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是商隊，需要趕路的，前方的道路往往風(fēng)沙彌漫難以前行，所以明世僧也跟各位江湖人說好，一旦搜檢過后，就要讓人通過，否則耽誤了他們的行程，說不定會讓整個馬隊拋荒在大漠之上。

    所以商隊后方亂哄哄地在等著被搜查，前方已經(jīng)更加亂哄哄地開始徐徐啟動了。

    車隊后面的胡人漸漸等得不耐煩起來，便有人叫嚷著，要聽人唱歌。

    一支商隊中的一家子，大約有個特別知名的女歌者，便被附近幾個胡人提議著，推搡著上了一頭最高的駱駝背。

    那女子頭上包著一塊鮮紅的頭巾，四周圍鑲著一圈金光燦燦的花邊，將她一雙眼睛映得瑩光四射。她也如其他女子一般，將頭巾裹著下半邊臉面，以阻擋大直道上的連綿黃沙。她的眉角畫著一朵妖嬈的黑色鳳尾花形，一雙眼睛隨便一轉(zhuǎn)，配合著她纖細(xì)扭轉(zhuǎn)的腰身，便有說不出的風(fēng)情。

    她用粟特語向著不遠(yuǎn)處一名手持答臘鼓的粟特男子，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叫叫嚷嚷著什么。那粟特男人哈哈大笑起來，手中的答臘鼓隨著一陣旋轉(zhuǎn)，打起了一首曲調(diào)。

    “歐——”熟悉的音樂響起，那些久在枯索沙漠上行走的漢子們，同時歡呼起來。

    紅巾女子手持一根長長的水煙桿，跟著那悠揚的節(jié)奏，扭擺起來。

    她的腰肢靈動如蛇，揮動的左臂上，紅紗如云如霧，引得旁邊的男子們都紛紛跳上自己的坐騎，跟著一起扭動起來。

    那女人將遮面的紅紗挑開，手中的水煙桿遞到涂得如同烈火一般猩紅的唇邊，深吸上一口。徐徐吐出一個悠悠圓圓的煙圈，待到那前奏完畢，她那自己低沉磁柔的聲音唱起了一首粟特民歌。

    “冰雪消融，回歸孤雁，

    一路向西天空蔚藍(lán)。

    蒼茫高山上最怕，手中的風(fēng)箏斷了線。

    白云停空，飛鴻望斷，

    西域道上風(fēng)刀割面。

    狂風(fēng)呼嘯中最怕，魚兒去了冰海的深山。

    吉光片羽留有你的諾言。

    青海云開，過不盡的連綿關(guān)山

    明月之下我最怕，再也不見你的笑顏。

    我的愛慕追你如風(fēng)，

    我的溫柔纏你如水，

    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不會讓我尋你不見。”

    隨著她的歌聲，男人手指拍動答臘鼓，“咚噠，咚噠噠”地彈起纏綿的音調(diào)。

    這是一首粟特族流傳甚廣的民歌，長長官道上的粟特人、波斯人，甚至?xí)恍┧谔卦挼臐h人商旅，都曾經(jīng)在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時候，聽到過有人這般一邊吟唱一邊懷念著見不到面的情人。

    人們被那沙啞而穿透心胸的聲音所打動，大家都隨手彈起手邊的樂器，隨著這無名歌姬的歌聲一起和唱起來：

    “……

    我的愛慕追你如風(fēng)。

    我的溫柔纏你如水，

    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不會讓我尋你不見?！?/br>
    不知何處的羌笛，遠(yuǎn)遠(yuǎn)吹出憂傷的伴奏；不知何處的琵琶也加入了樂聲中……無數(shù)商旅、行者，或歌唱，或彈奏。西去的大直道上，形成一段壯觀浩闊的各族合唱。

    江湖弟子們來到了那些歌唱的人們面前。

    這些商旅，他們來自西域各個不同的國家，他們擁有不同的膚色，眼眸的顏色，他們的臉上都經(jīng)歷風(fēng)沙。他們習(xí)慣用歌舞來調(diào)和漫長旅程中的枯索，沒有任何人可以讓他們停下歌唱的喉嚨。

    紅衣粟特女歌者的聲音在眾人和唱中高高飄舞。

    一名中原武者來到她的腳下，她低下身子拉開遮面的紅紗，從煙嘴里吸了一口煙。撮起兩片紅潤的櫻唇，朝著那江湖弟子，噴出一口妖嬈的煙圈。那江湖弟子揮手扇開，便從她面前過去了。他們的任務(wù)是搜尋一名身量矮小的姑娘，而不是這種豐滿成熟的嫵媚女子。

    停頓的官道上，駱駝晃晃悠悠重新站起來，馬兒嘶叫著重新邁出蹄步。黃沙道上，又開始了車水馬龍……延綿商隊，駝鈴叮當(dāng)，無數(shù)人隨著那答臘鼓，隨著那粟特歌者一邊哼唱，在直道上慢慢走著：

