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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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嫣喝著哥哥喂她的水。 “傷好些了?將敦煌所見得的事情,所去過的地方,都跟哥哥說清楚?!?/br> “嗯?!?/br> 長清雖然這些年無法步出扎合谷,盡在莫血和老巫的管制之下, 但是他對于西域的了解一點兒不少,就是因為有秦嫣做他的雙眼。 秦嫣舔著咸咸的嘴唇,以往她給哥哥講這些的時候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可是,這一回她要好好掂量掂量了。比如,可以講南市的熱鬧、講蔡玉班的喜樂、講陌桑湖的美景、講云水居的奢華……可是,不能講在敦煌南市與宜郎一道吃rou餅;不能講在夕照城暗道跟翟郎君的事情…… 秦嫣好為難,有些事情要講,有些事情要不講,萬一不小心說出了破綻,一定會讓長清哥哥看出來,到時候一定很被動。她覺得受了這頓懲罰雖然很嚴重,很痛苦,可是可以避免立時講這些事情,也算是禍中有福吧? 這三日,她趴在石崖上,一邊忍著身上的疼痛和頭腦的昏沉,一邊在心里一樁樁揣度著哪些當講、哪些不當講??墒敲看蜗肫鹉切安划斨v”的,便不由自主嘴角微微扯起。長清看著她的樣子,心知這妹子的話,接下來就沒幾句靠得住了。 第四日夜深,星子也淡暗。 秦嫣坐在哥哥身邊,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放好。對于哥哥她是不敢造次的,十歲之后哥哥就跟她嚴格劃分界限。 秦嫣便將可以跟長清說的,都盡量說給他聽,同時,也在談話之中盡量將翟容的份量摘走。 “唉?!彼谛睦飮@息著,很想念跟郎君說話時候,可以靠在他身上,賴在他懷里的感覺…… “長清哥哥,我給你的禮物你可喜歡?使用起來可順手?” “挺好,是敦煌畫工那里直接買來的?” “是?!?/br> “藤黃、朱砂都是中原之物,很細膩,石青還要再淘澄一下方可使用?!?/br> “那我有空了來幫你弄顏料?!?/br> “嫣兒?!?/br> “嗯?” “石/國使者是如何死去的?” “他在伊吾地界,聽說是他路上看上了一個姑娘,搶入車隊想要圖謀不軌。那姑娘的兄弟追上了車隊,將他們都殺了?!?/br> “你是聽誰說的?” “是處月部落的小王步陸孤鹿荻。她當時在車隊里翻看有沒有金銀財物,被我遇上了?!?/br> 長清仔細看著她的臉:“你跟翟家郎君是什么關(guān)系?” “沒……沒有關(guān)系?!痹谧约盒珠L面前說謊還是壓力挺大的。 長清是能識人之人,怎能看不出她已經(jīng)與人初嘗澤露了?他道:“嫣兒,你知道自己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嗎?” “沒有吧?” “以前你跟我說起外出所遇之事,你不會騙我?!遍L清道,“可是如今你騙了我好多次?!?/br> “哥哥!” “你跟那翟家二郎君,到底是怎么回事?” “……” “嫣兒,我跟你說過多少回,在哥哥面前撒一個謊,就需要無數(shù)個謊言來圓?!遍L清道,“你總有圓不過來的時候?!彼葐柕?,“你到底跟他到了哪一步?” “我們沒什么的?!?/br> 夜風(fēng)吹在天山無名山谷之中,春天已經(jīng)接近暮春,天山深處依然很是清冷。長清問:“一起睡覺了?” “哥哥!” “哥哥是懂醫(yī)的,你身上的氣血都和先前不一樣了,你以為你能瞞過我?” 秦嫣捂住臉。 “既然,敦煌的事情不肯說,夕照大城說細致些,應(yīng)當沒問題?” 