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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十二年,故人戲在線閱讀 - 第2節(jié)

第2節(jié)

    “謝傅三爺救命之恩?!边@些年救了她的不止傅三爺一人,可卻都沒留下姓名,亦或是至今無緣再見。她這一跪是在還他的恩債,也是在還那無數(shù)義士的。

    “沈家昔日追隨林大人,為禁煙奔走,這是大義。大義者,不該落得誅九族的下場,”他左手也微微抬起,兩手合作,將最后一粒金屬紐扣系好,“不必跪我?!?/br>
    傅侗文左手從衣衫領口輕移開,攤開手心,伸到她眼前。

    當年震驚朝野民間的虎門一事,她只在父親口中聽到過,她沒想到,面前的這位傅三爺會提到此事。

    “我讓你嫁與我亡弟,并非羞辱刁難,而是為安排你離開,”傅侗文見她發(fā)愣,直接握住她的腕子,將她扶了起來,“時局動蕩,你以我傅家人的身份才能走?!?/br>
    “去哪?”

    “英國,去我去過的地方,那里有我的朋友照應你,”傅侗文想了想,又說,“或者去美國,方才那個大夫就是耶律大學的學生,我們中國人第一個回國的西洋醫(yī)學生?!?/br>
    很遙遠的地方,遠到她從未肖想。

    “或者,你想去日本,那些革命黨人最常去的地方?!?/br>
    沈奚心中有驚濤駭浪,半晌也答不上半個字。

    最后還是傅侗文做了結(jié)語:“還是看哪里能盡快安排好,就去哪里,如何?”

    “為何要出去?”沈奚問出了心中疑惑,包括對他的,“為何你會想留洋?”

    傅侗文略微沉默了會兒,低聲道:“師夷長技以制夷?!?/br>
    他說這話時,漆黑的眸子里有著不一樣的光。

    傅侗文似乎已經(jīng)到了耐心的極限,亦或是身體不適,不再和她交談,低而壓抑地咳嗽了起來。太師椅的椅背頂端和他腦后的發(fā)梢都被雨水打濕了,他渾然不覺,從懷中摸出了一個懷表,像在等待什么。

    他留意到她還在等待,目光微微滑過,就望到別處去了。

    連綿不停的雨,接連十三日。

    臨上船前,雨還未落干凈。她是匆匆忙忙被人從后門送出來的,坐得是傅侗文的汽車,汽車上,兩個丫鬟用布遮住車窗,沈奚不太嫻熟地穿上洋裝,在下車前,險些掉了腳上的鞋。銀元袋子被塞進手里,還有個半新不舊的皮箱子。

    如此被送上船,想要最后見一面救命恩人也成了妄念。

    傅侗文為她訂的是上等船票,單獨的一個小房間,不寬敞,但勝在有個私密的空間。可就算這樣的條件,她還是適應不了長途的海上旅途。

    后來在甲板上因為暈船,吐得昏天黑地,才從身旁幾個年輕讀書人的口中得知,在她上船的那日,革命黨有了大動作,難怪她會被匆匆送走。

    數(shù)月后,船抵達口岸,她提著老皮箱子,見到了前來接迎自己的人,立刻就收到了一個大大的擁抱:“恭喜你,你不再是被誅九族的欽犯了!”那人毫不在意她的緊張防備,笑著緊緊攥住她的雙肩,“大清皇帝退位,再沒有什么欽犯了!來!我們?nèi)c祝!”

    碼頭上每個下船的中國人都在彼此告知這個消息,有愕然的,有驚喜的,巨大的時代浪潮伴隨的碼頭的狂風,撲面而來。

    她終于明白了他那晚在煙館外的那句話: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

    這不是一句舊時代英雄式的示威,而是一句篤定的預言。

    1912年。

    她還漂泊在海上時,滿身血債已化為烏有,再不需平反,也沒人會去平反。她從一個外逃的死囚,變成了普通人。

    “對了,這是傅先生給你的。這信竟比你早一步到了,快看吧?!?/br>
    那人塞了一封信在她手里,她緊緊攥著這封信,迫不及待想要拆開,可又礙于面前的人,遲疑了三秒。那人對她笑著點頭,她才拆開了信:

    卿萬事保重,如無必要,不宜再見。

    傅侗文

    一月一日

    第2章 第一章 前朝一場夢(1)

