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琴娘去世了?！钡杂鸬馈?/br>
    翟容一怔，一年多前他曾見過琴娘的容貌，當時已經(jīng)很可怕了：“此事一直想問問你，琴娘是中毒了嗎？為何是那般容貌?！?/br>
    翟羽搖頭道：“不是，據(jù)她自己所說，是天生如此?！?/br>
    “怎么會有人天生如此長相？”

    翟羽道：“她是西域硁谷的夜瞳族人，這個族就是如此，年輕時都很美貌，年長了便會變得干枯如骷髏?！彼緛磉€想說些什么，想到琴娘已經(jīng)去世，死者長已矣，就不再對她的所作所為多說什么了。他只說道：“琴娘是你嫂子的侍女，當年陪她一起在陸鎮(zhèn)里生活了多年，后來跟隨到我這里，一生也算孤獨無依。你替我留意，如果還能遇到他們夜瞳族的族人，把琴娘的后事告知一下?！?/br>
    翟容點頭，問：“這夜瞳族人如此生就異象，應(yīng)該人不多吧？想來他們都該趁年輕貌美之時，早早嫁了別的族人，否則待到年長色衰，豈不可怕？”

    翟羽搖頭：“不，他們年長之后，雖然面容枯槁，但是眸生異象，可以攝人心魂?！?/br>
    翟容筷子一頓：“哥……”

    既然那些夜瞳族人可以攝人心魂，那么，翟羽讓琴娘生活在翟府那么多年，她對他會不會有什么控制呢？

    翟羽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她沒有對我下手，她只是在等青蓮回來?！彼⑿χ扒嗌弻⑺粝聛?，就是防著我有異心，另娶他人?！?/br>
    翟容也忍不住笑了：“嫂子還挺小氣的。”

    那時候秦嫣還誤會過，琴娘喜歡翟羽，原來是嫂子留下來的眼線。他的笑容很快淡去，嫂子留下的眼線都已經(jīng)去世了，嫂子還沒有回來。如今西域這一線都是翟羽在布控，而兄長到底在其中做了什么？他想，若能有機會找到嫂子的蹤跡，他一定盡力將她帶回來。

    當下，他換個話題：“兄長，這些文字被拆碎得如此凌亂。這應(yīng)該不是若若做出來的事情?！蹦茄绢^那般笨拙。

    翟羽心領(lǐng)神會：“是長清？”

    那個在秦小娘子滿是崇拜和感激地描述中，無比強大，無比聰明的哥哥，從兩人心中出現(xiàn)。雖然秦娘子沒有描述過他的音容笑貌，可是那名胡僧的睿智淡然，處變不驚的形象，還是非常清晰的。

    “長清……”翟容想了想，想到秦嫣說過，每次她回去兄長都要她將所見所聞悉數(shù)相告，翟容抬起頭：“哥，我想起了什么。”他丟下筷子，快步走回書案邊，回頭請示自己兄長：“我可以在竹簡上動筆嗎？”

    “可以?！钡匀莸溃骸氨緛砭褪亲屓酥`寫出來，方便排列用的?！?/br>
    翟容以筆蘸墨，在竹簡上描描繪繪，將時間地點都做了一定的排列。

    茶霧繚繞中，翟羽在旁邊一邊拿著甜瓜吃，一邊等著他將兩百多片竹簡擺放出個結(jié)果來。

    翟羽看著自己兄弟，他已經(jīng)弱冠之年了。

    翟家曾是昆侖玉商，父系有外族血統(tǒng)，翟容吹遍了西域風沙，依然膚色白皙。只是臉上的輪廓變深了，一言一笑，眉若墨繪。翟羽曾經(jīng)擔憂過他長相過于出眾，不適合做真正深入西域的密諜。就連他自己也是以坐鎮(zhèn)中軍為主，并不深入前線。

    但是翟容學會了易容之術(shù)。

    這兩年，他親自以身體丈量西域的數(shù)千里河山；學會了那里三十多個國家的語言、習俗；以不同的身份，在西域做下了不少事情。他如今在西域的滲透，遠遠超過翟羽手下其他人在西域滲透的十幾年積累。

