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事兒也與她無關(guān)了。

    其姝這些天沉迷于一本書，是先前從互市上淘來的一本西洋書。書是泰西人所著，講的是商業(yè)經(jīng)營。她懂泰西話，但更多的是日常交流，這樣的著作看起來頗有些吃力。于是埋頭苦讀，遇有不懂的地方，便用紅墨標(biāo)起。

    好容易等到今日爹爹在家，便捧著珠寶似的捧著那本書往書房去尋他講解釋疑。

    到了書房門口，迎面正碰上觀言捧著一摞書冊走出來。

    其姝剛要招呼，就聽到觀言嘟嘟囔囔地說：“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簡直是找死！”

    這是罵她呢？

    其姝驚得書都拿不穩(wěn)，差點(diǎn)跌在地上。

    觀言根本沒注意到這邊有人，躡手躡腳地走到一扇窗下，伸出食指在舌上舔了舔，然后在窗紙上戳了個洞。

    其姝也躡手躡腳地跟過去，站在他身后，壓低聲音嚇唬他：“好啊，你小子竟然敢偷看！”

    觀言聞聲回頭，見是其姝，有點(diǎn)不好意思的笑了。

    不過他本來也不是什么老實(shí)頭，當(dāng)然不會因?yàn)檫@樣就羞窘跑掉。反而笑嘻嘻地對其姝道：“五姑娘，你來的正好，快和我一起來看大型屠宰現(xiàn)場?！?/br>
    ?。?/br>
    不過幾天沒見，這孩子說的話她怎么都聽不懂了呢。

    越是不懂，就越是好奇。

    當(dāng)觀言動手在窗紙上為她也戳了個小洞后，其姝便拋卻了道德心，與他頭并著頭趴在窗戶上偷看起來。

    不過她還沒有來得及把室內(nèi)的情況看清楚，就先聽到爹爹發(fā)出了一聲怒喝：“這是干什么！”

    “我，我……”

    清清脆脆的聲音里帶著哭腔，話都說不完整了。

    其姝聽出來，這是王玉秀的那個孫女兒，乳名阿桃的徐姑娘。

    她也終于打量清楚室內(nèi)的光景，爹爹在書房的間里換衣服，那阿桃也在，她手上拿著爹爹的一條褲帶……大概是想服侍服侍爹爹換衣裳。

    “你回去吧，今日的事我不會跟別人說，但你以后也別再打這種主意了。北雜苑那里雖然簡陋，但本來就是仆婦們住的地方，這身份是你們自己求來的，那還有什么可挑剔嫌棄的。至于常mama給你安排的活計，雖然沒機(jī)會出頭露臉，但也算輕松簡單了。咱們家里規(guī)矩大，姑娘公子身邊的丫鬟可不是光識文弄墨就可以勝任的。你既不會烹飪，又不會女紅，賬目之類的又看不懂，怎么到姑娘們面前服侍。你若真是想往上面走，少不得自己先把本事學(xué)起來。別再聽你祖母挑唆，動這種貪慕虛榮的歪腦筋?！?/br>
    這番話說得可是非常重了。

    阿桃年紀(jì)小，面皮薄，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不是的，不是的，祖母不是您說的那個樣子，我也不是?！彼橐q解道，“祖母說您一定是對當(dāng)年的事心存芥蒂?？苫橐龃笫履耸歉改钢?，她也沒有辦法。而且這些年來，她一直對您有愧疚。如今又得了您的幫助，更是不知道該怎么回報。這才想讓我來補(bǔ)償您，他知道您沒有子嗣，所以想讓我我來為你生兒育女。祖母……祖母她是年紀(jì)大了，要不然她肯定會親自來的?！?/br>
    其姝眼睛瞪得差些掉出來，心里好氣又好笑。

    她就說這丫頭傻吧，看都在瞎說什么大實(shí)話！

    尚永泰則是氣得頭上冒煙。

    他看她們孤兒寡婦處境凄慘，這才不計前嫌好心相幫。

    王玉秀卻把他想成什么了！

    “我是缺個兒子，若能生個兒子，眼下許多煩難都能解決。可就算為此納妾，也不可能納前未婚妻的孫女兒，與自己最小的女兒年紀(jì)相當(dāng)?shù)膶O輩回家??！”

