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第64章 仇韶坐鎮(zhèn)監(jiān)工,畢勝唐不敢偷懶,一個時辰晃眼就過,畢勝唐想去外頭喘口氣,見仇韶握著茶盞,卻一口茶也沒喝,視野透過自己,落在后方的那格船窗外。 畢勝唐扭頭,眼望窗外,也沒什么好看啊,不就是牧護法依在船舷邊,向兩位弟子交代著事嗎。 仇韶放下茶盞,招來個教徒:“你去找件披風給牧護法。” 弟子領命,還沒走出艙,仇韶又喊住人:“別提本尊,直接給就成?!?/br> 窗外,牧謹之接過弟子送來的氅衣,掛在手臂上,大概是不信教徒會有這個心思,視線在船甲板上一掃,掠過那格小窗時,仇韶莫名緊張,掌風快過思考,隔空一扇將窗合緊。 畢勝唐:“……” 仇韶舉盞,假意潤喉,淡聲道:“本尊……為善不喜為人知,為善不是做買賣,沒必要大張旗鼓嚷得天下皆知?!?/br> 畢勝唐很唏噓,說仇教主對屬下可真體貼有加,境界高,不像他,弟子走得七七八八,連管家也因為沒有rou吃而轉(zhuǎn)投唐門。 仇韶不識江湖疾苦,第一次聽聞有弟子為了這個原因拋棄宗門,不由有些同情。 同時又有幾分慶幸。 “牧護法在關鍵的時候為本尊挺身而出,實在忠心難得。” 這話是實話,但聽在別人耳里,多少有沾沾自喜王婆賣瓜的意思。 畢勝唐心里發(fā)酸,嘟噥道:“這不是他的分內(nèi)事嘛,要我說啊,等他夫人跟你一起掉河里時他還為你挺身而出,這才叫忠心難得。” “本尊水性好得很,用不著誰來救,還有,牧護法尚未婚娶?!?/br> “打個比方而已,像我的弟子,在樓里沒缺錢前對我不也挺忠心耿耿的,一沒rou吃,嘿,唐門招招手他們就能屁顛屁顛滾蛋?!碑厴侵魇苓^心傷,還挺悲觀的:“世間的忠心都是條件的,絕對沒有無緣無故的事!” 仇韶臉有慍色,對挑撥離間不屑一顧。 晚上起風了,船艙晃得厲害,浪潮聲縈繞在耳,仇韶枕著自己胳膊,睡得不大安穩(wěn),以他的身量睡艙里的床是有些勉強,總伸不開手腳。 牧謹之個頭比他還高,大概也是伸不開的。 ……這是cao心過多的下場,無論什么事轉(zhuǎn)一百個彎都能拐到牧謹之身上,仇韶起身洗臉,練完一輪清心靜氣的功法,一身汗涔涔的來到甲板上吹風,他站在白天牧謹之站過的位置,不免想起白天畢勝唐的那番話。 有什么辦法能讓一個人永遠的忠于你? 用生死符?很痛。 用籠絡之術?太虛。 用財寶秘籍?真俗。 世上真有這種可能嗎,仇韶雙手攏緊,吹了半宿冷風,得出一個結論:應該是沒有的。 外物易變靠不住的,人真要走,最靠得住的還是拳頭。 行了六日船,一行人在清江渡口下船后換馬繼續(xù)趕路,第二天申時前趕到離南宮世家還有幾十里遠的棠西鎮(zhèn),入客棧前,牧謹之命教徒把周盟主寫的親筆信先一步送上言明來意。 這兒南宮家護著的地盤,其實在人馬抵鎮(zhèn)前,恐怕山上就知道消息了。 仇韶之前去南宮家時一人挑三,周野的信不過是先禮后兵的頭菜,他有的是讓南宮家同意的辦法。 送信的教徒有些面熟,仇韶多看了幾眼,想起是那日送氅衣的。 白教普通教徒分四種,乙等腰間會掛三枚銅幣形掛件,不過幾日,那教徒腰間就多了枚銅幣,從乙等提為甲等。 這個船上有資格管這事的,除了仇韶,就只剩下一個人。 “嗯,年輕人挺細心,屬下那天就把他調(diào)過來了?!蹦林斨畣柕?,“尊主您覺得不妥嗎?” 那就是牧謹之當真不知道送衣的是自己。 仇韶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受了內(nèi)傷,還傷在七寸,胸口郁塞,可說不出口,陰郁而冷漠的回:“這種小事別問本尊?!?