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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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家主頷首,讓她隨意。 秦嫣便站起來,趨步挪到茶爐邊。 在秦嫣的記憶中,自己出身之處也是如翟府一般亭臺樓閣的,所以有一回長清哥哥說起風(fēng)靡在長安高門貴戶的飲茶之道,她就纏著他說個究竟。長清哥哥被她纏不過,只得細細說給她聽。 自永嘉之亂,衣冠南渡之后,那些門閥士族在南方高嶺之地與南閔人混居,漸漸有了飲茶的習(xí)俗。加之佛教盛行,佛門中人飲食過于素淡,需以飲茶提神,加深修為。飲茶,成為了唐國上層人士的高雅交流方式。許多貴婦仕女,都以能煎一手好茶為待客之本。 秦嫣這種一門心思想回歸中原的人,自然也希望接觸一下這門學(xué)問。長清哥哥也曾經(jīng)大致跟她講了,如何用茶錐鑿下茶餅中的大葉茶,如何用茶碾子將茶葉磨成碎末,如何控水三沸,如何分出茶湯…… 秦嫣知道在“蔡玉班”這樣的市井之地,是難以見識到這些茶具的,此時見到了,若不親手cao持一番,今后也未必有機會。 秦嫣拿著涂銀的小茶錐,鑿下兩指寬的茶葉。放在茶缽中,拿起涂金鑲嵌了波斯蜜蠟的茶碾子,仿照方才煎茶娘子的動作,有板有眼地碾起了茶末子。 因她不彈琴了,軼兒感覺無趣,跟父親告辭了一聲,便由乳娘、婢奴們看護著去院子里玩兒了。秦嫣在煎茶娘子的指導(dǎo)下專注磨著茶葉。 翟羽看著她的臉,她的眼睛里滿是好奇,甚至頗有幾分天真。 雖然看起來,她也有些小心機,可是卻無傷大雅。尤其是,昨日那絲蕊落下高臺,她不惜暴露自己的身手,也毫不猶豫地撲出去救人,這番熱腸令他不甚理解。 在發(fā)現(xiàn)她的臉面難以有表情之后,翟羽就將她跟星芒圣教聯(lián)系了起來。青蓮當年會去星芒教做密諜,是因為他在調(diào)查西域那幾位無名強者時,種種蹤跡都指向這個十幾年前還在西域默默無聞的星芒教。 星芒圣教脫胎于佛家,佛家有兩面:慈悲普渡與金剛怒目。星芒教就是走金剛怒目一路的,他們豢養(yǎng)殺手,謀取利益。玉青蓮曾經(jīng)是星芒教的圣女,當年她脫離星芒教時,星芒教還是個普通的小密教,與那些神秘強者并無關(guān)系。 翟容這些年,用各種方式搜羅星芒圣教的資料,對于星芒教略有所知。 他將花蕊小娘子邀請到自己府中,與她相處幾日,想看看這姑娘究竟是否是星芒教徒。翟羽認為,極端的冷酷、嗜血、頑強和自制,這才符合他對她來處的猜測。 她才不過十三四歲,掩飾能力不可能蒙蔽住他和翟容兩雙眼睛的反復(fù)探究?;蛘撸荒苷f,擺在他們面前這個心有良善,好學(xué)孜孜的少女,就是她的本來面目?這姑娘入府以來的表現(xiàn),連見多識廣的翟羽也有了疑惑。 面前的姑娘,雖然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可是一雙眼睛是鮮明生動的。 她時而專心磨茶末,時而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煎茶娘子,得到了對方的指導(dǎo)之后,用心地投入煎茶。 