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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十二年,故人戲在線閱讀 - 第23節(jié)

第23節(jié)

    沈奚被她這一說,才覺得不尋常。

    客廳里堆得日用品和食物多將深咖啡色的木制家具遮擋住了,她這么一看,更覺下船是個(gè)錯(cuò)誤的決定。傅侗文表面上沒有什么反應(yīng),可到晚飯后,不見譚慶項(xiàng)出現(xiàn),他也有了焦慮。

    老婦人提了黃銅的大壺來,給傅侗文書桌上的玻璃杯添水:“小姐的房間收拾好了,可以過去休息。”她還以為沈奚遲遲不去睡,是因?yàn)榉块g的事。

    沈奚“唔”了聲。

    要等他睡了再離開,可他在等譚醫(yī)生,也不知何時(shí)能放下心去睡?

    “這樣很麻煩,”傅侗文替她回絕了,“沈小姐是和我一道睡的?!?/br>
    ……

    沈奚被他說得大窘,反剪了手,想要去窗邊??赡_下踩到的一塊地板偏發(fā)出吱吱響聲,將她逼得不敢再妄動(dòng)。

    傅侗文倒坦然的要命,像沒說什么要緊話,末了還對老婦人笑了笑。

    “是我想得不周到?!崩蠇D人打著哈哈,提起黃銅壺向外走,可那臉上褶子里的笑意全然不去掩飾。兵荒馬亂的,一個(gè)少爺帶個(gè)單身的小姐,說不睡在一張床上,才真奇怪呢。

    下人走了,沈奚悄悄瞄著他:“我還是去客房吧?!?/br>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引她從書桌過來,到沙發(fā)上坐下來:“聽唱片好嗎?”

    避左右而言他,他的一貫伎倆。

    也不曉得是只對她,還是早養(yǎng)出來的習(xí)性。

    桌上擺著個(gè)蠟筒留聲機(jī),漆黑的大喇叭比那留聲機(jī)的盒子大了幾倍,在深夜里,在臺(tái)燈下,朝著他們,有些駭人。傅侗文打開抽屜,挑揀著圓柱型的唱片。

    他想聽?wèi)颍@里沒有:“我去樓下看看,有新的唱片機(jī)。”

    沒多會(huì),老翁披著褂子,迷糊地抱著個(gè)能聽唱片的留聲機(jī)上來。傅侗文在身后,將挑揀的黑膠唱片擱在一旁。老翁小聲賠不是說,是他們老兩口喜歡聽?wèi)?,才挪用了三爺?shù)臇|西。

    傅侗文不大在意:“久不用也會(huì)壞,我走了,你們再搬下去?!?/br>
    人家走了,他擺弄著。

    大張旗鼓弄個(gè)留聲機(jī),這是要守一夜的做派?

    她輕拽他的襯衫袖子:“還是我守著吧?!彼鞠氯ゲ皇莻€(gè)法子。

    傅侗文沒回頭:“再等等?!?/br>
    他將唱片擺妥當(dāng),身子倚靠過來,胳膊搭到她肩后頭:“小子云的《文昭關(guān)》。”

    胡琴聲驟起。那里頭的人行腔曲折,一句句頓挫入耳。

    他的兩指輕刮在她的肩上,來來去去,穿著拖鞋的腳在打著點(diǎn),眼望著唱片機(jī)。從她這里瞧,他眼里有浮光。

    “你在北京也是這樣的嗎?”

    他被她的聲引過來:“怎樣?”

    “這樣。”她指唱片機(jī)。她認(rèn)識(shí)的傅侗文是在海上的,新式的,留洋的新派男人。那深宅大院里的他,影影綽綽,早沒了具體的輪廓,只記得咳嗽,雨,雕花燈籠。

    他笑:“我聽?wèi)蚴侨グ夙樅约郝爼?huì)顯落寞,家人也會(huì)認(rèn)為我病了?!?/br>
    浸于聲色犬馬,傅老三是這樣的。

    昏黃的燈光下,他端詳她的臉,低聲說:“回去后,你會(huì)不喜歡三哥。”

    “不會(huì)的?!彼乱庾R(shí)反駁,回的太快,凸顯出心急來。

    傅侗文的臉已經(jīng)過來,想要吻,又遲遲不動(dòng)。

    柜子上,景泰藍(lán)鑲的玻璃罩子里有個(gè)時(shí)鐘,正指到三點(diǎn)。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了三聲。