/br> 豈有此理。 他是不愿意對方馬上知道東西是他送的,但牧謹之不是聰慧過人么,動腦筋想想就應該發(fā)現(xiàn)真相才是。 做好事怎么可能不想留名,只是留的方式各有不同罷了! 畢勝唐又倒霉了。 他本要去鎮(zhèn)里藥鋪找藥,卻不知仇韶為何要跟來,眼看藥鋪要到,仇韶這尊大佛不走了。 原來藥鋪外頭街上跪著一個賣身葬父的少年。 少年年紀小,約莫七八歲的模樣,衣不蔽體下是瘦得嶙峋的骨架子,正抽抽搭搭的哭著,一卷破席裹著尸體,蒼蠅成群的停在草席破開的洞上,草席小,遮了頭蓋不住腳,露了大半截腿在外。 小孩哭得是挺凄慘的,但畢勝唐沒太多感覺,他是苦孩子出身,這種事每天見多了,要是身上有閑錢倒愿意資助一二。 “再說啊,現(xiàn)在挺多騙子養(yǎng)了小孩演賣身葬父葬母,給了錢當晚就逃走,時候不早了,我去去就回,您先等下哈——” 畢勝唐剛說完,一個疏神,手臂就被仇韶猛地扣住。 仇韶那五指看著顫得厲害,實際力氣大得可怕,幾乎要刺穿皮rou,畢勝唐完全被這不可理喻的變故搞糊涂了,也不知如何抵御,先去掰,又根本動不了分毫,只好拼命喊,但仇韶置若罔聞,被紅血色爬滿雙瞳迸射著異樣的光芒,死死盯著草席的方向,再也挪不開眼。 那種感覺與上次在囚林里一模一樣。 無數(shù)人無數(shù)聲音在黑暗里鋪天蓋地涌來,仇韶如置身在滔天的巨浪中,沒有憑靠依仗,也毫無還手之力,唯有哭聲,男孩不斷地哭聲—— 可那是誰的哭聲? “仇教主!你清醒點!” 畢勝唐實在疼得不行,他知道再鉗下去整只手臂非得廢掉不可,暗袖里倒出三枚銀針,沒被制住的手狠刺向仇韶曲池、巨骨、中都三大xue位,仇韶竟不避讓,木呆呆的任由他扎,沒有一點反抗的跡象,七魂六魄估計都成了打散的蛋,挑不出一絲完整的情緒。 銀針到底起了作用,箍在手臂上的力道終于弱了幾分,畢勝唐趁機掙脫開,躥到十幾丈外安全的地方,仇韶緩垂下手,怔忪了會,眼里血絲褪去,有了一絲清明,恍惚從夢魘里醒了過來。 仇韶舉目,見畢勝唐杵得老遠,臉還煞白。 “……你抓完藥了?” 畢勝唐驚疑未定,全身差點脫力:“還,還沒呢,您沒事吧?” 仇韶摁住太陽xue,下顎緊繃如鐵,心里又乏又空,腦子里仿佛還有退潮后的余音:“本尊無妨。” 他只是奇怪為何男孩哭時,自己為何會鈍痛不止。 那種感覺……好像在很遙遠的過去,自己也曾身同感受過。 可怎么可能呢,自己從小順風順水,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旁人哪敢碰他分毫,仇韶失笑,心想這大概是近期心虛不定,太疏于習武了。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自從那次丟臉后,終于記得隨身帶錢了,仇韶從那對父子身上挪開了眼:“買完藥,給那邊的買口棺材。” 畢勝唐拿著數(shù)額巨大的銀票,掙扎了半天,還是決定當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他一外人問那么多做什么?白教的事,還是好奇心少一點方使得萬年船。 傍晚,客棧。 入了秋后,這天黑得比往日早,夜幕低垂后氣溫漸降,比起寒意的屋內(nèi),客棧二樓的天字號房中此刻暖如初春,僅有的兩扇窗戶關著,薄薄的窗紙擋住四溢外逃的熱氣,讓屋里維持著恰如其分的舒適。 桶里盛著剛燒好的熱水,熱氣爭先恐后的往外冒,這種溫度若是常人泡得燙得受不住,但男人眼皮懶洋洋闔著眼,長發(fā)浸在水中,修長矯健的身軀愜意的靠在浴桶邊緣,勻稱優(yōu)美,肌理分明的背部沾滿水氣,淡去了身上交錯縱橫的陳年舊傷。 