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就那回事兒，主力還是毛頭。

    所以還得夸他記性好，梁斌離開第七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有五年多了，而小順更是已經(jīng)有九歲了，由此可以推算出來，他跟他媳婦兒在山坳坳里幽會是何等之早。

    可毛頭他都記得??！

    無論是言行舉止還是語氣體態(tài)，他都模仿了個十足十，連帶梁斌當時明明土氣得要命，卻還裝出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也一樣都原原本本的重現(xiàn)了。

    “……你放心，我一直陪著你，相攜手、共白頭，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嫁給我吧！”

    徐向東一臉的含羞帶怯，在毛頭的暗示下，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好！再來一個！”

    不知不覺間，身邊已經(jīng)聚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國人喜八卦，天子腳下亦不例外。又因為先前耽擱了不少時間，這會兒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多，這里又是五岔路口，下班回家的、去菜市場買菜的、接孩子放學的……

    此時此刻，梁斌的腦海里只余一行大字。

    天要亡我！

    啪——

    他還沒亡，未婚妻已經(jīng)反應過來，抬手對著他就是一巴掌，原本俏生生的臉蛋上只有羞憤欲絕：“梁斌，你居然敢耍我？你給我等著，我要你不得好死！”

    未婚妻捂著臉奮力的擠開人群，梁斌急得冷汗都濕透了背后，毛頭也就罷了，橫豎對他現(xiàn)在的情況不了解，可他這個未婚妻，不單是同校的同學，而且她爸還是他即將要去上班的單位領(lǐng)導。

    “等等，你聽我解釋！”

    梁斌正要跟上，卻被毛頭牢牢的扯住了胳膊，氣得他扭頭就破口大罵：“癩毛頭！我哪里對不住你了？你這么坑我！你知不知道，為了能考上大學，我連著兩年都沒有好好休息過哪怕一天！為了追上我們學校的?；?，我只差沒跪下來當孫子了！為了能進教育局當個小科員，我連我奶臨死前給我留作紀念的金鐲子都送人了！”

    也是太生氣了，準確的說，是因為短短這么半個小時里受到了太大的刺激，梁斌真的真的快要瘋了。

    眼見未婚妻已經(jīng)走出了人群，生怕她一時沖動干出了毀掉自己前程的事兒，梁斌大喊大叫的拼命甩脫了毛頭的手：“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嗎？就因為一個鄉(xiāng)下臭婆娘，你要毀了我一輩子嗎？”

    所謂惡人先告狀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毛頭一臉冷漠的看著他：“哪怕你要離婚，也應該回去說一聲，好讓你媳婦兒再找個好人家嫁了。現(xiàn)在這么不上不下的吊著，她白天下地干活，晚上還要幫著做些手工活兒貼補家用。小順和桂丫都上學了，可他們沒錢念初中，你什么都不管？你才是毀了他們一輩子！”

    “他們算啥？鄉(xiāng)下地里刨食的，有啥毀不毀的？還想再嫁？憑啥！你滾，立刻滾?！?/br>
    梁斌氣得火冒三丈，有心想要擠開人群，明明剛才看他未婚妻挺容易就離開的，換成了他卻怎么也擠不出去：“讓開！你們給我讓開！”

    “慌啥，你已經(jīng)坑了一個人，還能讓你再坑一個？怎么著也得等那姑娘走遠了再說?！泵^涼涼的開口，冷不丁的突然伸手一把搶走了梁斌襯衫胸口兜里的證件，“學生證？教育學院？你居然還是教育學院的大四學生？”

    毛頭震驚極了，冷不丁的就想起了多年前死活鬧著要當老師的姚燕紅，然而一貫很好說話的趙建設(shè)卻斷然拒絕了親戚長輩的懇求，他當初的原話，毛頭到現(xiàn)在還記得。

    ‘想當小學老師？我兒子閨女也是要上學的，你覺得我能答應？’

    這個說法雖然確實有些自私，可毛頭卻覺得相當有道理。

    “你還是再考慮考慮吧，為人師表，你這樣只會誤人子弟吧？就算學問夠好，人品不過關(guān)也不行呢?！泵^用審視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拿手指在他面前晃悠著，“不行，你不行?！?/br>
    梁斌恨不得他當場暴斃。

    第080章

    形勢比人強, 梁斌就算再怎么想打死毛頭，面對圍成一堆看熱鬧的人群, 他也不得不認慫。

    眼瞅著未婚妻越走越遠, 他急得都快上火了，趁著毛頭一個沒留神, 一把搶過了自己的學生證, 轉(zhuǎn)身狠狠的撞向了人群，在好幾個人驚聲尖叫之中, 成功的奪路而逃。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盡管只是粗粗的掃了一眼, 可毛頭的記性多好啊, 就這么一眼, 就足夠把學生證上的內(nèi)容全記下來了。等人群散去后，他回頭就找了個公用電話，不顧略顯昂貴的電話費, 撥通號碼直接打到了村里。