    “……

    我的愛慕追你如風(fēng)。

    我的溫柔纏你如水，

    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不會讓我尋你不見?！?/br>
    女人喧囂的紅衣，飄飄蕩蕩地隨著身下高大的駱駝，跟著商隊，向著西方而去。中原弟子們繼續(xù)在濮初、趙海極的帶領(lǐng)下，向后面的商旅搜查過去，將一個個可疑的男女老少拉在手中，檢查著。

    陽光漸漸染成了胭脂色，長長的商隊終于被檢查到了尾聲。那個渡河過來的小姑娘，沒有人能夠搜到。

    濮初和趙海極目光陰沉，翟容他們也同樣目光冷沉地看著他們。

    濮初先生問：“你們把人藏到哪里去了？”

    翟容說：“你們自己太笨，人在你們面前認(rèn)不出來?！?/br>
    趙海極知道已經(jīng)失去了捉拿那小娘子的機會，怒道：“洪遠(yuǎn)孤，如果中原武林因這小女子帶來潑天大禍，你們北海門必然成為眾矢之的。”

    洪遠(yuǎn)孤淡淡冷笑：“一個孤弱小女子，怎會給武林帶來潑天之禍？真正給武林帶來大禍的，正是中原武者自己。當(dāng)年，萬馬王橫掃武林，十二年前中原高手有去無回，使得我們中原武林大星隕落，血案壘疊的，分明是遠(yuǎn)在西域的那些妖人?！焙檫h(yuǎn)孤提高聲音，“你們可敢前往西域，千里求一會！你們可敢面對巨尊尼，生死求一戰(zhàn)？”

    “那是去送死！”趙海極滿臉皮rou抖動。

    “這是借口！”洪遠(yuǎn)孤蒼老的聲音，悍然截住他的說辭：“你們被嚇怕了，你們軟弱了。如今的江湖，只會在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上反復(fù)糾結(jié)。你們！愧對武林中人這四個字！”

    “洪遠(yuǎn)孤！你這個狂人！”濮初手中的劍又開始锃锃作響。

    聶司河等白鶻衛(wèi)立即手中刀一橫：“休得對洪前輩無禮！”對于這些人，欺壓弱小的行徑，聶司河他們早已心中不滿。

    明世僧低聲道：“洪施主，我們只消抓到那小娘子，將摩尼奴的秘密盤問出來，說不定便會有改觀?！?/br>
    洪遠(yuǎn)孤大笑：“錯錯錯！大師你說錯了。就算你們能夠破解摩尼奴的秘密，就你們那種軟骨頭，只怕也是不敢去拆解的?！?/br>
    他的白發(fā)在夕陽下被染得橙紅，隨風(fēng)飄搖著：“唉，江湖休矣！‘雖千萬人，吾往矣’。悲哉？壯矣？這等仗劍橫行任俠氣的豪邁，如今的江湖，何處還能尋？”

    他如狂如癲地彈起手中的琵琶，那張揚的琴聲貫通天地，與胡人的歌聲混在一處。

    激越昂進(jìn)的琵琶聲中，年輕人面目沉峻。

    洪遠(yuǎn)孤對翟容道：“宜郎，若有一日，面對不可挑戰(zhàn)之人，該當(dāng)如何？”

    翟容大聲回到：“決不后退！”

    “若有一日，有要堅持之事，該當(dāng)如何？”

    翟容更加堅定地道：“逆流而上！百戰(zhàn)不悔！”

    聶司河豪興升起，右手握拳：“宜郎，今日之事牽扯太多，兄弟們不能跟你站一起。但是你要記得，對上巨尊尼之時。”

    他的拳頭在左胸“嘭嘭嘭”三下：“與子偕作，同行不退！”

    楊召、崔瀾生、崔瑾之一起肅立握拳：“與子偕作，同行不退！”

    洪遠(yuǎn)孤仰天大笑，一行老淚順著他溝壑縱橫的眼角落下：是的，過去的江湖已倒。

    但是，年輕人們已經(jīng)站起來了！

    第89章 闌干

    身邊的駝隊不斷向前行走著, 翟容和聶司河推著洪遠(yuǎn)孤的輪椅，目送著商隊向遠(yuǎn)處而去。

    待到紅色暮陽漸漸上了官道，他們方從石拱橋上, 返回安業(yè)寺的杏云林下, 準(zhǔn)備送師叔去翟家別府休息。

    走下石拱橋，杏林在西沉紅日下, 如火如焰。紛揚飛舞的杏瓣，仿佛萬點流火。

    杏林下靜靜地站著一隊人馬。

    兩輛黑色玄鐵描銀的馬車, 馬車前, 一匹黑色的踏雪烏騅上, 端坐著翟容的兄長，翟家主翟羽。

    翟羽看著翟容，兄弟渾身浴血, 頭發(fā)也散了，身上煞氣陣陣。顯然他這把“刀”，已經(jīng)被他的小師叔給開了鋒。

    翟羽先以見客人之禮見過了聶司河和崔氏兄弟他們，給他們安排了坐騎。然后, 對翟容道：“第二輛馬車，你過去?！?/br>
    翟容抬起頭，看著自己兄長。

    很快會過意來, 秦嫣在第二輛馬車?yán)?。若若不是逃出去了嗎？他不知是吉是兇，與聶司河他們打過招呼之后，走到第二輛馬車。

    走了兩步，他頭腦中哐的一下, 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轉(zhuǎn)頭再次看著自己的兄長。翟羽正在安排洪遠(yuǎn)孤入第一輛馬車，感到了翟容的目光，隨意掃了他一眼。

