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你不過害怕被后頭的官軍趕上,與其擔(dān)驚受怕,不若在此處將我放下。”穆清見掙扎不過他,遂放棄了身上的動作,想著用言語刺厲承。 “哼,我堵了身家性命才將你這掛名公主帶了出來,就這般放下,豈枉費你阿兄與我的一片苦——抓緊!”厲承話音未落,穆清便覺身側(cè)有什么事物疾馳而過,定睛一瞧,竟是支已然釘入樹干的箭。 “嗖——” 又是一支箭,直直釘入馬后腿。 馬兒不停踉蹌,厲承扯著韁繩,從喉嚨里悶哼出兩個字:“該死!” 穆清尚未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只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人便翻落下馬來。 周身酸疼,右手處更甚。隨著右手腕處一陣尖銳刺痛一齊而來的,是一道暗含怒意的沉啞詢問:“不知閣下帶著某妻,欲往何處去?” 不及穆清抬頭看清來人,厲承忙捉起穆清將她制于身前。 穆清只覺脖頸間觸及一片冰涼事物。 “休要過來!”厲承自知武力不低宋修遠(yuǎn),好在穆清尚在他手中,此刻便只得拿穆清性命相要。穆清感覺脖頸處的匕首更緊了些,但思及厲承同阿兄的關(guān)系,便也知曉了這不過是厲承的一場戲。 宋修遠(yuǎn)執(zhí)弓坐于馬上,逆著晨光,穆清看不分明他的神色。 厲承見宋修遠(yuǎn)果真勒馬不動,便挾持著穆清向后挪動。穆清被厲承捁著,本就站得別扭,如此向后行動,腳下更是踉蹌,很快便成了厲承的累贅。眼見著就要摔倒,趁厲承分心拉扯她之時,穆清拼盡周身氣力曲起尚能移動的左手肘向后頂去。厲承未想到穆清竟有如此下招,一手吃痛抱腹。 穆清的脖頸處無了束縛,便掙扎著向前欲脫開身去,正苦惱于仍被厲承抓著的右手之時,耳邊襲過一陣凌冽之風(fēng),尚未意識到那是何物,右手上的束縛便盡數(shù)不見。穆清整個人收勢不住,一下向前撲倒在地上,待坐起回過頭時,卻見宋修遠(yuǎn)不知何時下了馬,正立于她身前,而三五丈外的厲承右手握著左手腕,模樣瞧著破是吃力。 “哼,侯爺好功夫;不若你我切磋一番,若我勝了,便讓我?guī)ё吣沁叺馁F人,如何?”話音方落,厲承便向宋修遠(yuǎn)襲來,不給宋修遠(yuǎn)任何應(yīng)答與思慮的機(jī)會。 厲承雖自知功夫不敵宋修遠(yuǎn),但尋思此刻宋修遠(yuǎn)因護(hù)著穆清有所顧忌,手中亦無兵器,估摸著也能占到上風(fēng)。而宋修遠(yuǎn)出身軍營,又歷了數(shù)年的沙場磨礪,雖只是見招拆招,卻依舊招招致命,即便是穆清也瞧出了其中隱含的殺機(jī)。雙方過了七八招,厲承終是尋到了宋修遠(yuǎn)身側(cè)的空檔,轉(zhuǎn)移身法竄至穆清身前,不顧身后暴露的破綻,正欲牽起穆清,卻覺肩側(cè)有寒光閃過:“即便閣下勝了,也不可帶走某妻?!眳柍兄苌硪汇叮缟弦鸭芰艘槐笆?,“若她愿跟著你,某或能考慮?!?/br> 片刻前被青騅落下的官軍此刻終于趕到,一個個看著眼前的境況,心中皆是了然,不待宋修遠(yuǎn)有所吩咐,便上前用枷鎖捆了厲承。宋修遠(yuǎn)將手中的匕首插回綁于靴側(cè)的刀鞘中,行至厲承身前,道:“然,她不愿跟著你。” 穆清跌坐于地上,默默看著眼前的一切。她有些不敢去瞧厲承,片刻前分明還厭他入骨,可此時他這個模樣,卻又讓她不知如何自處。 方才的一番掙扎令她全然脫力,衣衫發(fā)髻皆凌亂不堪,連腳上的一只繡鞋,都在滾下馬時不知掉在了何處。