索片刻,方才想起去歲為女兒請的這位女先生。論起江氏的女紅,莫說黔南道,便是到了京城與宮里尚衣局的女官們相比,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尋過她的貴人不少,只是她不屑京城浮華,甘愿與丈夫守在小小的筠城。筠城為惠州所轄,他便食了些手段,將人請過來教導女兒。 女兒才十四歲,女紅便有趕超江氏之勢,而那江氏如今的本事卻是數(shù)十載練出來的......思及此,郭仁甚是欣慰。 王氏頷首應道:“正是她?!?/br> 言罷,卻忽然想起從前丈夫與自己說的話,心中猶疑。丈夫平日里不怎么關(guān)心后院瑣事,此番卻突然問及女兒......她試探問道:“夫君是想將阿眉送去......?” 郭仁頷首,但也知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故而叮囑道:“莫打宣王殿下的主意。倒是鎮(zhèn)威侯,眼下住在城西的宅子里,我尋個機會,夫人帶女兒出來,只要讓鎮(zhèn)威侯瞧一眼便好。” 阿眉的眉眼肖似王氏,尚未及笄便有勾人之相;眼下鎮(zhèn)威侯身邊并無姬妾,且從京中傳回的消息道鎮(zhèn)威侯夫人入歸云山已數(shù)月有余。那鎮(zhèn)威侯夫人再貌美又如何?旱了數(shù)月的男人,此時見著他嬌滴滴的女兒,如何不動心? 王氏聞言,心緒繁雜。沒有哪個母親愿意自己的女兒作妾,更何況若真的入了貴人的眼,不論主母手段如何,但以鎮(zhèn)威侯府與郭氏的勢力,女兒入府之后處處都會受到掣肘。但是丈夫在惠州刺史這個位置都留了十余年,若再不抓緊這個機會,只怕日后升遷遙遙無期。她一介婦人,無法助益夫君,故而不得不應下了賣女求榮之舉。 郭仁見王氏面色不悅,卻當她仍在耍小性子,寬慰道:“夫人該慶幸,如我這般長情之人,世間少有啊哈哈?!?/br> 只是未等郭仁尋到機會,宋修遠便帶著數(shù)十位親隨連夜趕往歸云山,將歸云山近黔南道的北麓山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理了一番,發(fā)放糧餉救濟為水患所擾的百姓,又修復了出入必經(jīng)的幾座棧橋,終于入了十九峰,得以見到穆清。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外頭早被旱情水患攪得天翻地覆,大長公主的莊子卻仍如世外桃源一般。 天上飄著綿綿細雨,宋修遠著了玄色斗篷,牽著青騅行在泥濘的山路上,遠遠瞧見穆清撐了把油紙傘,正背對著他在院內(nèi)折桃枝。 接連數(shù)月的思念與郁結(jié)在見到她的時候皆化作滿腔柔情。他松開韁繩,快步行去,將穆清抱到懷里。 “阿謠,一月之期已過,我來遲了。” 油傘落地。 穆清似被他驚到,一時無言。 他將人又往自己的懷里帶,用披風罩住,為穆清擋住了四月春日里的斜風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