    翟容垂下眼眸，若若明明已經(jīng)逃出去了，卻又出現(xiàn)在翟羽的馬車?yán)铩Ｋ麄冎g……他得問問她!

    一掀開車簾，秦嫣已經(jīng)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坐在車廂中。手里端著一碗什么正要喝，見到他的臉，眸中露出驚喜。忙放下湯碗，單手抱住他的脖子。

    翟容一下子激動起來，話到口邊又咽下了。方才她被那么多人追殺捉拿，他心里的擔(dān)憂，全變成此時的擁抱。

    他想起她還有傷，將她推開看一看，她右臂的傷口，翟羽已經(jīng)著人幫她包扎得很好，所以翟容就沒有動。“痛不痛？”翟容終于可以摸一摸她受傷的肩膀胳膊，秦嫣稍微動了動那胳膊：“捆得很合適，一點問題也沒有。”

    她身上還是很臟，只是面凈過了，衣服也換過了。

    秦嫣也以左手摸他身上有血痕處，看看他受的傷可重？看著被趙海極撩在他后背的傷口在出血，說自己還留著一點傷藥，她來幫他涂一下。

    兩人親密相處過，翟容對她也沒見外。他脫下外衣，褪去白絹內(nèi)衫，露出結(jié)實的肩膊，白瑩瑩的脊背，秦嫣拿手指蘸了藥膏，在他的傷口上輕輕涂抹著。

    翟羽食指稍微挑開一點車簾，他安排好洪遠(yuǎn)孤與楊召他們，過來看自己的兄弟。

    正看到兩個孩子，如同兩頭受傷的小獸，在抵足互舔傷口。他臉上不禁露出一個慈父般的微笑。秦嫣坐在外側(cè)，因馬車內(nèi)的光線變化，注意到了翟家主的到來。忙戳一戳翟容的肩膀，讓他向后看。

    翟羽面對翟容，立即恢復(fù)了平時肅靜淡然的神情，看著翟容污垢滿面的臉，道：“兩個都那么臟?！彼麑④嚭熇_得更大一些，“回了別府，我讓奴子們給你準(zhǔn)備水，好好洗洗?！?/br>
    翟容半敞著外衫，一步跨到馬車門邊。

    他墨眉緊皺，雙唇緊閉，居高臨下看著自己兄長。他很想問問，在今日這件事情中，對方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翟羽從容地迎對他的目光：“你可以指責(zé)我，將關(guān)于她的訊息送給了那些中原客。但是，剩下的事情都不是我掌控的?！彼溃耙死?，我憐你六歲失怙，給你安排了安穩(wěn)讀書的道路。你卻一定要跟著杜前輩去北海門，洪師叔幾次將你送回長安，你要飯也一路回去。本來我修書讓你在山門，做個‘武學(xué)修行’，不要隨意走江湖。你直接去討了皇命，要去西域。我還以為你有多大的本領(lǐng)？”翟羽嘲弄地挑起嘴角，“到頭來，這點小局面你都鎮(zhèn)不??？”

    他對秦嫣道：“小娘子受苦了，是我這個兄弟沒用，沒能保護(hù)好你。”

    秦嫣看看翟容，說：“只是扭傷了些。我自己也沒留神，我也不好?！?/br>
    翟容沒說話，慢慢蹲下身子，退回了馬車。秦嫣給他將衣服披上。

    翟家主轉(zhuǎn)身去馬車隊前帶路回別府。

    秦嫣拉上車門，回頭看到翟容頹然坐著，立刻殷勤地將自己還沒有喝的蓮子湯，遞給他：“要不要喝一點？你嘴唇都干裂了?！?/br>
    翟容悶了一會兒，方說：“你喝吧，我哥馬上會讓人再送過來一份的。”

    果然，車簾掀開，一名翟家扈衛(wèi)送上一個食盒進(jìn)來，對翟容道：“翟郎君，家主說馬車即刻起動回別府，麻煩郎君拿穩(wěn)湯餅點心?！蹦邱R車已經(jīng)啟動，扈衛(wèi)也是騎在馬上，但是搖搖晃晃中，他手中的食盒卻是穩(wěn)穩(wěn)的。翟家扈衛(wèi)，一直都是這樣武藝高強的人。

    翟容小時候習(xí)以為常了，如今卻感受到了自己兄長背后，那隱約可見的強大勢力。

    翟容說：“多謝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