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隔著兩扇門，聽傅侗文唱得是愁腸百結(jié)的四郎探母，今夜卻是談笑自若的空城計(jì)。沈奚只覺這一折戲才配得上他。

    在座的男人們都被挑了興致，全唱了兩三句，卻把最精彩的唱段留給了傅侗文。女人們最會分場合、看身份的，從唱詞就聽出來：這位三爺就是今日的上賓了。

    茶過三巡，沈奚身后坐著的兩位姑娘輕聲笑談。

    她們用望遠(yuǎn)鏡看樓下散座，不是再聊戲，而是在聊著樓下捧角的姨太太們，說哪家姨太太和戲子走得近，還有哪家的姨太太和女戲子搞在一處。

    煙鋪上的男人兩兩相對，談起了生意。

    借著戲園子的好氣氛，隔著鏤空的銅制煙燈，一人身邊伺候著一位眼神流盼的年輕姑娘，替他們裝了兩筒煙。

    在煙霧繚繞里，沈奚翻著茶幾上的一摞報(bào)刊，剛看完《梨園雜志》，又撿了本《俳優(yōu)雜志》。突然，房里暗下來。是煙榻上的兩位老板嫌電燈晃眼，囑人撳滅了電燈。

    大燈滅了，此時(shí)除去煙榻上燃燒著的小煙燈，僅剩了主座兩旁的西洋式落地?zé)簟Ｂ涞責(zé)敉獯怪G紅色的燈罩子，紅影暗沉，讓人昏昏欲睡。

    沒了光源，她看不成報(bào)刊，百無聊賴地聽著戲，落地鐘走到了十點(diǎn)。

    已經(jīng)等了四個(gè)小時(shí)，傅侗文仍是氣定神閑。

    沈奚在黑暗中，瞧見一個(gè)黑衣青年人推門而入，躬身到黃老板耳畔，耳語片刻。

    黃老板揮退他，對傅侗文說：“三爺請安心?！?/br>
    傅侗文回說：“黃老板費(fèi)心?！?/br>
    兩人相視而笑。

    黃老板道：“沒想到三爺是個(gè)重情義的人?！?/br>
    “情義是負(fù)累，我擔(dān)不起這些，”傅侗文道，“只能說被人逼上了梁山?！?/br>
    “哦？何為逼上梁山？”

    傅侗文道：“是被他用六妹要挾著要錢，心里不痛快。這樣被人拿捏，不合我的脾氣。”

    黃老板恍然，笑罵道：“一個(gè)土司令還敢要挾三爺？那些赤佬在自己地盤上耀武揚(yáng)威慣了，殊不知，今日的人上人，就是明日的墳中骨，活不長了。”

    兩人談話聲時(shí)高時(shí)低，沈奚只聽到只言片語，沒多會就因?yàn)樾聭蜷_鑼，各自安靜了。

    沒多會，窗子外邊，稀稀沙沙一陣雨。

    下人沏了一壺茶新茶，為他們斟上，茶煙裊裊，鑼鼓又起。

    白光順著門縫，緩緩擴(kuò)成了扇形。

    青年人再入內(nèi)。

    沈奚以為是有新消息了，豈料他只是把手里的粉色戲單遞給黃老板：“樓下問，老板還要點(diǎn)什么戲，大家都在候著呢?！?/br>
    “三爺還有什么想要聽的？”黃老板略略掃過戲目，“這有一出時(shí)裝的劇，《宋教仁遇刺》，三爺以為如何？”

    “賣的是噱頭，這戲沒意思?！备刀蔽钠愤戎虏?，興趣乏乏。

    “我以為三爺是個(gè)追時(shí)髦的人，會對革命的劇目感興趣?！睙熼奖泵娴哪腥诵χ钤挕?/br>
    煙榻南面的男人一氣吸完手里的煙槍，卻道：“你以為還是清朝末年？想要出人頭地，先去干革命、造□□？老黃歷了?！?/br>
    傅侗文笑，眾人便跟著笑。

    “再來空城計(jì)吧。”

