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門都不出,從哪里聽? 她禮貌搖頭:“祝先生,你給我講講好了。” “是這樣的?!?/br> 那先生說,起先是一位愛國志士在他們《申報》開辦救國捐款,捐了自己十分之一財產(chǎn)。這人一倡導,得到了社會很大的響應(yīng)。一開始是商會響應(yīng),后來社會各界都開始捐贈。 祝先生說著,將手里厚厚一疊報紙遞給沈奚:“中國銀行,五天就收到了兩萬五千元。” 一個人有數(shù)百積蓄就能留學的年代,這真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 沈奚聽那人又講著,有位絲廠女工把自己數(shù)年積蓄都捐出了,還有小孩會帶著撲滿去,就連孤兒院也都節(jié)省膳食費,捐贈救國。 “還有在徐州,甚至有一位退伍的軍人,捐出了所有家當之后,當眾自刎明志,號召民眾萬眾一心救國?!弊O壬搜坨R,激動地看著沈奚。 她拿著那報紙,上頭就有這則報道。 “沈小姐,你不要介意,”祝太太解釋著,“我先生見你是留洋回來的,又在上海有這樣一套公寓,畢竟你曉得,我們都是租戶,而只有你是自己的房產(chǎn)。所以他想到要對你講一講這個,希望能影響到你和你的家人,多多支持這個活動。真是打擾你了。” “沒關(guān)系,我也很愿意了解這些,”她看出祝太太的尷尬,寬慰她說,“在國外,留學生們每日都在說這些。我還有一點積蓄,中國銀行是吧?等過幾日我也去?!?/br> 祝先生聽她如此說,很高興,連連說著,就猜到留學回來的人都是愛國青年。 于是他又和沈奚多聊了會兒,等到了要吃飯的時間,才告辭離去。 沈奚把他們送走,將門關(guān)上。 乍一清凈,她倚在門上,又開始想傅侗文。 其實祝先生是提醒她了,她剛剛所說的積蓄,都是傅侗文留給自己的錢。她一直這么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等著他,用著他的錢,也說不過去。雖說是女朋友,也不能這么無節(jié)制地依賴…… 該出去找點事做,哪怕賺了錢捐掉,也比在這里空等要好。 空等不怕,怕的是她總記起他說的“假若三哥死了——”。 沈奚枕著厚重的木門,鼻子酸脹著,怔怔出了會神。 他真死了……自己…… 門外頭,隱隱能聽見鄰里閑談著,刷鍋洗碗。 紅塵煙火,在灼她的心。 沈奚幻想著,如果不是亂世,自己和傅侗文要是像剛剛那對小夫妻多好。愛著國家,盡綿薄之力,可又能平靜生活。 她鼻子酸脹著,眼前有了一層水霧,馬上又仰頭,想讓眼里的水都盡量揮發(fā)掉,或者憋回去……可淚水在眼眶里晃動了一圈兒,就壓不住了?;暌幌露蓟貋砹?,她該哭的,走時就想哭。也想回頭看一眼。 那天想做的事太多,像被人推著趕著,急著就拆散了。 什么都沒做,兩人連手都沒碰到。 第21章 第二十章 此去幾時還(2) 仁濟。這是她最先想到的地方。 想到就去了。 仁濟的樓比她想的要大,門庭若市。她進了門診大廳,找到一位護士,詢問這里是否有一位叫“錢源”的先生。對方疑惑搖頭,說仁濟并無此人。 難道記錯了醫(yī)院名字?不會,這樣有名的醫(yī)院,聽一次就記得了。 沈奚想想,又問那護士,外科室有沒有剛下船回來的醫(yī)生?兩位,一位英國人,一位中國人。這回護士才笑了,說有的。 沈奚忙將煙盒交給護士,對方也熱情,讓她等在候診大廳。 未幾,英國人笑容滿臉迎了出來。 “我去帶你找他?!庇苏f著,帶她去二樓找那位“錢源”。上了樓,剛好是下午背了陽,光線不足,走廊也沒開燈,有些暗。地上瓷磚倒是新,在這樣晦暗的地方,都泛著光。 英國人推開了一扇門。 里頭一地白茫茫的全是紙。蹲在地上整理資料的男人背對著他們,他聽到動靜回頭,見到沈奚,馬上笑著說:“你果然來了。” “我是來了,只是險些被人當騙子?!彼岸Y貌”地回。 “騙子?”男人恍然,直立起身,“哦,對,我對你用了化名?!?/br> 他又笑著,用濕毛巾擦干凈手,對她伸出了右手,正式介紹自己:“鄙姓段,段孟和?!?/br> 沈奚象征性和他握手。 “先說句抱歉,”段孟和指著沙發(fā),“先坐下來,我會給你一個合理的解釋?!?/br> 她雖被騙了,可想著自己也是有化名的人,也曾騙他說自己和傅侗文是夫妻。這樣兩相抵消,她還多騙了他一回,也就沒真生氣,順著他的意思,坐在了沙發(fā)上。 段孟和送走英國同事,回來,特地閂上門,為她遞上一杯茶。 他人在沈奚對面的椅子上落座,笑容漸去,似乎在想如何解釋,能更簡潔合理。 “在游輪上,沈小姐身邊的那位先生心疾難愈,有留學背景,又是家在北京城的傅姓公子,我猜他就是傅家的三公子。對不對?” 沈奚抿起嘴唇來:“你如果想問他,那我現(xiàn)在就要走了?!?/br> 段孟和搖頭:“你聽我說下去。