    就在對方接通電話的那一瞬間，毛頭就悟了。

    他干啥要讓他奶幫著轉(zhuǎn)達？索性直接對接電話的村里干部說不就成了嗎？生怕對方記性不好, 他在說之前，還特地叮囑對方拿筆和本子記錄下來。

    “嗯，你說, 我記著?！?/br>
    “梁斌，京市教育學院教育管理系，79屆三班，學生證號7903……”

    毛頭快速的把自己知道的事兒一五一十的全部通過電話告訴了對方。當然, 他也沒忘提梁斌身邊那個女人，無辜不無辜暫且不提，反正梁斌當了陳世美是事實，所以得讓他媳婦兒趕緊過來，越快越好。

    村里干部記錄完畢后，先是大致的掃了一遍，跟毛頭又再度確認了一下，撂下電話就打開了電喇叭。

    早在他們村還是第七生產(chǎn)大隊時，就已經(jīng)是整個公社生活條件數(shù)一數(shù)二的?，F(xiàn)在，隨著改革開放，公社改成了鄉(xiāng)政府，他們村也成了鄉(xiāng)里出了名兒的富裕村。

    這不，頭些年安裝電線桿子那會兒，他們村就是頭一批，而且還搶先安裝了電話和電喇叭。

    平常這兩樣東西都不太派得上用處，頂多也就是趙建設(shè)有事兒要宣布時，才會用電喇叭吼兩聲，多半時候村里都是很安靜的。

    然而……

    此時已經(jīng)是十月里了，因為家庭責任承包制，各家各戶哪怕是曾經(jīng)出了名的懶人家老袁家，為了自家的口糧著想，也努力的在地里頭忙活。秋收結(jié)束了，這不是還有秋種嗎？總不能讓好好的地就這么閑置著吧？

    就在所有人都在田間地里忙忙碌碌時，冷不丁的，大喇叭響了起來。

    先是一陣刺耳的鳴叫聲，就聽到大喇叭里有人在試音。這個出人意料的情況，自然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而短暫的響動之后，緊接著大喇叭就開始循環(huán)呼叫了。

    “劉芹，老劉家的劉芹！劉芹你男人找到了！去京市上大學的癩毛頭打電話回來，說在京市看到你男人了！你男人梁斌現(xiàn)在人在京市，就要當陳世美了，毛頭讓你趕緊上京市抓人去……劉芹！你男人梁斌現(xiàn)在在京市，京市教育學院教育管理系79屆三班，他在京市又找了對象，你趕緊去！劉芹……”

    電喇叭的聲音非常之洪亮，而且負責對著筆記本念詞的村里干部還是個大老爺們，粗著嗓子嗷嗷叫著把短短幾句話反反復復的念了好幾遍，覺得差不多了，這才心滿意足的關(guān)掉了喇叭，放了自己也放了村民們一條生路。

    在喇叭響徹云霄之際，所有原本在地里辛勤耕種的村民們都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手里的活兒，目瞪口呆的遙望著電喇叭方向，直到喇叭被關(guān)閉，仍然遲遲回不了神來。

    這以前咋沒覺得趙建設(shè)那破鑼嗓子好聽呢？不對，聲音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在于……劉芹她男人找到了？！

    對于離開了村子就銷聲匿跡的那幾個知青，其實大家伙兒心里都有數(shù)的。你說事兒多一時走不開，那不能寄個信回來嗎？就說老宋家好了，他們家的孩子多半都是大忙人，尤其是宋衛(wèi)軍和臭蛋這倆，真的是好幾年都不往家里來，可人家不也一樣知道往家里寄錢寄信寄東西嗎？一點兒音訊都沒有，到底是咋個情況，你心里還能沒個數(shù)兒？

    毛頭和喜寶離家前，劉芹也就是隨口這么一說，壓根就沒抱丁點兒希望。只是想著，也許運氣好就碰上了呢？橫豎也就是提了一嘴，誰知，還真就一語成讖。

    傍晚的一通電話，徹底打破了村子里的寧靜。

    與之無關(guān)的村民們都咂舌不已，就更別提當事人劉芹了。

    劉芹也在地里干活，她兩個兒女都在上學，不干活一家三口就得全都扎脖喝西北風去。結(jié)果，聽到喇叭響起，里頭的話拆開來字字句句都能明白，可合在一起……

    懵了好一會兒，劉芹突然丟開了手里的鋤頭，兩腿發(fā)軟的坐到了地上，抱著自己的膝蓋，“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沒過多久，她娘家的爹媽哥嫂也都趕了過來，就看到她哭得聲嘶力竭全身發(fā)軟，連站都站不起來了。也是，哪怕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在希望破滅的那一瞬間，還是難免心如刀絞。