    他憤怒地說了一串，而阿桃好像完全沒有聽懂似的，只一個勁兒的強(qiáng)調(diào)：“我不介意的，真的，我不介意您年紀(jì)大?！?/br>
    “是啊，你當(dāng)然不介意。做了我爹的妾室，每天好吃好喝，還有下人伺候，每個月什么都不用干，也有月例到手，這么好的差事你當(dāng)然不介意啦?！?/br>
    其姝拖著觀言走進(jìn)來，把爹爹因?yàn)樯頌槟凶右酗L(fēng)度而不好說盡的話全部說出來。

    “你胡說！我……我根本不是這樣想的?！卑?dāng)然不會承認(rèn)。

    其姝刁蠻起來，那也是天下無敵，“我管你是不是這樣想的，我覺得是這樣不就行了，反正我就是不同意我爹有個和我年紀(jì)差不多的姨娘，不許不許就是不許！”

    轉(zhuǎn)頭吩咐觀言去把常mama找來，將貪心不足蛇吞象的祖孫倆發(fā)賣出去。

    王玉秀少不得又要哭求到喬太夫人面前，可喬太夫人根本不想見她。

    她們當(dāng)初自己求著做下人，既是下人當(dāng)然要有身契，身契拿在主人家手里，想發(fā)賣的時候便發(fā)賣了，這些都是律例里標(biāo)明、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誰也說不出尚家一丁點(diǎn)兒不是來。

    其姝把這事兒當(dāng)笑話說給母親聽。

    誰知道謝氏聽了一點(diǎn)笑意也沒，反而愕然問：“你說你爹爹在我之前曾經(jīng)與旁的女子訂過親？”

    呃，難道娘不知道這件事嗎？

    驚覺自己闖了禍，又恰好看到爹爹從屋外進(jìn)來，其姝立刻決定效仿裴萱——甩鍋。

    不過，她比裴萱講義氣，溜之大吉前也不忘提醒父親：“爹爹，娘知道王玉秀的事正生氣呢，你快勸勸她?！?/br>
    尚永泰看著乳燕投林一樣撲出去的女兒，好笑地坐到妻子對面，“這有什么好氣的？你的女兒不是都把人賣掉了嗎？”

    “若是姝兒沒撞見，沒把人賣了，你……你就舍不得處置了，是不是？”謝氏悶聲悶氣道。

    “說什么呢？”尚永泰好聲好氣，“姝兒沒闖進(jìn)來時，我已經(jīng)把那姑娘罵了一通?！?/br>
    “可你若不心虛，為什么從來不告訴我你曾經(jīng)訂過親？”

    這才是謝氏最介意的地方。

    謝家是皇商，雖然家財豐厚，地位卻不高。尚永泰是侯府嫡子，又有探花功名，這樣的男子，謝氏待字閨中時就是做夢也不敢想會與自己有瓜葛，可他們偏偏成了親。

    因?yàn)榧抑薪?jīng)商，她當(dāng)然不會覺得尚永泰辭官經(jīng)商有什么不好，只一心崇拜，覺得他不管做什么都是蕓蕓眾生中最拔尖的那一個。

    丈夫在外有本事，在家中又體貼，若不是當(dāng)年長子長女那場意外，謝氏的婚事可以說是完美無缺的，饒是如今這般，也不知羨煞多少大姑娘小媳婦和老太婆。

    可原來自己不是他最初的選擇，是因?yàn)榕匀伺c他退了婚，他才退而求其次娶了自己？

    謝氏一想到這個就覺得堵心，難過得不行。

    尚永泰握住妻子的手，“這有什么好說的呢。不過就是一樁沒成的婚事，你也要喝醋？那樁婚事是母親為我說的，當(dāng)年我也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過她一眼，話都沒說過。你卻是我自己求娶的，你說這能比嗎？何況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難道還不清楚？”