我隱瞞自己的真實姓名,就是因為猜到他是傅侗文,”他停頓半晌,說,“其實我和段家有點親戚關(guān)系,段祺瑞……你應(yīng)該聽過?!?/br> 袁大總統(tǒng)的心腹?沈奚錯愕。 這樣看,他家和傅家都是北洋軍一派的,份屬同僚,為何不愿相認? “我很怕自己在上海的事讓家里知道,他們還以為我仍舊在國外深造,”段孟和無奈一笑,“所以才會騙了你們,對不起,沈小姐?!?/br> “你回國沒有告訴家人?” “歸國五年,從未歸家,”他說,“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br> 這話倒嚴重了。 沈奚輕搖頭:“我沒生氣,段先生不用一直道歉?!?/br> “那就好,”段孟和輕松不少,“來,我們說說你。是改變主意,要來仁濟了嗎?” “并不全是?!?/br> “那么?”他笑吟吟看沈奚,“是為什么呢?” “我只有三個月在上海,想找點事情做,所以來自薦,”她望一眼地上堆積如山的紙,上頭是英文,“你需要助手嗎?醫(yī)學背景,精通中英文,中醫(yī)也懂一些的助手?” 段孟和略感意外,卻很開心:“當然,”他指滿地的文件袋和堆積如山的紙張,“我正為了這些東西發(fā)愁,你一定是老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 地上的過去各科室遺留下來的術(shù)后記錄和病例。 因為仁濟要搬去新的醫(yī)院大樓,這些資料也被翻了出來,要求重新整理。院長原本想交給住院醫(yī)生們,但醫(yī)院本來就人手稀缺,大家做自己的都嫌時間不夠,誰還有空整理歷史遺留資料。所以段孟和一到上海,這難題就被丟給了他。 在上海,一個既懂英文,又懂醫(yī)學的人已經(jīng)算是稀缺人才,就算找到了,人家想做的也是住院醫(yī)生,不是整理資料的助手和秘書。 所以說,沈奚真是天使。 來拯救他的天使。 “這里邊有骨科的嗎?”沈奚很感興趣。 三個月的時間,不夠做正經(jīng)工作,卻剛好適合干這個。 “可能你要失望了,到今天,國內(nèi)也還沒有一家西醫(yī)醫(yī)院有骨科科室,”段孟和笑著解釋,“民眾在這上面,更信任中醫(yī)?!?/br> 原來是這樣。 她很清楚,臨床經(jīng)驗是最重要的財富。 所以這些病例對她也是同樣珍貴,臨床經(jīng)驗都在這里頭,是頂頂好的教材。 沈奚欣然接受了這份工作,也是她人生第一個工作。 但她同時,也不想浪費在仁濟的這個好機會。她在征得段孟和同意后,每天都要帶一些回家去,不懂的第二天再帶回醫(yī)院問。這樣,白天還有時間去跟那個英國人在外科實習,去門診或病房。假若還沒系統(tǒng)的骨科科室,那么在外科也不算偏離她在紐約所學。 更何況,在仁濟,不少醫(yī)生也是輪轉(zhuǎn)科室的。 段孟和就說他在內(nèi)科、外科和兒科,甚至是婦科都呆過。 “這樣輪轉(zhuǎn)科室,能對臨床醫(yī)學有更深入的理解?!彼绱私忉?。 資料里有許多病例都是幾十年前的,字跡潦草。段孟和和她商議下來,希望她能受累再抄一遍,以便后人查看。“沒問題,你管墨水?!彼饝?yīng)了。 于是, 在1915年的八月,每晚陪伴她最久的,雖不是傅侗文,卻是他送的那一支鋼筆。 一晚,鋼筆墨水用盡,卻還有小半頁紙沒抄完。 她想做完事再睡,于是滿屋找尋墨水,想著他曾在這里住過,總會有文房用具。傅侗文的東西都堆在一樓角落,木箱沒上鎖,打開兩個,都是書。 柜子里倒翻出來幾本日記。這是很私密的東西…… 沈奚沒多看,將它們原樣放好,又在柜子右側(cè)的邊角,看到了一捆信。 上頭那封字跡娟秀,用小楷寫著——侗文親啟 在深夜猛見到這個,倒像心里有個招搖過市的小促狹鬼,晃著,纏著她,在她耳邊吹了口氣:看看吧,無妨的。 沈奚的手,在捆信的繩子上摩挲了會,偷偷看第二、第三封的封面,一樣的字跡,顯是出自同一個女孩。那小鬼又在吹氣了,沈奚局促地將它們?nèi)厝?,關(guān)上柜子。 非禮勿視,非禮勿念,非禮勿深思。 她趿拉著拖鞋,跑上了樓,沒幾步又回來,將燈關(guān)上。 回去二樓房間,也顧不上什么今日事今日畢了,直接關(guān)燈,睡覺。 三個月后。 鋼筆墨水的空瓶子堆滿了書桌。 沈奚沒有丟掉它們,想作個紀念,就把用完的墨水瓶擺在了書架上。 她滿打滿算,將日子算到了最后這一天。 她把段孟和辦公室遺留的所有文件、病例都整理好,又分門別類地給他寫了說明。在那天,都交到段孟和手里,竟也有不舍。她唯恐段孟和搞不清楚,耐著心,為他翻著說明,一頁頁講解。 段孟和是個喜歡玩笑的人,今天倒話不多,只是聽她說。 她最后將辦公室的銅鑰匙放到桌上:“段先生,你要按時用早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