    那日在碼頭接待她的人,是庚款獎學金派遣的留美學生,據(jù)說在這里一年就取得了碩士學位,學校要留他教書,被他拒絕了。

    “我來這里,是要學好本事回國的?!蹦莻€男人如此對她說。

    在安置她住下來的第二個月,他回國了。

    唯一一個算是熟悉的人的離開,讓沈奚十分不安。她像被人流放在了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她在那人安排的房子里擔驚受怕地睡了三日,想了無數(shù)種下場,比如在這里被當作異類除掉,或是賣去隔著一條街的房子里做妓女……

    這里的每一樣物件,都讓她感到陌生,感到不安。

    她把家里能吃的東西都找到,用以果腹,可到了第四日,再也不能找到任何多余的吃的。老柜櫥里被她翻了個遍,最后只有一個金屬扁長型盒子里的放著的東西吸引了她。

    褐色的,塊狀,讓她想起了大煙膏。

    湊在鼻端嗅嗅,又好像是食物。

    她蹲在老柜子前,借著窗口照進來的日光,仔細看它。

    有人在叩門。

    沈奚心一顫,下意識將這個東西攥在手心,警惕地看向三步外的大門。

    再次,叩門聲。

    “沈奚。”門外喚出了她的名字。

    是誰?

    她去開了門,伴隨著室外的喧鬧,兩個提著老皮箱子的人同時出現(xiàn)在她面前,一男一女。兩人約莫二十來歲,都是洋人的裝扮。男人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笑著脫帽:“沈小姐。”

    女人反倒更大方活絡些,直接笑著,握住沈奚的肩:“傅侗文的弟妹?”

    她握著一塊不知是否“有毒”的食物,怔怔出神地望著面前的兩個人,過了會兒,從唇角溢出笑來。

    這就是她和她未來兩個鄰居的初次見面。

    當晚,這對男女住進了這間房子,女的叫竇婉風,和沈奚住在隔壁,男的是顧義仁,在樓下。在將沈奚的肚子填飽后,婉風將桌子狠狠擦了一遍,讓它露出了應有的潔凈光澤,又鋪了一塊桌布上去,最后才將一盞燈放在桌上:“真是拖了你的福氣,我們兩個原本是要幫小朋友教書去賺學費,現(xiàn)在全都不用了?!?/br>
    沈奚聽懂了這句,是在說,傅侗文為他們出了日后的學費。

    “說說看,你想要去學什么?” 顧義仁坐下來,笑著打量沈奚。

    沈奚抿了嘴唇,尋思半晌說:“學醫(yī)。”

    兩人詫異對視,顧義仁竟問出了讓她意外的問題:“是因為傅侗汌?”

    沈奚略錯愕,記起這是自己的“丈夫”,因為不曉得該如何作答,就沒吭聲。

    倒是婉風用腳踢顧義仁,截斷了這場問話。

    “我們來給你安排?!蓖耧L告訴她。

    不知是他們的本事大,還是傅侗文的人幫助了他們。很快,沈奚確定了讀書的學校,離正式入學還有三個月,婉風儼然成了她的私人教師,事無巨細,衣食住行著手讓她適應這里的生活。到夏天入學時,她已經(jīng)習慣了穿短袖子的襯衫和西式裙子。

    傅侗文的信始終壓在她的枕頭下,在入學前一夜,她鼓起勇氣問婉風,自己是否能寫信給傅侗文。說完這句沈奚察覺到不妥,又說:“好讓他轉(zhuǎn)寄給我的家人?!?/br>
    婉風自然認為理所應當:“這倒沒問題,只是往來信箋要耗費很長時間,你要有耐心?!?/br>
    沈奚頷首:“我知道,他一月一日寄給我的信,二月下旬才到?!?/br>
    “這么快?”婉風倒是驚訝,“沒有寄上一年,算是好的?!?/br>
    婉風給了她鋼筆和墨水。

    沈奚將信紙鋪在桌上,握著鋼筆的手懸在紙上良久,適應著這個筆的手感,也在心底拼湊要給他說的話,斟酌半個時辰,落筆記下的卻是瑣碎的事。她想這里是美國,他先前是在英國,那么多寫一些經(jīng)歷他也不會覺得煩悶,畢竟從未來過,總會有新鮮感。于是越寫越有了力氣,甚至連人生中見到的第一塊巧克力的形狀都給他畫在了信的結(jié)尾。順便標注:苦中帶澀,澀中有甜。