牧謹之呼吸綿長,似是睡得很熟。 在奔波七八日后能泡上個熱水澡,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屋里沒有一絲風,但擺在案臺上的燈燭光卻敏感的感受到了微小的氣息,燈芯深處爆出小小的火光,火苗左右搖擺閃動,屋里一時由明漸暗。 與此同時,浴桶背后,木質(zhì)的屏風外響起一道低啞冷凝的聲音。 “大人?!?/br> 門扉未動,但房里卻多了一個人。 黑衣勁裝的暗衛(wèi)畢恭畢敬地半跪在地,上身微伏,手肘撐在膝上,鼻梁之下,一張黑色面具遮蓋住下半張臉,唯一露出的眼睛則緊緊看著腳下的地板。 “主人聽聞近日大人中了毒,讓小的帶來了解藥?!?/br> 水中沒有一絲波動,牧謹之根本連眼皮都沒有抬起來。 黑衣人跪了足足半個時辰,浴桶里的水由冷變熱,又一點點沸騰起來。 “放那吧?!痹谒锝昧?,嗓音都帶著幾分水氣,讓人分辨不出情緒:“大老遠跑一趟,可不是為了送藥吧?” 黑衣人謹慎回:“主人說,要年關了,甚是想念大人,江湖兇險,還望早日歸家?!?/br> 傳話時黑衣人聲音一變,低啞的成年男聲切成另外一把清潤明朗的少年嗓音,將“主人”的聲音語調(diào)模模仿得十成十,牧謹之聽著這聲關切有加的問候,不知被哪個字眼逗樂了,“好,好,你家主子有心了?!?/br> 黑衣人嗓子眼緊了緊,只聽里頭水聲嘩啦,是人起身的動作。 “放心,該見面的時候……自然會見的。” 第65章 從棠西鎮(zhèn)騎馬小半日,不多時便望見山腳佇立著一方巨大的巖石,石上刻有四字,筆勢豪縱一氣呵成,橫撇間雷霆萬鈞,氣魄萬千。 “日口山莊?” 仇邵對草書不甚了解,瞇眼認了半天:“這是走錯路了?” 牧謹之嘆了聲氣:“我的尊主,這是慕容山莊。” 慕容山莊定居小周山上已有兩百余年。 說起慕容家的發(fā)家史,就不能不說起那段傳奇—— 據(jù)說兩百來前,也就是楚國還未建國,群雄逐鹿狼煙四起的時代,楚帝在一次追擊戰(zhàn)時誤中圈套,身邊衛(wèi)兵全數(shù)陣亡,在山窮水盡之際被恰好經(jīng)過的慕容救起,故立國后皇帝為表答謝,特以小周山為中心,把方圓百里劃給慕容家,更賜金銀珠寶無數(shù),這也是為何論武功慕容家只是平平,撐死排到中上流,卻能在四大世家中位列前排的原因了。 “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慕容山莊雖已式微,不到萬不得已,我們還是別動手為好,尊主若是覺得麻煩,屬下來辦即可……尊主,您在聽嗎?” 仇韶當然在聽,牧謹之聲音悅耳,聽著就很疏肝利膽,多聽聽,說不定有舒心強身的功效。 至于內(nèi)容他就一帶而過,誰曉得說了什么。 老大的話下頭一定要全神貫注一字不落的聽,但下頭的說什么,老大挑著聽就好。 小周山以幽聞名,一路曲徑通幽,只有腳碾在落葉上時發(fā)出的沙沙聲,仇韶帶牧謹之沿千級石路上山,山路曲折往上,望不到盡頭,兩人就這樣安靜的往上走。 獨處有利于拉近上下級關系,所謂心腹,不就是要互相說說心里話?人多的地方哪里方便呢。 仇韶越發(fā)覺得方才讓其余人在山腳下先等著,真是件極其正確的決定。 胸腔間充盈著清冽的氣息,若是平常仇韶肯定輕功直上,如今他多少有了當人老大的責任感,考慮牧謹之病完一場,故選了現(xiàn)在慢吞吞的走法。 恐怕整個武林里,打著燈籠也找不到自己這般體貼的宗主吧。 不過,牧謹之多半是不懂的,他甚至連身上那件氅衣是誰的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