當她將分好的滾熱茶湯小心翼翼端到他面前的時候,翟家主甚至能從她的雙眸中看到單純的快樂和誠摯的恭敬。 而這些,都和他所了解的星芒教徒格格不入…… 第17章 花名 翟羽喝了她敬獻的茶湯,讓她自己也嘗一下自己的茶水。 秦嫣葉公好龍地喝了幾口又苦又咸的茶水,總算在回味的時候品出了一點點香氣。如青木染晨暉的味道。讓她想起了翟容,不過,那二郎主此時不知在何處。她正在這么想,已經(jīng)有人替她問了起來:“阿父,小叔在哪里?” 翟羽看著已經(jīng)在園子里玩了一圈回來的軼兒,道:“阿父管不上你小叔,怎知道他去哪兒了?”軼兒嘟了嘴:“有事找他呢?!?/br> 秦嫣學(xué)了好久煎茶,又喝了那苦水,正好餓了,便回到了自己的案桌前,將點心拿起來吃。忽然一個小小的身體蹭到她身邊,軼兒輕聲問她:“阿姐,你可會捉鳥?” 秦嫣不喜歡跟這種小孩子多打交道,迅疾搖頭:“不會!” 軼兒的大眼睛里立刻流露出失望的表情。秦嫣皺眉側(cè)身,她不跟這種粉團子似的小孩打交道,實在并不是不喜歡他們。相反,她對這種頭發(fā)毛茸茸的小孩子,有著難以抵抗想護著他們的心思。莫血的“草字圈”里,經(jīng)常有這樣的孩子被捉過來,可是她一次都不敢將他們護在身后。 漸漸的,與其不斷內(nèi)心糾結(jié),還不如避而遠之。 軼兒失望之余,需要化悲憤為食量,低頭看到秦嫣面前一盤六個小餃子剛打開還不曾吃。忙伸手拈起一個綠色的小餃子:“梅子味兒的餃子,我最愛吃的!” “啊啊啊啊??!”秦嫣幾乎失控,又被抄走了梅子餃子。昨晚翟容吃掉她這個味道的餃子,急了她好久,人生最恨,六個餃子缺一個味道!不過翟家主就在對面,很感興趣地看著自己兒子欺負弱女子,她不能做出什么過激反應(yīng)。只能假裝平淡,將余下的餃子遞給軼兒:“還要吃什么?盡管用吧小郎主?!?/br> 軼兒道:“頂頂好吃的梅子餃子已經(jīng)吃了,其他就沒趣了啊。阿姐你說是不是?” 秦嫣垂目不語,因不能品嘗到所謂“頂頂好吃的梅子餃子”,心里如同割了一刀。 軼兒覺得她不好玩,便又去找乳母:“我們還是去找找小叔?!?/br> 翟羽問軼兒:“軼兒,你忙著找小叔,又是什么事情要求他?” 軼兒趕緊擺個笑臉:“阿父你幫不幫忙?池塘里新來一只翠鳥,我想捉起來?!钡杂鸷u手:“阿父不會幫你這個忙,翠鳥甚是難養(yǎng)?!?/br> 軼兒嘴巴一扁便出去了。 秦嫣吃了余下的幾道點心,翟家主道:“花蕊娘子,我這里有一份琴譜。有一段技巧太過繁復(fù),家中好久不曾有樂女能彈下此曲。前日見姑娘你彈《歸海波》琴技出眾。你看看能否按照這個譜子將曲子彈出來?!闭f著,便有仆人遞上一個長筒裝的物件來。 翟羽既然將她請來,總要選個過得去的緣由。更何況,他也好久沒聽到新人彈奏《西缺曲》了。花蕊小娘子年齡雖然小,但是手指的靈活有力殊異于常人,他估計她是有能力彈下這首曲子的。 秦嫣一看,是裱著布帛的書卷,抽開深青絲帶,她右手捏著卷側(cè)的木軸,左手慢慢打開。 秦嫣聞到書卷散發(fā)出來的苦香之氣,知道這個就是長清哥哥說過的黃檗染色。所謂書卷有香,就是松墨與這個黃檗木混合的清雅香氣。 翟家主看著她,心中越發(fā)困惑,這小姑娘似乎還接觸過書卷,懂得如何執(zhí)卷。即使富庶如唐國,書卷依然是非常人能所見。平日里通行的文書還是竹簡為主。 