    一封信寫到天將亮,鄭重折疊好塞入信封。

    可過了一日她后悔了。她是因家道中落,幾歲就從廣東被送到了鄉(xiāng)下老宅,才會對這些感到新鮮??筛刀蔽暮卧S人也,怎會不認識這個。

    到了十二月也沒有任何回音。

    沈奚倒是很會寬慰自己,只是可惜了十三張信紙的內(nèi)容。

    這期間她從一個完全跟不上的學生,到已經(jīng)開始聽得懂教授在講些什么,總算是喜事一樁。就連僅用一年讀完碩士的顧義仁也驚嘆她的聰慧:“你比你的……”顧義仁的話再次被婉風打斷,兩個人都是抱歉地對她笑。

    沈奚猜到,顧義仁想說的應該是自己比傅四爺還要學得快?

    這一晚,她又在燈下寫了封信給傅侗文。

    學著傅侗文的習慣,在信尾寫下:

    沈奚

    十二月二十三日

    鋼筆才剛放下,她再提筆補了幾句,大意是告訴他,在自己到這里沒有多久,有一艘很有名的船叫titanic沉沒了。它是從英國出發(fā)的,目的地是美國。

    這個航路看上去完全是和兩人不相干的閑話,可在沈奚心里,似乎任何能和“英國”、“美國”有關的,都像是和他們兩個有關系。

    信照舊被封好,寄了出去。

    這次的信很厚,里邊有她收集的三份報紙《紐約時報》、《紐約論壇報》和《紐約晚報》。這是她選的一門政治系課程的老教授推薦的報紙。今年恰逢美國大選年,那位老教授對這門課程的要求就是讓他們緊跟大選,做報紙摘要和報告。她選這門課程就是因為傅侗文,作業(yè)也做了兩份,一份交上去,一份留下來送給他。

    總不能到了她讀完醫(yī),還寄不到吧?

    翌日,她把信交給婉風時,反復確認這封信是否真的會寄出去。婉風連連保證,她絕沒有收到過任何“吩咐”,阻止沈奚和傅家通信,說完還笑著用信敲她的頭:“早說了,海上變數(shù)大,書信這種東西你要隨緣?!?/br>
    沈奚摸摸額頭,對婉風含糊解釋:“寫一封信耗心神,丟了可惜?!?/br>
    “好了,我保證這信能到傅家。還有一樁要緊的事,明天是耶穌誕節(jié),我?guī)闳ノ业睦蠋熂易隹汀!蓖耧L神秘地對她笑笑。

    這個節(jié)日沈奚也曾聽同學說過,但并不太放在心上,畢竟這是當?shù)厝说墓?jié)日。而且據(jù)婉風所說,傅侗文因為猜到這里的基督家庭都十分熱情,會響應號召招待從中國去的留學生,所以特地囑咐了他們兩人,讓沈奚盡量避開這些。安心讀書,靜心讀書。

    可是婉風在這里生活了三年,早已將慶祝耶穌誕節(jié)作為了習慣。

    沈奚晚上也無事,跟她赴了晚宴,宴后倒是有趣,主人搬出一筐收到的節(jié)日贈禮,一一拆開。臨行前,招待的主人也給沈奚和婉風備了禮,幸好婉風早有準備,替她備了回禮。

    到了家里,兩人嬉笑著拆開盒子,是兩份精致的月份牌。

    沈奚翻看著,婉風竟然探手,從她的棉被下掏出了一個被綢緞包裹的物事。

    沈奚笑著,用光著的腳去踩婉風的腳背:“干凈嗎?放在我睡覺的地方?”

    婉風搖頭,嘖嘖感慨:“漂洋過海,不算干凈。”

    沈奚呆了一呆,心忽地被頂了上來。

    婉風輕笑,催促她:“快拆?!?/br>
    手指觸上綢緞,拆開,是個扁長的木匣子。

    什么?裝信的?要如此大嗎?

    掀開盒蓋,又是兩個用綢緞包裹好的東西。沒有信。

    沈奚忙亂地拆開,是巧克力和鋼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