    “是?！鼻嗄耆说雇硕觥?/br>
    西洋式的落地鐘里，指針走到了十一點(diǎn)半。

    沈奚剛才在戲單上看到徐園的閉園時(shí)間是午夜十二時(shí)，還有半小時(shí)這里就要撤席了。倘若十二點(diǎn)還沒消息，難道還要換個(gè)銷金窟，接著等嗎？她心里隱有不安，黃老板把事情辦妥后，讓人送一個(gè)信去公寓就好了，為何要請傅侗文親自來等消息？

    她總覺，還會有旁的枝節(jié)。

    臺上，戲開了鑼。

    沈奚剛端了茶盞，那扇門第三次被推開。還是同一個(gè)人。他到黃老板身旁，耳語數(shù)句。黃老板突然擊掌：“好！看賞！”

    門外，青幫的人當(dāng)即吆喝：“黃老板賞嘍~”

    樓下的散客這才知道樓上包房里的是青幫黃老板。池子里的男女都像是領(lǐng)了賞錢的人，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歡笑著鬧將起來。

    沈奚被那音浪推送著，茶也喝得不安寧。

    她到底想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坐立不安，是因?yàn)檫@里是青幫的地盤，和京城的廣和樓不同。傅侗文在廣和樓的威風(fēng)是真威風(fēng)，在這里雖是座上賓，也只是客人。

    她愈發(fā)不安，嘴里溜進(jìn)一片茶葉，輕吐到茶碟里。

    突然聽見身后一陣女人的笑聲，笑得她心突突跳。

    燈影交錯(cuò)里，她聽見黃老板對傅侗文說：“三爺，是一個(gè)好消息。令妹返家途中遇到劫匪，是車毀人亡，尸骨無存?！?/br>
    她心驚了一瞬，再瞧見傅侗文的笑，立刻品出了旁的意思。應(yīng)該是他們借著尸骨無存的理由，讓六小姐金蟬脫了殼。

    “既是如此，我這里就少陪了，”傅侗文擱下茶盞，說，“先去處理家事。”

    他無意多留，接過下人遞來的西裝上衣，到門口，無人開門。

    這門是青幫的人守著的，外頭掛鎖，沒吩咐不會開。

    傅侗文駐足，并不惱怒，反而是笑著掉頭，看黃老板：“這是？”

    黃老板不答。

    老者倒背著手，在黃老板身旁道：“三爺走得急了，要等我們把話說完。”

    傅侗文望著他們，等下文。

    黃老板這才道：“今日的事，我替三爺辦妥了，我這里也有一樁小事，想和你打個(gè)商量。”

    煙榻上的兩位生意人權(quán)當(dāng)沒聽到，呼哧呼哧抽著大煙，不理會他們。

    傅侗文向?qū)Ψ揭恍?，道：“眼下我算是籠中的鳥，直說就是?！?/br>
    “三爺言重了，”老者說，“還是法租界醫(yī)院外的那一樁舊案，三月里的事?！?/br>
    果然舊事重提了。

    從初春到夏末，傅侗文和這位黃老板有過幾次公開的應(yīng)酬，禮尚往來也頻繁，沈奚還以為傅大爺在醫(yī)院外鬧出來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可現(xiàn)在看，他們不是忘了，而是在等著一個(gè)機(jī)會清算恩怨。

    傅侗文不言不語，端看著他們。

    虎落平陽被犬欺，他并不意外。難怪今日里包房客這么多，又有生意場上的人，也有長三堂子有名的姑娘，原來是要幾個(gè)見證，找回場子。

    老者像怕他誤會，解釋說：“傅家的事呢，終歸是家事，黃老板也不愿攪和。只是當(dāng)初三爺沒打招呼，就去找了另外兩位老板插手?？瓷先ナ墙鉀Q了，可這不合規(guī)矩，也損了我們的顏面。”

    老者又道：“不過我們也很清楚，絲廠的這個(gè)生意，您要是請另外兩位老板幫忙，也一定能辦的妥當(dāng)?？扇隣攨s找了我們。照我的猜想，您是想要補(bǔ)償三月的事，是不是？”

    在這亂世，用一間絲廠換一個(gè)人，對任何一個(gè)混江湖的人來說都是天方夜譚，是穩(wěn)賺不賠的生意，誰接了這個(gè)活都要燒高香、拜謝財(cái)神的。