    翟羽聽說，兄弟在焉耆國結(jié)交異族，幫一個十幾年前已經(jīng)逐出此國的小部落，重新執(zhí)掌王權(quán)。

    還聽說，他在天山北麓與那幾個白鶻衛(wèi)，降服了天山北面響馬六十二路，那什么天山領(lǐng)主就是他們六個人。

    又聽說，疏勒國受到圖桑帝國阻隔交通，他以狼群過境將圖桑國駐扎在疏勒國旁的三個部落，逼退回了都墨城西，北漠狼王據(jù)說也是他……

    兄弟的十八九歲，比他自己那時候囂張多了。翟羽想。

    案桌前，俯首案牘的翟容，不停地在翻弄著那些詞句，忽然，他的兩只手如同推花摧柳一般，將手中的數(shù)十根竹簡一陣擺放，只見那些竹簡漸漸被他排出新的秩序來。他的目光鎖在那些文字上，漸漸明白了長清的用意。

    午后有些悶熱，翟羽以手支頤，朦朧中有些困倦。

    兄弟的聲音忽然打破了這間屋子的寧靜：“哥，這是你們的不是?！钡杂鸬溃骸昂蝸砣绱苏f法？”

    翟容慢慢放平手中的竹簡：“你們不讓我介入若若的事情，她兄長很憤怒，所以跟我們玩這個障眼法。”

    長清是將他和若若之間所共同經(jīng)歷過的事情，作為排布文字的方式。也就是說，眼前這兩百多片竹簡，只有充分了解他們之間互動才能破譯出來。這是一件對他而言非常有利的事情。

    翟容決定，跟長清隔空聯(lián)手，利用這件事情，真正介入星芒教之案。

    第96章 歸逃

    翟容指著被他重新排列過的竹簡, 道：“這一段，長清寫得很清楚，星芒教分為‘天、地、草’三圈。蒼天為上, 黃土為下, 中間承載著是草字?！?/br>
    他的手指撥動著：“這一段，‘牧刀人’掌管下的刀奴并非星芒圣教所倚重的殺手集團, 只是對初入星芒教的幼童們，進行某種篩選的一道關(guān)口?！?/br>
    “篩選？”翟羽抬起眉, “篩選什么？”

    “你不知道？”翟容探究地看著看著翟羽, “你不是還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線索嗎？你也不知道？”

    翟羽望著他。他也不清楚, 這個兄弟在這兩年里，到底打探到了什么。

    翟容很快就沒有深究下去，繼續(xù)往下翻著竹簡：“這一段, 在牧刀人的眼中，自己御下的刀奴們便如羊群中的羊，隨時可殺可滅。”他微一怔忪，若若就是那只要被殺的羊……

    他對翟羽道： “你再看, 長清說，他們每個刀奴都要修習一種名為破妄功的功法，從他的描述來看, 應(yīng)該就是若若所謂的心法?！?/br>
    他道：“這里說的是白骨錯裂手，應(yīng)該就是你那張‘鬼尸圖’上所顯示的手法。以長清之所見，其實并沒有哪個刀奴可以順利達到。”他嘆氣，“真是, 連練的是什么都不告訴他們，若若能活那么大，簡直是……”

    翟羽不禁站將起來，局促數(shù)月都毫無進展的星芒教，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出現(xiàn)了那么大的突破：“你是如何排出來的？”翟羽坐到書案對面，去看翟容的排布。

    翟容道：“這一段的排列方式來自于《玄黃十九遺拾道》，里面是第五十六運。這是當初我們脫離夕照大城時，推算出來的陰陽上下棋子排布?！彼氖种冈谑Ｏ碌闹窈喼袚芾?，“這一段還是比較容易找到的，余下的竹簡排列我需要回到敦煌，回憶我們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做過的事情。可能解開這些竹簡排列的關(guān)鍵，就在那里?！?/br>
    翟羽的鳳目里情緒復雜，很明顯，長清通過這種方式，使得整個云煙計劃，和翟容牢牢捆綁在了一起。

    翟容臉上笑容收住，看著自己兄長：“將近兩年了，你們不讓我介入‘云煙’計劃，可是你們忘記了，若若最信任的人只有我。現(xiàn)在長清感覺不到我的存在，他在委婉地拒絕為我們提供消息?！?/br>
    這一年多來，他同小紀他們這些白鶻衛(wèi)一起在西域修煉。

    他們練陣法，練武功，他們要在罡風血雨中磨礪出自己真正的鋒芒。

    他們深入西域，進入各個小國探查。馳騁大漠需要的不僅僅是武學境界，連縱并橫也很重要。

    他瘋狂地完成著承啟閣交給他的各種任務(wù)，他以最狂烈的方式如同一根粗大的鐵鍥子，深深嵌入了西域三十國。為了能夠進入云煙計劃，他已經(jīng)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翟羽無可奈何：“這個長清到底是什么人？有朝一日一定要見一見。”