秦嫣看了那上面的字,認了一會兒,對翟家主道:“回稟家主,奴婢不曾學(xué)過認曲譜,只偶然認得幾個,恐怕不能打譜學(xué)曲。” “那姑娘的琵琶是如何學(xué)的?” “奴婢都是師父手傳的?!?/br> 翟家主點頭。據(jù)他所知,樂班中的成名樂師還是懂得認譜的,因曲譜沒有隔斷,沒有音調(diào),全憑彈奏者自行打譜確定音律。時常有同一首曲子,彈奏出來卻音調(diào)不同的。他本來見她琴藝不錯,以為她能認譜。看來,花蕊娘子學(xué)琴時間尚短,師傅也不曾很好帶她入門。 秦嫣怕他失望,道:“家主,若是府中有可以手傳奴婢此曲的樂師,奴婢愿意盡力,一定能學(xué)會的!” 翟羽淡淡點頭。 此時到了午后,翟羽便讓茶席撤下去,秦嫣拿著書軸將書卷端正卷好,插入布帙之中。方站起來,翟羽讓人帶著秦嫣回杏香園。 秦嫣在杏香園又去找樂師們練琴,問了她們,居然很多人都認識曲譜。又小小自卑了一下,本著敏而好學(xué)的精神,問她們要了常用的工尺曲譜。不好打擾姑娘們練琴,遂帶回自己的屋子,慢慢在琴弦上摸著。翟容來杏香園找她時,正看到她撅著屁股趴在一堆竹簡上一個個艱難地認著曲譜。 “天都暗下來了,你不點個燈?”翟容站在門口道。 秦嫣瞇著用力過度的眼睛,抬頭看了他一眼。她忘記給他行禮,隨口問他:“二郎主認識曲譜么?這里有幾個奴婢認不出來。”翟容也不介意,走到淺色蓮形瓷燈座前,拿了火石點亮了兩支蠟燭,坐到她趴著的檀木大案上。幫她認了幾個,秦嫣在琵琶上找到了音調(diào),試著彈奏著。 翟容挽著雙臂,看她認譜、彈琴。 秦嫣遇到不明白的就問他幾句,她一點也不笨,翟容教起來不覺得麻煩,還覺得看著她一點點掌握,甚有趣味。 翟容陪她學(xué)了一會兒曲譜道:“今晚還是跟我去學(xué)輕功吧?” “嗯,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我就去。” “這就來要挾我?你要不樂意學(xué)我還不樂意教?!?/br> 秦嫣怕他真的不教,說道:“我有個小小心愿?!彼Q起一根細細的手指,“你很容易就能滿足我的?!?/br> 翟容看著面前的女孩子,笑道:“什么心愿?” “我能不能去你家書房看看?”秦嫣今日午后飲茶之時,拿到了那書卷曲譜,就萌生了想看看翟家書房里卷帙的心思。 “你認字?” “嗯,我家阿耶請了中原的師傅教我的?!鼻劓谈杏X自己,總是能將謊話編得很圓潤,“你也知道,南云山來往都是各國胡商,很多值錢的貨物都出自中原。我不認字,如何打理事務(wù)呢?” 翟容看著她,她說話之時眼睛眨巴眨巴,睫毛又卷又翹,說:“我給你改個稱呼吧?” “嗯?”秦嫣側(cè)歪頭,不解地望著他。 翟容道:“你那個花名實在難聽,幽若云喊著又是如此拗口。選個叫起來簡單些的稱呼?!?/br> 秦嫣說:“奴婢有小名,你不如直接叫我小名吧?” 翟容挑起眉:“什么小名。” 秦嫣心中壞笑一下,這個人總是將她的名字嫌棄來嫌棄去的,趁機惡心他一把。 第18章 書卷 秦嫣做作地低著頭,扭捏了半日道:“我阿耶……叫我……” 翟容被勾起了好奇心,轉(zhuǎn)到她的臉側(cè):“叫什么?” 秦嫣用低到幾乎不可聞的聲音哼哼著:“小若若……” 她迅速抬起眼皮,瞟了翟容一眼,翟容果然板著一張臉,沒法接受這個嬌嗲得頭皮發(fā)麻的稱呼。他微不可見地迅速搖搖頭,一想到這個名字從自己嘴里吐出來時,他的雞皮疙瘩就全起來的。 