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這個我會?!鄙蜣墒媪丝跉狻?/br> “會配衣裳嗎?三爺穿西裝,連襪子皮鞋也是要配好的?!?/br> 這關乎審美,沈奚遲疑了一下。 “沈小姐,”他雖看不上沈奚,倒也不得不隨著三爺這么喚她,“若是路上真有生生死死的事,記得三爺是救過你的。攸關性命了,你要和我們一樣,保三爺?!?/br> 話沒接上去,又壓了重擔下來。 傅侗文微微笑著,曲起兩指,狠叩了下少年的前額: “你這咄咄逼人的樣子,倒像個白相人?!?/br> 少年啞了。 沈奚沒聽明白,輕聲問:“白相人是什么?” 幾個仆從都笑了。 其中一個中年人回她說:“小錢的家鄉(xiāng)話?!?/br> 沈奚點點頭,其實沒懂。 他們在這時都是輕松的,在客廳里,像在送傅侗文去赴一場宴席。當有人為傅侗文他們開了大門,氣氛漸冷了。 沈奚也被這壓抑氣氛搞得緊張不已。 風灌入門廊里,颼得她額頭發(fā)緊。 眼前頭,傅侗文高瘦的背影,從大門走了出去。 她不禁回頭,看了眼這公寓。 擺放在門廊上的大理石雕像,桌上沒有水和鮮花的玻璃花瓶,鐘表,還有地板,她最后看了一眼曾翻找出巧克力的柜子。 這一晚,前半場她沉浸于離別,而后半場,卻是她在匆忙中離去。 與人的告別很不舍,可和這間公寓的告別,竟也讓她心生感傷。顧義仁還在酣睡,婉風一定在照顧他。誰都沒料到,是她最先離開了。 三年留學期,沉酣一場夢。 第8章 第七章 沉酣戲中人(2) 沈奚坐上帕克特的后排座椅,譚醫(yī)生先為她關上車門,又去將身后的公寓大門關上。 這樣,在門口只剩他和傅侗文。 傅侗文料到了他有話要說,將身子后退了半步,在屋檐下避雨。 凌晨三點,馬路邊竟然還蹲著賣煙的人。 “你怎么可以帶她回國?”方才在公寓內的說笑都是掩飾,此時才是譚醫(yī)生想說的,“當初不是說好了,送她出國,再不接回來?衣食無憂,過得像個貴族,這不是你給她預定好的將來嗎?” 傅侗文沒有做聲,對賣煙人招手。 “三十美分一百只,先生?!辟u煙的女人遞過來煙。 傅侗文付了錢,將煙塞給譚醫(yī)生。 “你看,我從沒讓你戒煙,雖然我討厭煙草,”不用旁人提醒,傅侗文也曉得,他在給自己找一個天大的麻煩,“她有她的志向,我沒有權利去剝奪?!?/br> 三年前車送沈奚到碼頭,她登船時,他們兩人都在那里,只是沒有露面。送沈奚去美國,確實是他們兩個達成的一致意見??蓜倓傇诜块g里,他推翻了計劃。 譚慶項是在為他著想,他不該再和沈奚見面,更不該帶她歸國。 譚醫(yī)生見他不說話,低頭點煙,深吸兩口后,又苦口婆心地勸說他:“送她去加利福尼亞,你若堅持,她會聽話。只差一步你就是功德圓滿,讓她留在美國才是最正確的?!?/br> 傅侗文不答,從他指間取出那根香煙,雙唇輕抿煙嘴,煙頭一閃一閃,真得在吸。傅侗文瞳孔里有著路燈的倒影,有光亮,沒溫度,與這紐約街頭的磅礴大雨意外合襯。 他將那蓬煙吐出來。 “這就能讓你成癮?”煙被扔到路邊的水坑里,“意志薄弱?!?/br> 如此是在結束議題,不容爭辯。 很快,傅侗文和譚醫(yī)生都上了車。 因為天沒亮,車先將他們送到一間低矮廠房里。 那里擺放著四排縫紉機,走道狹窄,地面上堆積著廢棄的棉線。 “女工三天沒來了,”司機用有濃重口音的英文說,“離這里十公里的地方,有杜邦公司的工廠,生產彈藥的,那里給的工錢多。大家都去了那里,所以你們可以放心在這里休息,到天亮,我們去碼頭。”司機說完,回了車上。 譚醫(yī)生坐了會兒,也去門外,抽煙提神。 廠房里剩了她和傅侗文。 “會嗎?”傅侗文坐在凳子上,踩了兩下縫紉機的踏板。 “我沒用過。”沈奚坦白 在中國沒機會接觸這個稀罕玩意,在美國也沒時間研究這個。 “來試試?!备刀蔽淖岄_了凳子。 沈奚坐上去。 他右手撐在邊沿,觀察這個機器。 “足蹴木板,會自己運轉。不過,要找一塊布料?!?/br> 兩人同時看四周,沒有。 傅侗文看看自己的西裝,有了主意,將它脫下,翻過來放在針下:“來吧?!?/br> 沈奚將襯里揪出來,一點點塞到那下頭:“這樣踩?”她用腳尖示意。 “我想是?!?