    傅侗文并不否認(rèn)：“老先生是個(gè)明白人，我以為——黃老板也是個(gè)明白人?！?/br>
    “我明白是一回事，三爺你親口說，又是另外一回事?！秉S老板說。

    “法租界醫(yī)院的事，讓我們被笑話了幾個(gè)月，也只是要您服一句軟，”角落里，整晚沒給過好臉色的男人開了口，皮笑rou不笑地說，“三爺，這人生行路難，不在山高水險(xiǎn)，只在人情深淺。”

    傅侗文眼沉沉，唇邊有笑：“黃老板是想要我傅三，通告南北，擺酒謝罪了？”

    老者和黃老板交換一眼。

    “人活一世，誰都會有折腰的時(shí)候，我今日是被你們拿捏住了，也沒什么好說的，”他拎著西裝外衣，輕輕抖了抖，好整以暇地搭在了左手臂彎里，“既然黃老板喜歡這一套明面上的東西，你定個(gè)日子，我照辦就是?！?/br>
    方才傅侗文說過，這樣被人拿捏，不合他的脾氣。

    此時(shí)“拿捏”二字，他咬得輕，意思卻很重。

    老者忽而一笑，忙著打圓場：“三爺只要給句話，就算過去了。擺酒做什么？”

    傅侗文的手，搭上她肩頭，食指和中指在無意識地輕打著節(jié)拍。這是不耐煩了。

    可沈奚在這里，六妹還在他們手上，無論如何，都是劣勢。

    風(fēng)扇扇葉打出的風(fēng)，徐徐吹著，將煙榻上的白煙吹散。

    屋內(nèi)出奇地靜。

    “替三哥燒一桿煙。”他對沈奚說。

    她心領(lǐng)神會，在眾人注視下，走向煙鋪旁，從煙榻北面的姑娘手里接過一桿煙槍。她用銀質(zhì)的小挑勺挖出塊黑黝大煙，裝了一筒煙。

    緩緩在煙燈上燒烤著。

    往日她在煙管里伺候的雖是地痞流氓，但越是這種人才會毛病多、要求高，所以比起這里書寓自稱先生，只侍奉王公貴胄、高官富商的姑娘來說，手勢手法更嫻熟老道。她的一雙手本就美，在忽明忽暗的火苗旁，手指縫透著光，虛幻不實(shí)。

    燒出來的煙泡是松軟、均勻，一看便是萬年熟手，指間生香。

    煙榻上的男人離得近，看得仔細(xì)：“我就說了，三爺是大煙女人不離身，怎么到了上海改邪歸正了？看沈小姐的手藝，傳聞不假，不假啊?！?/br>
    “身子大不如前，早收斂了。”他說。

    老者陪著笑說：“名醫(yī)的手最值錢，所以此一桿煙是價(jià)值千金，尋常人可嘗不到?！?/br>
    沈奚把煙槍拿回，雙手遞給他。

    傅侗文微笑著，送到黃老板的眼皮子底下：“往日黃老板為傅家費(fèi)了心，多謝。”

    話中的意思是：多謝黃老板為傅家的事cao心。這煙接了是一筆抵一筆，傅家的事以后都是家事，外人再插手就是自找晦氣了。

    傅三公子親自道謝，送煙，有這屋里十幾雙眼睛看著，作見證，算是贏回了面子。

    黃老板穩(wěn)穩(wěn)接了，呼哧呼哧地吸著，在升騰的白煙里，一揮手：“送三爺下樓?！?/br>
    傅侗文拉起沈奚的手，邁出門檻。

    候在門外的青年人恭敬道：“三爺，我們沒尋到六小姐的尸骨，但小姐有個(gè)貼身丫鬟還活著，已經(jīng)讓人送去霞飛路了，您請慢走?！?/br>
    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浮生四重恩（3）

    兩扇門閉合。

    樓下傅侗文的人早等得焦急，看他們平安無事，馬上簇?fù)碇鴥扇讼聵恰?/br>
    傅侗文把西裝外衣丟給自己人，在樓梯轉(zhuǎn)角處，重新挽襯衫的袖口。他弄妥左手臂的，沈奚替他挽右手。她心疼他被折煞了傲氣，悄悄地弄著，不吭聲。

    “方才委屈了你?！狈吹故撬日f了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