秦嫣立時想到在珠蘭暗道中,她摸翟家郎君的手指,他捏她的指尖;她還抱著他睡覺,他也抱還她……秦嫣將頭埋在雙膝間。 長清合十,心知,這孩子是徹底廢了。 “那你說說看,你先前說的事情,有多少需要重新說過?” “好罷,我全部重新說,行不行?”秦嫣有氣無力地道,一大堆謊言,圓也圓不過來了。 秦嫣再次利用受訓(xùn)的斷續(xù)時間,將去往敦煌之事重新給長清說了一遍。這一回她再不敢有任何隱瞞,只是有兩件不得不隱瞞。 頭一件,她與翟容之間的種種羞人細節(jié),這個肯定不能出口。 長清認認真真地將她的話聽完,指出:“那紅蓮石潭是很令人疑惑之處,為何能將你手臂上的燙傷很快治好?”他說,“我?guī)湍阃克幐嗟臅r候,看到你的脊背上多了一片淤青似的顏色??捎滞耆幌瘛?/br> 秦嫣道:“我也不知道?!鼻劓滔肫穑?jīng)在翟家別府的水晶鏡面里見過自己脖頸上的這片顏色,只是角度問題,看不清楚。翟容也見到過,說她是新長出來的。 過后經(jīng)歷了安業(yè)寺一戰(zhàn)之后跟翟容在一起,幾乎都是暗處,雙方也沒有再提起此事。 “嫣兒,你那般喜歡那個翟家二郎君嗎?” “???只是還可以吧?” “你看看你,一提到他你就開始目光閃爍。” “沒有,真沒有,我這一次什么謊話都沒說?!?/br> “夕照城上你為何要上去?” “我想去救傅大俠和那些江湖弟子?!?/br> “你是想去救翟家郎君吧?你難道不知道夕照大城之戰(zhàn)是去送死的?豁出性命上那城頭,你還敢不承認?” “……” 長清無可奈何地搖頭:“嫣兒,你以前那么乖,如今跟哥哥反反復(fù)復(fù)地撒謊!” 長清是在長安居住過多年之人,對于中原禮儀風(fēng)俗也是很了解的。想到如此面骨還帶著幾分柔稚的妹子,半點名分都沒有,被那個姓翟的臭小子給生吞活剝了,長清有些氣惱道:“那個叫翟容的小子,以后哥哥要重重教訓(xùn)他一番!” 秦嫣紅著臉,也不敢替翟容說話,依著長清道:“哥哥說什么便是什么?!?/br> “人長得如何?” “……”按照秦嫣的本意,自然說“很好看”,但也知道長清如今對郎君有些不滿意,她低調(diào)回答:“還可以?!?/br> “只是一個還可以?”長清道,“我妹子生得這般好,長得一般我可不給他?!?/br> 秦嫣以為自己說錯了,改口道:“他……挺好看的?!?/br> “長得好看,就能隨便擺弄小姑娘了嗎?”長清的憤怒更甚,“浮浪少年!” 秦嫣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她一直認為翟容比較龜毛,沒想到長清計較起來,居然這般可怕。 “他沒提出將你帶回中原?還是悖于唐國律法,根本就沒這個打算?” “他讓我跟他去師門,他師門在河北道北部的東海之上,他說那里唐國律法管不上。” “他是翟家嫡子,難道不想接掌家主位?” “他已經(jīng)自請逐出族冊了?!?/br> 長清問清楚之后,說:“嫣兒,既然什么都準備好了,你為何不跟著走。男人的心思不會長久,變心了你也就失去這一次逃出扎合谷的機會了。跟你說過無數(shù)回,機會稍縱即逝。” 秦嫣看了他一眼,怯怯道:“哥,我……答應(yīng)做他們的線人……” 長清悚然立起眼睛,壓低聲音:“你,活得不耐煩了?” “我要帶哥哥一起逃出去,他們答應(yīng)幫助我?!?/br> “他們很有可能利用完你,就隨你自生自滅了?!?/br> “翟家郎君不會不管我的!”秦嫣道,“他說過等我回去的?!?/br> “這種鬼話你也信?!”長清非常失望。 “不管信不信,我都要回來?!鼻劓绦÷暤?, “我既然能夠為了翟家郎君上夕照城,我當然也要為哥哥回扎合谷。哪怕翟家郎君千般好,可是哥哥的性命,始終是最重要的事情?!?/br> 任長清自以為已經(jīng)心如硬鐵,可是meimei如此暖心的話語,他還是無法拒絕。 