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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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黃的燈下,兩人都倚在狐皮上,手肘搭于茶幾邊沿。 她生生喝茶喝上了頭。真是前所未有。 一壺茶,一盞燈,對影成雙。她恍惚察覺,兩人關(guān)系和先前大不同了,心從未如此近過。 “你說過,倘若……是有法子讓我曉得的,”她望一望外頭,像看到墻外那七八桿長槍,“是什么法子?” “我若死了,我爹自然會放了這院子里的人,慶項也會脫身。” “可他不曉得我住的地方,是不是?” “是,”傅侗文為她添茶,“大小報紙都買下版面,刊上訃告,你總能看到。就算不看報,街頭巷尾議論久了,也能夠傳到你那里。” 這便是讓她知曉的法子。 萬無一失地送到消息,又能讓她藏身處不暴露。 沈奚默然,心里一片空白,幸好,沒有“假若”二字。她來了,他還在。 “講講外邊的事,給三哥解解悶?!彼膬蓳芮Ы?,把話題轉(zhuǎn)開。 “你不睡了?”她瞄桌上的時鐘,“太晚了?!?/br> “病太久,在床上把骨頭都躺酥了,像在坐牢,”他笑,“我從回來就和外頭沒通過消息,難得你來了,陪我說會話?!?/br> 傅侗文迫切想獲取有用的信息,但與世隔絕,毫無辦法。 沈奚回憶自己在上海遇到的事,事無巨細(xì)講給他聽: 八月時,全國開始統(tǒng)一銀幣,“袁大頭”已經(jīng)成為唯一的法定國幣。當(dāng)時她手上還有別的貨幣,被祝先生勸說著,都去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兌換了一堆銀幣、鎳幣和銅幣。 九月上,她留意到有新版的《青年》雜志出來,很受追捧,她接連兩期都沒買到,倒是段孟和送了她一本。段孟和告訴她,創(chuàng)辦人是陳獨秀,這上頭撰稿的人也都很有名。聽到創(chuàng)辦人的名字,沈奚想到了在游輪上傅侗文提到的那位跳海的先生,所以講給他聽。 “《青年》?”傅侗文念這個名字,沒多的評價。 他這人,從未聽到他直白地評議什么,不像沈奚接觸到的那些留學(xué)生,總喜好慷慨激昂地表達(dá)自我,闡述追求。當(dāng)時她和傅侗文都以為這是一份會很快被取締的報紙。沒曾想幾年后,魯迅、李大釗和胡適等先生都有了文章在上面,越做越大,成了新時代的代表刊物。 沈奚說到后頭,停下來,傅侗文凝注她。 要不要說?不說他遲早也會曉得。 “可能……是要登基了,”她低聲說,“外邊的人都在說。我看到你父親也在試官服?!?/br> 來時路上,火車站、輪渡上都有人在說。 尤其她從上海到南京坐得是頭等座,那里頭的人更像上層社會的人,說起此事更不遮掩。 這在傅侗文預(yù)料之內(nèi)。 他是被鎖了鐵鏈的人,心余力絀,徒增煩悶。 傅侗文將一杯茶飲盡,握她的手:“燈不好一直亮著,慶項明日又要啰嗦?!?/br> 他是在說,要睡了。 沈奚跟著他,坐上軟綿的床,記起剛剛的旖旎。于是在撳滅臺燈前,她游移不定地瞄了一眼他穿著睡褲的下身,怕他還在“僵持”著。匆匆一瞥,就滅了燈。 要是尋常女孩也就罷了,偏她是個能把人體結(jié)構(gòu)詳細(xì)畫出來的人。昔日解剖課上,她又是唯一一個將男性性征器官切開細(xì)看的女學(xué)生,那里……里外構(gòu)造,她一清二楚。 所以那東西在實際cao作里,真能收放自如? 或者是病人,才會力不從心? 傅侗文在被子里摸到她的手,手指交叉握住她的,兩人的手搭在她的小腹上。也不言語。 這是兩人初次同被而眠,這樣……是真同夫妻沒兩樣了。 兩人說話到后半夜,她剛迷糊著盹了會,天還沒亮,屋子里就有了人走動的聲響。 床帳里混沌沌的,是彼此的氣息。 太陽xue突突地跳,腦仁疼,連日趕路,神經(jīng)緊繃,睡不到天亮就有人聽墻角……她是真不習(xí)慣,困頓著,念著天亮后,要和他說一說,還是不要下人這樣近身伺候了。 隱隱地,她聞到中藥的香氣,眼沒睜開,傅侗文已經(jīng)將她身子扳過去:“是下人?!?/br> 前夜說的太多,她嗓子干澀,柔柔地問:“是藥味嗎?” “是該吃藥了,三爺?!毙P忙答。 傅侗文應(yīng)著,不去掀床帳,反倒來掀她的衣裳。 沈奚朦朧中,擰了身子,將他的手撥開:“有人呢……” 隔著床帳,一層布。 四周墨黑的,不見光亮,兩人不聲不響地在床上錦被里一個躲閃一個逗趣,鬧了足足半個時辰。起先是在鬧,后來沈奚的睡衣都被他剝干凈了,急窘地裹了被子。