    謝氏態(tài)度軟化下來，“但……我們沒有兒子，你還想不想……”

    尚永泰擺手打斷：“我們都五十了，我也不想再折騰。兒子這種事，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qiáng)求?！?/br>
    他想起裴子昂的求婚來，從前是沒人求親，如今有了出身和前程皆是上上選的六郡王，對于其姝的安排，尚永泰也開始另有想法。

    “有時候，兒子也不是非得自己生。你說其沛這孩子，怎么樣？”

    其沛今年秋闈又落榜了，二老爺尚永安氣得將他趕回平城老家來。

    喬太夫人一直希望尚永泰過繼其沛，因此又重提此事，只是看兒子不表態(tài)，兩人關(guān)系又才修復(fù)不久，便不再多提。

    謝氏也知道婆婆的心思，她從前寧愿被婆婆責(zé)怪，也不肯違拗丈夫的心愿，眼下見他問起，斟酌著答道：“他舉業(yè)上雖然屢試不第，但平日為人寬和溫厚，與其姝相處得也十分融洽。而且，他在外面似乎也很善于結(jié)交，六郡王就與他交情不錯的樣子?！?/br>
    尚永泰點(diǎn)點(diǎn)頭，為人心善厚道，又與自家女兒相處得來，就不怕將來不給其姝姐妹撐腰。做生意懂得與人結(jié)交很重要，舉業(yè)如何反倒無所謂。

    他試著問了問妻子的意見，謝氏當(dāng)然不希望把隆盛的擔(dān)子壓在其姝身上，沒有不答應(yīng)的。

    尚永泰便正式與喬太夫人提出過繼其沛的事情。

    誰知事情還沒商定，其沛那邊不知怎地得到了消息，連夜卷包袱逃走了，只留下一封信。

    “我自小數(shù)目不精，對做生意也沒有興趣，若強(qiáng)行繼承四叔的票號，恐怕將偌大的家業(yè)敗光，害meimei們窮困潦倒。且我心中另有志向，欲做今世大禹，治水利民，這就去踏遍千山萬水實(shí)地考察也。”

    其姝朗聲讀出七哥的信。

    喬太夫人氣得笑起來，“這孩子，真當(dāng)我老婆子不懂嗎？修河治水也要用到算學(xué)！”

    尚永泰搖了搖頭，強(qiáng)扭的瓜不甜，既然其沛不愿意，那就算了。

    不過，他這是什么運(yùn)氣，旁人若有一份家業(yè)，子侄兄弟加孫輩們不知到多么積極地爭搶著占上一席之地，偏他的隆盛想送都送不出。

    如今子侄和兄弟們的路是走不通了，孫輩他還沒有。

    尚永泰的目光就落在其姝身上，女兒聰穎遠(yuǎn)超常人，六郡王也是人中龍鳳，若是他們兩個的孩兒想來不會差。

    只是……他能等得到外孫長大成人的那天嗎？

    第44章 兵臨城下

    尚永泰今年五十歲， 尚有希望等到外孫出生長大。

    喬太夫人卻已八十有一， 曾孫她倒是有， 大房、二房和三房都有男丁，自然也不缺活蹦亂跳的孫兒，可四房的事一直是她的心病。

    從前兒子不吐口，她也不好強(qiáng)逼， 如今難得尚永泰表明愿意過繼，雖然事情未成，但在喬太夫人心里就像那緊閉的門扉打開了一道縫。

    她格外熱情地幫著兒子想辦法， 甚至沒征得他同意就擅自聘了一名良妾回來。

    尚永泰知道這事時， 那位姑娘已被一頂粉轎抬進(jìn)了門。

    喬太夫人以為自己辦得好，“城東薛家你們都知道， 世代為屠戶，向來人丁興旺，薛九姑娘前面有八個哥哥， 還都是一個娘生的， 可見她也是極好生養(yǎng)，一定能為你生下兒子?！?/br>
    謝氏秀眉微蹙， 那日丈夫才說過不再納妾，誰知婆婆竟然自作主張聘了新人回來。她當(dāng)然不高興， 可人都進(jìn)門了，難道當(dāng)場趕出去不成，真是怎么想怎么郁悶。