/br> 沈奚詫異:“你想?” 傅侗文微笑:“你以為我用過?” “這倒沒有……”她局促地捋了一下頭發(fā),注意力放在了縫紉機上。 他消瘦白皙的臉近在咫尺,在等待看她試驗這個“玩具”。氣息撲到她側臉上,一輕,一重……沈奚怔了一怔,記起那天在影院,黑暗中也是如此。 “怕弄壞?”傅侗文見她不動,低聲問。 沈奚輕搖頭,收了神,輕輕踩動踏板的同時。西裝的襯里被針線拽住,從她手中滑出去,她小心停住腳下的動作,湊近去看,細針密縷,真是好物。 傅侗文手指從她眼前滑過,去摸了摸針腳:“很不錯?!?/br> “嗯?!彼脑骋怦R。 他的手指近在眼前,指甲修剪的很妥帖,長,且直。 這讓她無端記起在傅家聽丫鬟的閑話:三爺早年一直是被丫鬟伺候著修剪指甲,每回做過此事的小丫鬟都會面紅耳赤地給大家學,三爺和她聊了什么。后來不知怎地,這下人們的私話讓傅侗文曉得了,于是自此就再沒丫鬟碰過他的手。三爺房里的人也都換成了小廝。 “三爺雖然風流,那也是最高級的風流,不會吃下人們的豆腐?!毖诀咦x書少,這樣的一句話說的奇奇怪怪。 可沈奚能領會她想說的。 “你知道,這個在北京城市價多少?”他拍拍那縫紉機,“四十到五十銀。” 她猜想:“你也想做這個?!?/br> 傅侗文沒有否認,笑著,帶著稍許的自嘲:“我什么都想做?!?/br> “連這個也想做,”他取下西裝口袋上的鋼筆,在燈光下看著這小小一支物事,感慨萬千,“一百多年前英國人就開始做它,可我們到現(xiàn)在還不會。那時候……是嘉慶年間?” “嗯?!?/br> 一百多年,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tǒng)……六代皇帝。 如此一算,時間的距離更明顯了。 沈奚試著安慰他:“都是人做出來的,我們都在學?!?/br> “今后的中國,在你們這一代的手上,”傅侗文笑著,將西裝上的線頭扯斷,重新穿上:“我出去透透氣?!?/br> 明明只差了十年而已,說這話的態(tài)度卻像個垂垂老者。 她目送傅侗文離開廠房,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延得很長,消失在了鐵門外。 直到天亮,他也沒再進來。 九點三十分,他們到了碼頭。大雨未停。 當初她離開中國是這樣,現(xiàn)在她要回國也是如此。 不過,離鄉(xiāng)時是秋霖,歸家時是春雨,兆頭要好一些。沈奚自我寬慰。 碼頭上,到處都是親人間的依依惜別,情人間的淚眼相擁。許多婦人撐著傘,將這如鬧市的碼頭弄得越發(fā)擁擠不堪。傅侗文怕沈奚被人流擠走,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彎:“挽住我。”沈奚點頭,攀住他的手臂:“譚醫(yī)生呢?” “在找人送行李上船?!?/br> 他和譚醫(yī)生的關系真奇怪,又像同學,又像家內醫(yī)生,又像主仆。到現(xiàn)在,沈奚也看不透,他們究竟是何關系。 兩人上了船,傅侗文遞出船票后,就有專人送他們到特等艙。 他的房間是套房。 行李很快被人搬進來。沈奚立在客廳里,數(shù)著行李,聽到搬運的人在門外輕聲議論,說他們這對中國夫婦很吝嗇,付得起最貴的房間,卻沒有仆從。 沈奚佯裝未聞,走到窗邊,探頭望出去:“這里能看到海,比我來時要好多了?!?/br> 傅侗文笑:“當初過來,暈過船嗎?” “不堪回首,”她搖頭,“不能想,想到就暈?!?/br> “在抱怨我當初沒為你安排好?”他笑。 沈奚再搖頭,繼續(xù)去看外頭。 等搬運的人離開,傅侗文將最大的一個皮箱子打開,將一疊襯衫抱起來,丟去床上。 要幫他嗎?沈奚回頭,目光躊躇。 傅侗文似乎沒有讓她沾手的想法,獨自收整著,襯衫、馬甲、西裝,依次去掛到衣柜里。他背對著她,忽然說:“有件事,要和你商量?!?/br> 原來還是要幫的。 沈奚暗笑,自覺到傅侗文身旁,將他手里的衣架接過來,拿起一條長褲,搭上去:“這件事不用商量,我會幫你都整理妥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