正欲奮力起身,身前的光影突暗,穆清抬頭,尚未瞧清宋修遠(yuǎn)的眉目,整個人便猝不及防地落入了一個懷抱。 *************** 宋修遠(yuǎn)亦未想到自己會做出如此動作。 昨日他申時他便得知有位抱琴游俠入城。既是在普華寺出現(xiàn)過的,又與穆清厲承同時離開普華山,宋修遠(yuǎn)便命人暗中留意了;不想今日晨間便有人來報那抱琴游俠已架著馬車從開元門出城。 幾乎是片刻,宋修遠(yuǎn)便斷定那馬車內(nèi)藏了人。只是那杜衡的心思竟十分隱秘,宋修遠(yuǎn)一行沿著車轍印行至長亭外五里,便因過路車馬繁雜而斷了線索。 官道上的痕跡雖毫無章法,但依稀得以辨出兩架馬車。宋修遠(yuǎn)隨即命隨人沿著馬車前行,正欲翻身上馬時,卻驚覺那數(shù)道馬蹄印中,唯獨一道往西而行的蹄印比旁的深上許多!更為蹊蹺的是那些自身后而來到此處的蹄印中,卻找不出如此深的印記。 莫非那馬行至此處,又憑空多載了一個人? 想也未想,甚至未喚回隨行的從人,宋修遠(yuǎn)便順著這道印記追去。 他只怕放過了任何一處蛛絲馬跡,穆清便離他又遠(yuǎn)了一分。 所幸終是被他趕上了。 穆清這樣一個瘦弱女子,竟接連讓她在他面前受了兩遭擄掠之苦。 眼見她就這樣柔弱無骨地倚在地上,宋修遠(yuǎn)心頭竟仿似受了重?fù)簦缓孟裰挥姓嬲媲星杏|及到她,才能從心底知曉她已回到他身邊了。 穆清一下被宋修遠(yuǎn)攬在懷里,方才傷了的手腕來不及安置,就這般抵在了宋修遠(yuǎn)胸前。感受到宋修遠(yuǎn)環(huán)在自己身后的手臂漸漸收緊,手腕處的酸痛愈發(fā)尖銳起來。 “疼……” “何處疼?”宋修遠(yuǎn)放開穆清,依舊跪在她身前上下尋看。 “手……”穆清看見了他眼中的急切,伸出右手,嘟囔道:“此處疼?!?/br> 宋修遠(yuǎn)握住穆清的手,微微捏了幾下,穆清被觸及痛處,不禁嘶了一聲。 “腕處有些扭傷,回去抹些膏藥,修養(yǎng)些時日便好了?!闭f罷,看著穆清雙眸含水的模樣,又將她攬入懷里,“莫怕?!?/br> 穆清倚在宋修遠(yuǎn)胸膛,有氣無力地點了個頭,想也未想便道:“多謝阿遠(yuǎn)?!?/br> 軟軟糯糯的四個字,飄進(jìn)宋修遠(yuǎn)的耳中,卻在心底激起萬千情緒。 *************** 穆清是被宋修遠(yuǎn)打橫抱著進(jìn)鄭宅的,正撞上老太君用完早膳在院中消食。穆清起先并不覺得什么,此刻被長輩撞見了自己這個模樣,恍然意識到她窩在宋修遠(yuǎn)懷里的這個樣子實在失禮,心下一時羞窘,不知如何是好,便厚著臉也跟著宋修遠(yuǎn)喚了聲“外祖”。 老太君本以為她這個外孫再回來至少三五日,見到兩人一時難以回神,拍著身側(cè)仆婦的手問道:“方才阿遠(yuǎn)懷里的,可是穆清公主?” “能得表公子如此對待,自然是了?!逼蛬D雖未見過穆清,但明眼人都知曉能這般躺在宋修遠(yuǎn)懷里的,也唯有穆清;至于自家老太太,恐是一時被穆清公主的狼狽模樣嚇晃了神。 老太君回味著方才穆清換她時的嬌羞模樣,似憶及自己初嫁的模樣,嘆道:“瞧著倒是個可愛孩子?!?/br> “我扭的又不是腳脖子,何不將我放下?”待走遠(yuǎn)后,穆清輕聲嘟囔道。 想起城外穆清單腳站立的羞窘模樣與她軟軟糯糯的一聲“阿遠(yuǎn)”,宋修遠(yuǎn)輕笑:“若夫人自己能走得穩(wěn)便,我便不抱你?!?/br> 穆清無力地靠在宋修遠(yuǎn)肩窩,不再言語。 “你這個模樣,可是中了什么藥?” 穆清搖了搖頭,“昨日我應(yīng)是被厲承敲暈了,適才跌馬時方醒?!?