秦嫣火上澆油道:“若是二郎主不嫌棄,以后喚奴婢小若若就是了。奴婢覺得好生親切。” 翟容完全叫不出口,站起來走到門口。 秦嫣偷偷樂呵:這位小郎君一看就是沒跟姑娘們打過什么交道的,稍微娘里娘氣一些的東西,他就一臉不適應(yīng)。 “喂,出來?!钡匀葜荒芊Q呼她為“喂”了,“你不是要去書房?” 秦嫣將案桌上的曲譜竹簡收拾好,走到他身后,跟著他走出了杏香園。翟家的藏書書房并不是翟家主的書房。翟家主書房平時用來簽署往來文書,召見胡商行頭,是日常辦事之處。 翟容帶她去的,則是他們家的藏書樓。 藏書樓還有些距離,秦嫣問他:“請問二郎主,絲蕊娘子如今怎樣?”跟翟家主說話的時候,她得客氣謹慎,仿佛面對長輩。跟翟容說話就不一樣了,興許是年齡相近的關(guān)系吧?她覺得跟他說話,就毫無顧忌了,一點兒也不擔(dān)心問起刺客問題有辱他什么清雅。 翟容道:“已經(jīng)報了敦煌刺史,目前在審問她的幕后主使。” “查得出來么?”秦嫣想問問他們有些什么手段。 “入了官府大牢,我怎會知曉?”翟容隨口應(yīng)付著她。 心中暗想,那絲蕊哪里是什么刺客?不過是他利用絲蕊墜臺之事,編出來誑出面前這個幽若云的真正身份而已。 本來他以為兄長會將絲蕊逐出敦煌,結(jié)果兄長念其迫不得已,情有可原,成全那絲蕊小娘子在敦煌有份自食其力的日子。待這位幽若云姑娘離開翟府,一回“蔡玉班”,肯定很快便會知道,他昨晚關(guān)于絲蕊是刺客一說,完全是胡說八道。 她知道真相又如何? 三日后這小姑娘得知事情真相,若來興師問罪,他最多被這個“小若若”粉拳捶幾下,嫩腳踢幾下就是了。她多少身手他如今清楚得很呢,跟只貓兒似的,捶不痛他的。思及此處,他微笑仰頭,步履自在。 小若若……一想起就反胃的名字……他又低頭看一下走在身邊的小姑娘,果然又小又“弱”啊,名字還是挺貼切的。 藏書樓是翟府第二高的建筑,翟容說,只能帶你去第一層。那么多書,第一層就夠你看了。秦嫣點頭,說道:“多謝二郎主。奴婢也不是要飽讀詩書,只是從沒見過書卷,想見識一下。”她又說給他聽,白日里翟家主給她看的一卷書卷上是曲譜,她還不曾見過真正的唐國手抄書呢,需要好好開個眼界。 翟容道:“原來娘子不是來我家做客,是來我家開眼界的?” 秦嫣點頭,心道:何止是開眼界,她是來尋找記憶的。雖則翟府跟她肯定是不可能有什么關(guān)系的,可是看到翟家主和軼兒在一起的時候,還有,跟著翟家主一起走過庭院的時候,她都隱約覺得,似乎深藏在記憶中的某些東西被激活了。 她需要更多地感受這個庭院里的一草一木,說不定,終會有什么讓她回憶起自己年幼時的蛛絲馬跡來。如此,說不定她能回憶起父母的名字。 藏書樓的奴子點了燭火,將二郎主迎進去。 秦嫣只覺得一踏進去就滿室書香,翟容帶她去了他們家常用的一個小書室。里面是常備的一些書卷。秦嫣看到一個個卷帙整齊地排列在寬大的黃柏木書架上。 書軸上垂下一枚枚骨牙簽。她走近一看,標志的是書名和卷名。一個個好奇地翻看著。 翟容在書卷中找了找,抽了一卷,拔去卷帙,將紙卷遞給她:“這篇《千字文》,你看看都認得么?” “自然認得,”秦嫣一邊攤開紙卷,一邊驕傲地告訴他,“這是孩童入門的書,奴婢個個都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