哪怕翟家郎君千般好……哥哥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長清說:“那翟家郎君將我meimei教得這般壞。想來,必定不是什么好東西!他要是以后對你半點不好,哥哥會替你出面的?!?/br> 秦嫣一聞此話,頓時得意忘形,哥哥如此說就是同意了! 她道:“好的!多謝哥哥。”秦嫣悄聲道,“哥哥,等我們逃出去了,我給你找個山清水秀的居住,以后,我和翟郎君給你養(yǎng)老……” 長清抬起栗色的眼睛;“嫣兒,我只比你大十來歲,等到我走不動的時候,你大約牙也掉光了!” 秦嫣尷尬了,連忙補充:“不行的話,我們可以生個孩子……嗯,讓孩子給你養(yǎng)老……” 長清什么話也沒說,只搖頭:這姑娘被人睡了之后,腦筋開始不清楚了。 他闔上眼眸,雙手合十,在心中默默誦讀經(jīng)文。 秦嫣仔細一想,覺得自己貌似又說了不合適的話……吐吐舌尖,陪著兄長一起,無聲念經(jīng)。 長清念的不是《光明垂地經(jīng)》,而是他從前在中原背誦的凈土三經(jīng)之一《無量壽經(jīng)》。這些年,他都是以凈土宗的經(jīng)文,抵御著星芒圣教對他們兄妹頭腦的洗蕩。宗教的好壞,取決于能否令人心境平靜,能否不隨意傷害他人。至少,在長清看來,“以血洗魂”的《光明垂地經(jīng)》,是一種無法令他平靜的信仰。 誦禱完畢,長清睜開眼睛。 嫣兒開始練功了,看著她的背影,他的心中往事起伏:他的祖上是樓蘭國的裔族,百年前國中大亂遷移到了中原地區(qū)。 年幼時,他侏儒的身形已經(jīng)初步可見了,處處受到歧視。但他從不氣餒,他廢寢忘食念書,學(xué)習(xí)各種數(shù)術(shù),相信自己終有一天,可以在這世間,獲得屬于自己的地位。 在長安城里,他結(jié)識了建成太子之子李承安。兩人當時不過十來歲的年紀,李承安喜愛他的才學(xué),并不介意他身體的殘疾,帶著他一起入太學(xué),練習(xí)騎術(shù)。 他們一起讀書綠柳居,縱馬樂游原。 那時節(jié),烽煙四起,大唐各處都有梟雄揭竿。唐國將領(lǐng)四出兵馬,隴西新貴、千年門閥中,到處都是以建立軍功、馬踏天下為抱負的年輕人。 長清和李承安年少之人,戰(zhàn)場不能上,每日在酒樓茶肆中激揚江山,指點天下。他們共同認為,此刻圖桑王朝東起西興,在唐國土地作亂的無論是劉武周部還是薛舉部,背后都隱約晃動著圖桑族人的身影。他們感覺到,如果說平定河西、河北等地的戰(zhàn)亂,是父輩們的責(zé)任。那么到他們這一代,他們應(yīng)當面對的,是更為浩瀚的廣漠西域戰(zhàn)場。 每思藉此,兩個少年人莫不拔劍長嘯,只等著有朝一日,偏坐金鞍理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 李承安身份高貴,沒有官身不可親入西域大漠。長清有胡人血統(tǒng),進入西域相對方便得多。加之他身有殘疾,早已有離開長安之意。 雙方約定,待李承安之父,建成太子正式登上皇位之后,李承安到時候也年齡足夠,將自請去西域領(lǐng)兵撫鎮(zhèn)。 長清身高不能從軍,深以為憾。為與摯友能并肩作戰(zhàn),便打算先回西域,為李承安勘察戰(zhàn)場,尋摸民情。那一年他不過十四歲的年紀,雖是四尺微軀,卻不墮豪邁。他抱著一腔雄心大志,回到了祖輩已經(jīng)闊別百年的天山南麓,開始了屬于自己和李承安共同的征途。 他得到了一位西域陣師的青睞,收他為徒,學(xué)習(xí)陣師之法,以為將來李承安帶兵進入西域時,可以為他提供更為適合此處戰(zhàn)場的作戰(zhàn)方式。 那是一段激情洋溢的歲月,是長清最振奮的風(fēng)華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