她想著床帳外立著人,不好吭聲,只得咬著唇,去踢他的腿,人裹成個粽子躲去床尾。 傅侗文還在床頭上,任她踢自己,無賴似地倚著兩人的枕頭,笑出了聲。 床帳外的小廝聽了笑聲,看看手邊的藥碗,怕涼,可不好去催。聽著里頭是在春宵一刻的鬧騰呢—— 兩人都在克制著、呼吸著,望著彼此的眼。 漸漸地靜了,她汗涔涔的背脊上,還有被他撫過的余溫。人縮在床尾,見他盯著自己的腳,慢慢把腳縮了大半回去。 他終是欺身過去。 這回,她多無再躲,被他逼到了床腳。他的睡褲拂過她的腳背,一瞬又像回到了廣州那日,她被這布料摩擦的觸感刺激,蜷起了腳趾頭。 “給我看一看?!彼吐曊f,去揭她身上的被子。 方才掙得厲害,他領(lǐng)口的紐子也散著,鎖骨上的紅印子,還是她指甲劃出來的—— 她心怦怦撞著胸膛。真正桎梏她的是床帳外的那個人影,這小廝被調(diào)教的好,在床帳外紋絲不動,半聲不吭。 他柔聲道:“三哥這樣病著,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他又笑:“萬一有個不測,我連你的身子都沒見過。央央可舍得?” …… 床帳突然被掀開,沈奚將被汗浸濕的長發(fā)挽起,倉促地系好自己睡衣上最后一粒紐扣,趿著拖鞋,紅著臉,她膝蓋是軟的,摸了兩下,才從太師椅上撈了自己的衣裙。 也不抬眼看那小廝,徑自跑出去,去對面的屋子換衣裳。 緊跟著從床上下來的傅侗文倒不緊不慢,手撐在床邊,笑意濃重地望了一眼門簾。 小廝從未見他這樣笑過,看得怔了。 “藥呢?”他問。 “涼了,我去燙熱,”小廝慌張端起藥說,“等我喚人來伺候爺梳洗。還有伺候……四少奶奶。”這話別扭的,讓他這個下人都覺不妥。 傅侗文頷首,吩咐道:“以后在堂屋候著就是,我不叫,不要進(jìn)來?!?/br> 小廝恭敬回:“是,三爺?!?/br> “還有,不管院子外頭說什么,以后這院子里沒有四少奶奶,只有沈小姐?!?/br>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奈何燕歸來(1) 兩人在床上鬧騰這么久,話囫圇著,聽不分明,響動卻是真的。 別的院子里都是通房丫鬟在少爺們跟前伺候,行房事時也不躲避,主子們興起讓丫鬟一同上床云雨、同赴巫山是常有的事。三爺這里,早先也被長輩安排了丫鬟通房,都被他打發(fā)掉,一直是小廝輪換著睡在房里伺候。 院子里,從未有女人來過。更何況是同床共枕。 眼下這位沈小姐,是頭一位。 小廝又怎會不懂? 他人一退出去,這話就交待下去了。 此時,在西面的她,尋不到銅鏡,對著玻璃窗,以指作梳,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理了頭發(fā)。 傅侗文住的是上房的東暗間,西面也有一間,沈奚在那里換了衣裳。 回到東面去,兩個丫鬟在伺候傅侗文盥漱。見沈奚來了,傅侗文挽起衣袖子,親自把另一個銅盆里的白毛巾撈出來,稍微絞了:“來?!?/br> 沈奚一步一挪,到他面前。 他低頭的神情,像要親她。 當(dāng)臉被覆上熱毛巾,她才曉得,他是要給自己擦臉。 四年。 遠(yuǎn)渡重洋地離開,萬水千山地歸來。 在傅家的日子,就從這里、這個冬天重新開始了。 傅侗文的院子不小。 垂花門進(jìn)去是穿堂,后頭是間廳,再往后才是上房大院。 上房被隔成了一明兩暗的三間房,正中明間是堂屋,兩側(cè)暗間,用隔扇隔開。東面那間是傅侗文的臥房,冬天怕寒氣入侵,丫鬟們給他掛上了厚重的棉布簾子。 上房東面的耳房是書房。順著西面,打了一面墻的書架,滿是書。 院子里有四個丫鬟,六個小廝,還有譚慶項和那個少年。少年名喚萬安。這名,是為壓住傅侗文身上的病魔起的。 “你先前叫什么?”沈奚有一日問他。 少年如臨大敵,仿佛說出來,會害傅侗文大病難愈,慎而又慎地答:“我就只叫萬安?!?/br> 說這話時,他在給書房換紅梅。 紅梅是老爺讓人送來的。 沈奚貿(mào)然闖入傅家,打破一潭死水、一場僵局,老爺對這院子不聞不問的態(tài)勢得以緩解。先前垂花門外二十四個守門人,帶著槍,都是老爺?shù)挠H信,除了運(yùn)送食材和補(bǔ)品、藥品,完全將這個曾在京城里風(fēng)光無限的三少爺冷落在宅院一角,不聞不問。 而真正打破冰封的,是1915年的12月8日,星期三。 乙卯年,冬月初二。大雪。 這天,丫鬟們燒了guntang的水,一盆盆去潑院子里結(jié)得冰。小廝們用笤帚將融化的冰碴和水都掃了去,又用棉布吸地面上的水。 沈奚在書房里,蜷在太師椅上,膝上蓋了狐裘,在等傅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