    這樣巧,逗得他笑了,這回?fù)Q了口氣,輕松不少:“被女朋友不喜歡也是很慘,你要是想分手了,不要說出來。留個(gè)念想,讓我以為你會(huì)回來?!?/br>
    唱片里正是那句——“我好比哀哀長空雁,我好比龍游在淺沙灘……”本就是裝落寞可憐的話,被這戲文陪襯的,更顯哀戚。

    “……我沒說要分手?!鄙蜣杀凰f的更心急了。

    傅侗文笑。

    他人挨近了,又想去吻她。

    倉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他馬上警覺了,關(guān)上留聲機(jī)。

    沈奚要起身,被他用手按在膝蓋上,阻止了動(dòng)作。哪怕真是危險(xiǎn)到來,也用不到她一個(gè)女孩子做什么。

    腳步近了,停下。

    “侗文,我?!笔亲T慶項(xiàng)。

    “譚先生!”沈奚欣喜去開門,將人放進(jìn)來。

    譚慶項(xiàng)渾身濕透了,滿褲腿的泥,走幾步,就留幾步的印子。手里的毛巾估計(jì)是樓下拿上來的,胡亂擦著頭發(fā)和臉:“長堤、西濠口、下西關(guān)、澳口,全淹了。我是出了大價(jià)錢,讓人幫我逃過來的,”他喘息,將眼鏡戴上,“浮尸都是從身邊飄過去的,太可怕了這洪水*?!?/br>
    他們的行李都在船上,沈奚見他這樣子不行,下樓去問老翁要了衣裳來,給譚慶項(xiàng)。衣裳都拿到樓下去,先洗了。

    她忙活完回來,譚慶項(xiàng)換上了灰褂子,光著腳踩在地上?;囊?。

    “我怕你們被困在十三行,拼命想過去,出多少錢都沒人肯,”譚慶項(xiàng)心有余悸,看了眼表,“那里起大火了,街上是洪水,屋子聯(lián)排的燒,沒地方逃?!?/br>
    那太可憐了,下午茶樓擠那許多人,在避洪水……

    又是十三行,又是一場大火。她恍惚聽,好似面前是父親,他在著講咸豐六年的大火。

    兩人說了一小時(shí)。

    沈奚和譚慶項(xiàng)都堅(jiān)持讓傅侗文先休息,把人勸上床,在門外又聊了許久。

    譚慶項(xiàng)虛掩上門:“我出去看看,看有什么能幫忙的不。”

    這也是她想要做的。

    不過她是個(gè)女孩子,深夜出去,最怕是幫不上忙,還讓人記掛。

    兩人最后議定結(jié)果是,等天亮了,譚慶項(xiàng)出去看水勢,順便想辦法打探碼頭的消息。沈奚就在臨近街上看一看??墒聦?shí)是,天亮后,一層已經(jīng)進(jìn)水了。兩人先幫老夫婦將一樓的食物一到二樓,再趟過一樓的水,離開公寓。

    水浸了街,很深?!拔业任蚁热タ纯??!?/br>
    譚慶項(xiàng)去探了圈,真有低洼地方逃過來的,許多女人、孩子,也有受傷的人。

    “我尋思著,可以帶一些回來,挑婦女孩子,受不住的那些?!碑吘谷松夭皇欤漳腥瞬话踩?。

    “我?guī)湍闳?。”沈奚就將裙子系到大腿上,要下去?/br>
    人還沒下去,老婦人追出來,握上她的手腕:“那水臟啊,女人不能進(jìn)這么臟的水?!?/br>
    老婦人當(dāng)著譚慶項(xiàng)不好說很仔細(xì),可兩個(gè)醫(yī)生在一塊,怎會(huì)不知道女人下邊是怕臟東西的,可靠譚慶項(xiàng)一個(gè)人也不成。

    “讓她去?!备刀蔽娜苏驹跇翘莅虢厣?,望著這里。

    老婦人:“先生,你勸她啊?!?/br>
    傅侗文一笑:“沈小姐很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拋下我,去救別人?!?/br>
    ……也不是吧。沈奚猶豫著。

    他笑,其實(shí)是在調(diào)侃。

    “我倒喜歡看女孩子的背影,”傅侗文掉頭,上了樓,對老婦人吩咐著,“一樓廚房淹了,我們要弄到熱水,幫幫這兩位醫(yī)生。”