    梁斌那王八犢子?。【尤徽娴脑谕饷嬗辛巳?！

    “芹兒，我苦命的閨女喲，你哭吧，哭個痛快，等哭夠了，咱們明個兒一起去京市，找那個沒良心的狗東西算賬！”

    劉芹的媽也是老淚縱橫，她這輩子就生了這么獨一個閨女，還是家里最小的，早些年用心的給相看了親事，剛要定下來，就被那個梁斌橫插一腳。這要是梁斌真的喜歡她閨女，愿意一輩子對她閨女好，她當然也是高興的。哪知，國家政策說改就改，梁斌徒然間就走了，媳婦兒不要了，親生的兒子和閨女也不要了。她咋都想不明白，這世上咋會有那么狠心的人呢？

    “有消息總比沒消息的好，以前我只勸你當他死在外面了，現(xiàn)在更好，咱們找著了人，怎么著也要叫他給你一個說法！”

    “對！毛頭不是說那混蛋考上了大學嗎？憑啥他在那頭過好日子，我妹子就在鄉(xiāng)下吃苦受罪？孩子又不是我妹子一個人的！”

    “一定要他好看！好叫他知道咱們家的人不是那么好欺負的！”

    劉家的親朋好友陸陸續(xù)續(xù)都趕了過來，紛紛幫著出主意。這要是搞對象的時候，男的不愿意負責，那是女的吃虧，吃虧了還要被人戳脊梁骨。可劉芹這事兒卻是個例外，當初是梁斌先提的結(jié)婚，兩人私底下咋樣且不說，之后是請了媒人來說合的，該有的程序一樣都不少，擱在他們這一帶，這就是合理合法的小倆口，更別提兩人連孩子都有了。

    說白了，梁斌就是蓋了戳的負心漢陳世美！

    劉芹蹲在地上哭了足足有半個小時，聽著耳邊親朋好友紛紛幫忙想法子，她終于止住了哭聲。

    “我要跟他離婚，可小順和桂丫是我的，我不會讓兩個孩子跟著他。爹媽，各位叔叔伯伯嬸子大娘，我不想再嫁了，就想守著兩個孩子太太平平的過完下半輩子?！?/br>
    說真的，劉芹父母肯定是不同意這個說法的，要知道，劉芹嫁人早，哪怕她大兒子小順今年已經(jīng)有九歲了，可她本人也才二十六。這個年歲，直接就守寡了？雖然梁斌沒死，可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過日子，這不跟守寡一個樣兒嗎？

    可看著劉芹哭得兩眼腫脹，她爹媽終究還是沒忍心在這檔口反對，只能先依了她。

    不過，等劉芹的嫂子陪著她先回家后，其余人聚在一起又商量開了，期間還有人特地把趙紅英給請了過來，讓她也幫著出出主意。

    趙紅英是懵逼的，在喇叭響起的那一刻，她就徹底懵了，怎么也沒有想到，毛頭居然真的能在京市找到人。全國那么大，人口那么多，這得倒了八輩子的血霉，才能攤上這種事兒吧？估計比被雷劈的概率都低。

    劉家親戚過來請她的時候，她還在那兒念叨著：“咋麗麗出去那么久了，就沒遇到一個呢？毛頭這才走了一個多月，能耐了他！”

    她不知道的是，這事兒真不能怪春麗，誰叫喜寶沒祝福呢？

    而這會兒，聽著劉家人懇求她也幫著出出主意，她勉強定了定心，隨口道：“事情分先后懂不懂？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啥？是叫那個負心漢好看！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說，你家劉芹人品咋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能不知道嗎？等離了婚，到時候再叫大家伙兒幫著留意一下，這事兒不著急，慢慢來?！?/br>
    “宋老太說得太對了，咱們得先教訓梁斌那混蛋！”

    “對，一起去京市，走！”

    “宋老太您要不要一塊兒去？如果您去的話，咱們家?guī)统雎焚M伙食費，正好回頭找上毛頭，叫他給咱們指指路，不然到了京市，兩眼一抹黑，知道地名咱們也找不著?。　?/br>
    趙紅英認真的思考了一下，最后還是答應了下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能幫就幫一把，再說她跟寶兒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沒見面了，也是怪想得慌。