    翟容拿了一張淺黃色的細絹紙，將竹簡上已經(jīng)破解的內(nèi)容謄寫著，漫不經(jīng)心道：“哥哥莫急，你們會以親家的身份見面的?！?/br>
    見翟羽沒有聲音，他抬起眉，額頭有輕微的抬頭紋：“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不希望我和若若在一起。當初你給她那枚玉佩，哄得她那般開心，她要是知道你有這個心思，一定會傷心的?！?/br>
    翟容抄完手中的文字，將竹管筆擱在筆山上：“你們手中有什么訊息，也要讓我知曉。否則剩下的我就不去破解了?！彼谜韵镜氐溃胺讲盼腋阌懻撨^，為何同樣的地點，她要選擇不同的時間分批送訊息呢？哥哥，除了讓我們能夠重新組合以外，長清還透露了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消息?！?/br>
    翟羽都驚訝了：“什么消息？”

    翟容道：“長清在告訴我們，星芒教對他們兄妹的信仰并無懷疑，他們在傳送消息時是自由的。也意味著他們自己也有離開星芒教的本領(lǐng)?！钡匀輰⒔伡埦沓删磬f到翟羽手中，“所以，我很放心若若的處境?！?/br>
    他挑起眉，威脅的意味很明顯：“我說輔史大人，若若的安全有長清負責；而你若想要我進一步破解長清的消息，必須跟我有所交換！”

    經(jīng)歷了這一年多的大漠鐵血，他的眉峰上積淀起了年少時沒有的瀟灑犀利。此刻目露狡黠之氣，顯得分外有震懾之力。

    翟羽長嘆一聲：“還以為你長大了，變聽話了。原來是更加不聽話了。“

    翟容豁達地笑了笑：“哥哥，有我替你分擔，你就不要什么都自己扛了?！彼牧伺牡杂鸬募绨蛘酒饋?，“我出去走一走，腿都坐麻了?！?/br>
    翟羽看著他伸個懶腰走出屋子，跟那些正在處理文書的承啟閣文官揮手打個招呼。他又長了不少個頭，越發(fā)顯出蜂腰猿背，矯健修長。

    第二日，翟容便回到了敦煌。

    他重新走過當年之路，重新一處處發(fā)現(xiàn)，長清所埋設(shè)的破解那些零碎文字的關(guān)鍵點，果然都是跟若若相關(guān)的。比如，他們初見大澤邊，馬車車隊的馬車數(shù)量、他帶她翻越城墻時，拔出墊腳磚的位置，最讓人無語的是，還有“云水居”上下燈籠數(shù)……

    這姑娘是有多無聊，什么都會看著、記著，他想想都覺得忍不住好笑。笑了一會兒，笑不起來了，他跟她那些親密的舉動，長清會不會也知道？

    他皺起眉，得盡快將那姑娘弄到身邊來，這也太可怕了！

    當那些零碎的字片逐漸被擺布出來，星芒教的結(jié)構(gòu)也就越來越清晰了。長清的確跟秦嫣不一樣，秦嫣整日忙著受訓，執(zhí)行任務(wù)；他則坐在暗處，靜靜揣摩著星芒教的各種情況，各種變動。

    很多事情，秦嫣根本不知道，長清卻能夠知道。

    從長清傳來的消息，翟容知道了，在過去的五年里，“牧刀人”莫血先后選擇了五十來名山海較飽滿、氣竅較通暢，初步做到“白骨錯裂手”的孩子送往了星芒圣教的“地字圈”練習高深的武功。不過，教中使者對他很不滿，因為這五十來名幼童都被其他“草字圈”送去的孩子所滅。他擇童的能力受到了星芒大神的質(zhì)疑，這對他今后進入星光圣地，有著不可忽略的阻礙。

    長清雖然不知道這些選擇出來的孩童是去做什么的，但是他們都是上佳的練武之資，這是毋庸置疑的。

    長清說了白骨錯裂手如何斷骨錯筋地進行修煉，七年間，他見過多少孩子因此斷手廢腳，被扔在山谷谷底悲慘死去。他說，秦嫣本來是這個草字圈最接近這個邪惡武功的人，只是長清打斷了她的深入學習，不讓莫血將她選擇到“金光圣地”去。

    長清還說，扎合谷經(jīng)常讓草字圈的小刀奴們?nèi)ッ鎸λ劳?，仿佛當他們面對巨大的恐懼時，身體里會調(diào)動出某種力量似的，而星芒教就需要篩選出擁有這種力量的孩子。