    尚永泰伸手過來握住妻子的手，微微用力， 示意她別心煩。

    “母親，既是屠戶世家，想來家中生活不愁，怎么會無緣無故將女兒與人做妾？”

    “那不是家里哥哥多，都對這個小meimei愛如珍寶，看哪個男人也不順眼，拖來拖去把姑娘拖到了十九歲。”喬太夫人解釋著，“不過平城的百姓對咱們尚家從來尊崇，所以他們一點(diǎn)不覺得讓meimei嫁了你不好，反而引以為豪?！?/br>
    薛九姑娘，喔，現(xiàn)在應(yīng)該稱為薛姨娘了，抱著藍(lán)底白花的包袱站在廳堂當(dāng)中任由尚家人打量，雖低著頭，卻沒有半點(diǎn)不好意思。她是北方典型的那種身材高挑健美的女子，算不上絕色，但五官大氣濃艷，站在人群中絕對引人注目。

    因喬太夫人說到薛家人的態(tài)度，薛姨娘順口接話道：“對，出門時哥哥嫂嫂們都囑咐我，定北侯世代鎮(zhèn)守平城，保護(hù)咱們百姓平安，所以我也應(yīng)當(dāng)盡心盡力幫尚家生兒育女、延續(xù)香燈?！?/br>
    這種事也能用盡心盡力形容么，當(dāng)值的不少下人偷笑，這新姨娘看來沒讀過什么書，而且也不大懂規(guī)矩。

    十九歲，尚永泰心道，作為沒嫁過人的姑娘確實(shí)年紀(jì)大了些，可那也是比他長子長女小了十來歲的小女孩。

    當(dāng)年長子長女意外喪命后，他也曾想著不管怎樣一定得生個兒子繼承香火，可一連三個都是女孩，到其姝出生后，他非要兒子不可的心思也就淡了。不然也不會那么多年沒再討過新的姨娘，就是一直好端端在后院的鄭姨娘，他也極少去留宿。如今更是只想與老妻好好做伴，不打算糟蹋這個才十九歲的姑娘。

    只是沒想到母親事先不與他商量就將人討進(jìn)門，若當(dāng)場趕出去，這無辜的大姑娘顏面盡失，將來再嫁也就難了，一樣是害了人家。

    尚永泰喝了妾室茶，表面接受了薛姨娘，卻一直沒去她房里過夜，反而與謝氏商量著到明年元宵后就幫薛姨娘找個合適的人家。

    謝氏得了丈夫的保證，心里那點(diǎn)不愉快也煙消云散，夫妻兩個更比往日恩愛。

    其姝忿忿不平地寫信向裴子昂告狀——誰不希望自己父母間沒有第三個人呢，早年的鄭姨娘與陳姨娘都發(fā)生在她出生前，那是沒有辦法，如今平白無故塞了個小妾來，她當(dāng)然站在親娘一邊反對。

    “將來我的贅婿要是敢納小妾養(yǎng)外室，我就把他踢出門去，再重新嫁一個。”

    小姑娘寫信都寫得兇巴巴的，自從裴子昂離開平城后，每隔兩三天就有一封信來，而且特別會討她歡心，每封信都逗得她十分開懷，不知不覺間就把裴子昂當(dāng)做了可以傾訴的對象。

    可這次收到的回信卻與從前大不相同，再沒有隨信附贈的禮物，也沒有討人喜歡的話，只有極簡短的一段：三公主為報復(fù)，故意害先前那名閼氏小產(chǎn)，因?qū)Ψ皆路荽罅耍涮ハ聛硎莻€成型的男孩。北戎人與大夏人一樣重視傳承，這又是宇文達(dá)的頭一個兒子，他因此大怒，不僅將三公主與其隨從全關(guān)了起來，還揮軍南下，欲與大夏一戰(zhàn)。

    最不想發(fā)生的事終于還是發(fā)生了。

    其姝白著小臉，握著那封信一路跑到爹爹書房，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爹爹，打仗了，咱們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