/br> 宋修遠(yuǎn)聞言沉默不語,抱著穆清進(jìn)了西廂,將穆清安置在榻上:“手給我瞧瞧。” 穆清依言將右手伸直宋修遠(yuǎn)眼前,手腕處已有些腫脹。宋修遠(yuǎn)從懷中掏出個小瓷瓶,將內(nèi)里的膏藥輕輕抹于穆清手腕處。 “你竟隨身帶著這個?” “在建章營里摸爬滾打這么多年,身上傷慣了。這副膏藥好用得很,便一直隨身帶著?!钡拇_好用,抹上不過片刻的功夫,那酸痛感便輕減許多,“這幾日小心些,莫要再碰傷了。” 穆清收回右手,放下袖子。正欲斂衣起身時,宋修遠(yuǎn)卻捉住了她沒穿繡鞋的右腳:“連鞋都掉了,腳上可有傷著?” 從跌馬后雙腿及雙臂便一直隱隱作痛,想來是擦著了。不過穆清卻連連搖頭,縮回雙腿,抬手用衣裙掩了雙腳。 宋修遠(yuǎn)見穆清神色平靜,并未有痛楚的樣子,便隨她去了。 未幾,穆清開口:“你是如何尋到我的?” “厲承這小子是有些拳腳功夫,奈何有些愚鈍,從普華山到這兒一路露了不少馬腳,倒也省去了我許多功夫。” 愚鈍……穆清暗自腹誹,真正愚鈍的是她那迂腐阿兄,以她往日對杜衡的了解,這一整出鬧劇下來,若無厲承的幫襯,只恐阿兄帶著她,不出寺門便被截了。 “那厲承……如何了?” “已押送至縣丞府衙?!?/br> 宋修遠(yuǎn)瞧著穆清窩在床榻上的憔悴模樣,伸手拂過穆清發(fā)頂:“我需跑一趟衙署,夫人安心在此處歇著?!?/br> 穆清頷首,又想起適才在院中見到的老太君,脫口道:“外祖那處可需去問安?我方才的模樣......委實有些失禮?!?/br> 宋修遠(yuǎn)笑:“外祖不會在意那些的?!?/br> ☆、判詞 宋修遠(yuǎn)安頓好穆清后便出了鄭宅,只剩穆清一人窩于房內(nèi)。 未幾,有婢子敲門入內(nèi),正是先前在園中隨侍于老太君身側(cè)的仆婦。那仆婦見穆清斜斜靠坐于榻上,便領(lǐng)了身后的兩個年輕婢子繞過屏風(fēng),跪于穆清身前:“婢子姓容,奉老太太之命來伺候夫人?!?/br> 入夏已有半年,穆清心里其實很是清楚,因蜀國積弱多年,禮樂亦不昌明,夏人大多瞧不上蜀地這個邊陲小國,連帶著也瞧不上她這個僅僅只是出自旁支的宗室公主。當(dāng)年明安帝雖準(zhǔn)兩國之婚,卻不令宗室子弟娶她,應(yīng)也出自此理。但她到底出自王庭宗室,是以眼前這些婢子,乃至鄭老太君,終究不敢再明面上對她有所不敬。 “容姑姑快快起身,本應(yīng)由我先去拜會外祖,只是方才......出了些意外,還望容姑姑替我在外祖面前擔(dān)待幾句?!蹦虑逄摲銎鸸蛴谘矍暗娜菽铮告刚f道。 容娘應(yīng)言起身,抬眸瞧了一眼面前的這位鄰國公主,即便衣衫微亂,但那張臉依舊美極。 “夫人無需在意,方才侯爺出門前已見過老太太了,道夫人受了驚。老太太恐西廂無人服侍,便命婢子帶了兩個丫頭過來?!痹捯舴铰洌讲乓恢绷⒂谌菽锷砗蟮逆咀由锨跋蚰虑逍辛硕Y。穆清瞧她們一個端了套衣物,一個捧了頭面飾物,心下了然。 “有勞,煩請?zhí)嫖掖蛐┧畞怼!?/br> *************** 雖歷了這樣一番波折,身子被車馬顛得似要散架,但到底是客居于別府,又是晚輩,穆清不敢真正蒙頭大睡,不過靠著小憩片刻,估摸著時辰后便起身,著了丫頭帶她尋到東苑,命人通報了進(jìn)去。 老太君本以為穆清至少會睡到午后,不想不過一個多時辰,她便尋到了此處。 片刻,便有丫頭帶著穆清入了屋。老太君坐于上首,只見一身姿裊娜的妙齡女子款款而來,正是先前窩在宋修遠(yuǎn)懷里的穆清公主。 穆清對著鄭老太君恭恭敬敬地行了晚輩之禮:“孫兒見過外祖。方才多有失禮之處,還請外祖見諒?!?