    這倒像是在表白心意。

    *1915年7月,廣州遭遇兩百年最大洪峰,稱“乙卯水災(zāi)”,受災(zāi)人口378萬。廣州有街頭水浸四米。7月13日,十三行在洪水中失火,焚毀商戶2000家,死者上千,傷者不計(jì)。

    第19章 第十八章 不露相思意(4)

    沈奚還傻杵在那。

    這是傅侗文第一次直白地說他喜歡什么。

    譚慶項(xiàng)將臉上雨水抹掉,笑:“調(diào)侃你呢,他這人就喜歡討個(gè)嘴上便宜。來,跟上我?!?/br>
    他先蹚水下去了。沈奚也沒敢耽擱,兩人摸到臨近兩條街上,幫著人將傷員挪到?jīng)]有水的地方。到中午水退下去一些,很快又漲上來。

    這公寓多了兩個(gè)女人和五個(gè)孩子,沈奚檢查了幾個(gè)孩子,都無礙,將他們讓到客房去休息。全是在水里困了一日夜的人,七魄散了,哭啼啼,更尋不著三魂。

    倒也好照顧,老翁一人就足夠應(yīng)付。

    一樓淹的水退了。地板上留下的淤泥,形如淺灘沙,臭不可聞。

    沈奚和譚慶項(xiàng)都沒來及沖澡,只洗凈手臉,坐在一處吃面。

    “這是連香糕酥館的蓮蓉酥,”老婦人將盒子打開,“爺說,拿給你們吃?!?/br>
    她的靈臺(tái)忽然清明,他在樓上。

    老婦人先將廚房清理了,又去擦前廳的地板,總算收拾出了樣子。

    譚慶項(xiàng)吃著,吃著,給她講起了傅侗文那個(gè)青梅竹馬,是如何在走之前,想成就夫妻之實(shí),再用讓他去法國治病的法子,雙管齊下把他騙出去。可傅侗文此人,卻真是不同的,倘若那女孩真是堅(jiān)持所追求的,拋下了他,他倒有可能和她成親。一人一國,各自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也算是佳話??膳⑦@樣,不止羞辱了她自己,也全然瞧不起傅侗文的理想。

    這才有靈魂陌路的說法。

    講完了,譚慶項(xiàng)抹去額頭上的汗,笑了。

    他早該想到,從沈奚第一次沖上去執(zhí)意要救人開始,到那夜,再到今日,傅家老三如何能不將這樣的一個(gè)女孩子放在眼前,留在心上?

    填飽了肚子,在老婦人的催促下,她去洗了個(gè)熱水澡。

    街上的水是真的臟,夾帶著成千上百的垃圾和泥水,浴池里的水換了兩次,她終于覺得自己干凈了。見沈奚沒有換洗衣物,老婦人翻出來女兒留下的衣裳給她,小小的紐子,從領(lǐng)口繞過前胸,到身子一側(cè),她系著,很覺有趣。像襖裙,可又不像。

    “我女兒嫁了個(gè)華僑,他們?nèi)A僑女人喜歡穿這個(gè)?!崩蠇D人笑說,大了點(diǎn),看上去倒是適合她。沈奚人出浴室,倒扭捏起來,望一望屋里。

    沒人。

    去哪了?

    沈奚的皮鞋在水里泡爛了,也穿了老婦人女兒的鞋,大了,小跟都站不穩(wěn)。開門,向外找人,正見著傅侗文抱著帶回來的小男孩,在給人家穿褲子。他坐在小凳子上,腿太長,又穿了剪裁合身的西褲,板正的布料,彎起腿不舒服。

    于是這三少爺就只能伸長兩只腿,人靠在對門外的墻上,皮鞋搭在了她這里的門框上。

    他見她出來了,笑問小男孩:“jiejie像個(gè)女英雄,是不是?”

    “是。”小男孩咧嘴笑。

    褲子穿好了,他又將小孩的褲繩打個(gè)結(jié),一拍那小屁股:“去吧?!?/br>
    小男孩抱他的腦袋,在腦門子上吧唧親了口,光著腳丫啪嗒啪嗒地跑進(jìn)去。沒跑兩步,好似聽了房里人的話,兜回來,將門關(guān)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