    長清說，老巫的那種心法，被莫血稱為“破妄功”，每年都有練習破妄功的孩子，因經(jīng)脈倒轉(zhuǎn)而死去……

    長清的觀察能力，和詐取情報的能力都非常令人佩服，惟一可惜的是，這個人被禁錮在星芒教的深處，他也不會武功，否則，他能夠給承啟閣提供更多的幫助。

    翟容想象不出，一個成年男性，是如何在刀奴和老巫的雙重監(jiān)視下，與那些未成年的刀奴混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而且，并沒有被星芒教上面一層之人所留意。

    翟容將自己拆解出來的消息都交給了翟羽。

    同時，交換到了翟羽從其他角度獲得的情報。

    翟容立即開始了調(diào)查。

    三個月后，翟容以自己在西域兩年的經(jīng)歷，和長清要跟他本人合作的訴求，充分顯示了自己在應(yīng)對星芒教之案上的契合度。他最終贏得了承啟閣官員的一致認可。

    這一年深秋，他正式替代翟羽，成為了“云煙”計劃的核心執(zhí)行人，代號是“旋日”。翟羽回歸河西密諜系統(tǒng)的頭目位置，而陌生的西域天地，則將由翟容來全線負責。

    背靠唐國承啟閣的強大助力，翟容說服了上面，準備將秦嫣和長清迎回唐國。

    ……

    ……

    “是光明垂地，諸法之王，若有所誦，則能思惟一，無上微妙……”

    風蕭蕭，草瑟瑟，遠處的雪山已經(jīng)被重重的積雪壓得通體晶瑩。

    五十多名少年雜胡男女，分列整齊端坐于山崖之下。山崖上，一名灰衣短發(fā)的侏儒僧人手捏法訣，高聲領(lǐng)誦。晚照的斜陽在西面，東邊則是一團濃云。

    秦嫣盤坐在隊伍之前，她是此處年歲較大的刀奴之一，心不在焉地跟著長清哥哥瑯瑯之聲，念著每日傍晚必定要修習的《光明垂地經(jīng)》。這經(jīng)文無非是吹噓星芒大神，如何腳踏祥云，背靠七星，自遙遠天際的大波羅世界而來。如何目接日暉，口吐江河，法力無邊。如何斬妖除魔，涂血身上，成就偉世功業(yè)……

    在他們這個無名草字圈中，最好笑的就是，能夠?qū)⑦@篇《光明垂地經(jīng)》解述得無比動人的長清哥哥，卻一直在暗地里讓她休要看信這些經(jīng)文奧義。因此，她每日跟著眾人念經(jīng)，實在是半點不曾入腦。

    長長的經(jīng)文念完，刀奴們安靜地原地盤坐，自省其身。

    冰冷的空氣，將他們每個人都吹得亂發(fā)飄動。

    秦嫣則按照以往長清跟莫血談妥的條件，去跟長清在一起澄洗心靈。她方站起來，忽然，身后一名黑色皮膚的昆侖奴渾身顫抖了起來，只見他面容猙獰扭曲，雙手按住咽喉痛苦地掙扎著。

    老巫走過來，手中拿著一根行刑的長針，朝他天靈蓋輕輕插入。那昆侖奴嗬嗬了幾聲，頓時癱軟下來。他的身體則漸漸鼓脹，只聽得“噗”的一聲，從面上五官，到手指尖都不斷冒血。人如一團爛rou迅速萎縮了下去。

    莫血看了一眼：“又是一個得惡癥的？”

    老巫是個駝背老人，一頭白發(fā)沾滿油污，衣擺骯臟襤褸。他顫巍巍抬起頭：“對星芒大神不敬，便是如此下場，污血盡冒，骨骼碎裂！”

    刀奴們惶恐而起，向老巫跪拜。

    長清已經(jīng)通過多年觀察，知道這并不是被星芒大神懲罰而死去，而是因練習破妄功而崩亂了血脈。嫣兒也是自小修習這種功法，對她內(nèi)力毫無幫助，卻要時刻受著這種破體潰血的威脅。他決定盡早將她帶回中原去，中原武林中高手如云，幫她好好診療一下，那破妄功對她會不會造成生命的威脅。

    秦嫣和長清已經(jīng)做好了出逃的一切準備。

    長清不會任何武功，他們在莫血手中也不可能擁有任何坐騎。莫血是一名高強的武者，他們是不可能在沒有馬匹的情況下，戰(zhàn)勝他的追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