/br> 因年紀(jì)大了,老太君的眼神不如當(dāng)年,便伸手讓穆清坐于身邊,細(xì)細(xì)觀察起了這個的外孫媳婦。 “聽聞公主閨名為詞,老婆子我活了六十多年,便倚老賣老喚你一聲阿詞。聽阿遠(yuǎn)道你先前似遇上了事,此番應(yīng)多歇息才好?!?/br> 穆清搖了搖頭:“焉有孫輩不孝敬外祖,窩在房里頭偷閑的道理。方才阿詞仗外祖之言歇了個把時辰,足矣。” 老太君聽穆清言辭懇切,觀其面目亦恬靜沉穩(wěn),輕輕拉過穆清的手,拍了拍:“乖孩子?!庇智颇虑鍝Q上了先前送至西廂的青綠襦裙,更顯一張眉目如遠(yuǎn)山含黛:“你來得突然,此處又無年輕娘子的衣裳,尋來尋去只尋出了這一身舊衣裳,是阿遠(yuǎn)他娘出嫁前來不及上身的閨閣衣裳,可穿得慣?” 穆清點了點頭。 老太君當(dāng)年極愛她的小女兒,甚至不愿讓她嫁給宋氏,唯恐嬌嬌女兒在婆母裕陽大長公主處受氣又無人撐腰;后聽聞女兒女婿恩愛有加,大長公主亦待人和善,遂放下了心。只是未曾想四年前宋懋戰(zhàn)死,女兒也跟著一并去了。 此刻穆清身著鄭女當(dāng)年出閣前的衣裳,老太君雖知曉眼前的這位是同幺女打不著任何關(guān)系的穆清公主,卻依舊有些晃神。見穆清額前有散發(fā),伸手輕輕替穆清撫至耳后:“阿遠(yuǎn)那個孩子瞧著血氣沖心,但心性多隨母,亦是個品性良正之人,你莫怕他。” 穆清微微頷首,見老太君仍盯著她,想了想,又解釋道:“將軍待我極好?!?/br> 宋修遠(yuǎn)凱旋后的數(shù)月里,待她的確不薄,甚至可以稱之為“寵”。鎮(zhèn)威侯府門庭簡單,比起從前在郡王府的日子,這幾月穆清過得更為舒心。 宋修遠(yuǎn)對她的照拂,初時不過出自于對她和親公主身份的禮遇與對正妻的敬重,但這些時日他所做的,已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這些,她能瞧得出來。然而不管何時,莫詞郡主一直都是壓在她心頭的巨石,叫她對未來惶恐不安。便是這一份彷徨,讓她始終不敢承宋修遠(yuǎn)的情誼。 “可是用過膳?” 穆清搖了搖頭:“未曾?!?/br> “也好,便留在東苑同老婆子我一道用膳吧?!?/br> 穆清在北苑陪著老太君用完膳,直至老太君午歇,才回到西廂院里。 待穆清走后,容娘服侍老太君更衣:“這位公主,瞧著倒是個與人為善之主?!?/br> “這個孩子出生宗室,難得不帶倨傲之氣,很是討人歡喜。你瞧她與阿遠(yuǎn)相配,如何?” “表公子英姿勃發(fā),公主亦綽約多姿,兩人相襯至極?!?/br> “風(fēng)流媚骨,也不知是何人所傳之判詞。從前我總擔(dān)心穆清公主媚骨橫生,撐不起宋氏主母之名;所幸今日所見,這孩子貌窈窕,性柔善,亦有主見,將阿遠(yuǎn)交給這樣一個孩子,我很是安心;想來裕陽大長公主應(yīng)也會安心?!?/br> 容娘笑應(yīng),扶老太君躺下:“婢子日后再不敢將那坊間誤傳之言拿至太太面前逗樂了?!?/br> “無事?!崩咸⑽]手,容娘會意,退出內(nèi)屋,臨出門時,仿若聽見老太君喃喃:“只是可惜,阿遠(yuǎn)娶的這個孩子,若不是蜀國公主,該有多好?!?/br> *************** 宋修遠(yuǎn)離開前留下十余人護(hù)衛(wèi)鄭宅,甚至將護(hù)衛(wèi)林儼也留給了穆清,穆清問明宋修遠(yuǎn)去向后思慮片刻,朝那林儼道:“勞煩林護(hù)衛(wèi)帶我去霖縣署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