    不得不說，梁斌這人盡管人品不咋地，可眼光卻是很不錯。暫且先不說京市那個未婚妻，單說劉芹好了，劉家其實也是村里的大姓之一，親朋好友加一塊兒人數(shù)還不少，而且隨著公社改制，她哥還當上了村里的干部，親戚里頭有錢的也不少。只不過，當初她跟梁斌在一起時就遭到了父母的反對，后來又是她苦苦哀求父母放人，這才叫梁斌趕上了頭兩批回城名單。所以，之后無論有多苦多難，她都始終咬牙堅持著，盼著她男人有朝一日會回來接她和孩子。

    現(xiàn)在，內(nèi)心僅存的希望也破滅了，劉芹接受了娘家父母的建議，決定上京市去找那個負心漢，哪怕只是為了出一口惡氣。

    難得有去京市的機會，村里好些沾親帶故的人家也主動提出來幫忙，正好讓那個負心漢看看他們村有多團結(jié)，順便也可以上京市瞧瞧，見見世面，畢竟在趙紅英的口中，京市堪比人間仙境。

    誰不想開開眼界？

    哦不，應該是集體討伐渣男負心漢?。?/br>
    ……

    此時的梁斌還不知道他已大禍臨頭。

    在奪回了學生證，并且逃出生天后，他慌慌張張的追了上去?？梢驗殄e過了最佳時機，在追出去一段路后，仍是跟丟了人。正是傍晚放學下班的高峰期，他眼睜睜的看著他苦追了三年才到手的未婚妻，就這樣消失在了人潮里，心里猛的一沉，涌起了一種極為不詳?shù)念A感。

    梁斌努力安慰自己，女人都是很愛面子的，這事兒一旦捅了出去，對她也沒啥好處，還有可能被同學朋友嗤笑，所以事情應該還有挽回的余地，哪怕真的要分手，他也得保住自己的名聲。

    然而，他又錯了。

    未婚妻會不會幫他保守這個秘密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有人已經(jīng)幫著宣揚了。

    就在方才，他忙著沖毛頭大吼大叫，卻愣是沒發(fā)現(xiàn)，看熱鬧的人群里頭有個格外眼熟的人。那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同班同學。

    對于他能夠追上?；ǎ瑢W校里有不少人深感不爽，先前是因為沒轍兒，最多也就是在心里泛酸，或者在背后編排兩句，可如今卻不同了，現(xiàn)成的把柄送到了他手里，豈有不利用的道理？

    他那同學趕在梁斌沖去人群之前，就已經(jīng)偷偷的閃人了，橫豎大致的情況已經(jīng)了解了，當然要趕緊回學校宣傳一波。盡管那位“好心”的同學沒有毛頭那么能耐，可把事情說個清楚明白卻還是很容易的。等梁斌頹廢的回到學校時，只覺得整個氛圍都怪怪的，他一直都是學校的風云人物，走在校園林蔭道上，一貫都有不少人回頭看他，可那也該是羨慕嫉妒的眼神，而現(xiàn)在……

    就跟老公出軌老婆最后一個知道一樣，等全校師生都知道了他梁斌上山下鄉(xiāng)期間娶了媳婦兒生了孩子，他本人還被蒙在鼓里，直到輔導員找他談話。

    輔導員才剛起了個頭，梁斌就立刻臉色煞白。

    他只知道他未婚妻這幾天都沒來上學，以生病的理由跟學校請了幾天假，本來他還琢磨著，等未婚妻氣消了點兒后，再放下身段好好哄哄，反正他們的年齡都已經(jīng)到了，只要哄的未婚妻跟他領(lǐng)了證，接下來的事兒就好辦多了。

    可誰能告訴他，眼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怎么就鬧得人盡皆知了？

    并非所有人都像毛頭那樣，敢作敢當，梁斌那位“好心”的同學本來就是出于嫉妒才把這事兒大肆宣揚的，壓根就不打算出面，輔導員倒是知道內(nèi)情，卻沒有幫著解惑的意圖，只是告訴了他，學校對這事兒的處理意見。

    考慮到梁斌跟他那位鄉(xiāng)下媳婦兒并未領(lǐng)證，也就是不屬于合法夫妻，加上對方也是自愿跟他過日子的，不存在強迫的可能性。所以，這事兒不算違法法律，只能從道義上進行譴責。

    聽到前半部分，梁斌稍稍松了一口氣，暗自慶幸鄉(xiāng)下泥腿子就是沒文化，只想著擺酒辦喜事，壓根就不知道這是不合法的。也幸虧如此，他才能逃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