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但有些事越是刻意演練,越是容易話到嘴邊反生尷尬,特別是在兩個人特熟的情況下,仇韶挑開話頭,講了撐死不到五句,便卡殼了,不是忘詞,是因為吳凌看他的眼神里充斥著心知肚明的冷靜幽深。 儼然對他接下來要說什么了然于胸,但偏偏賣面子沒立即點破。 仇韶頓時覺得自己沒必要再說下去。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眳橇璐怪酆?,把帕子疊好,聲音里有一種自我戲謔的味道:“放心吧,我沒有眼疾,再說明天我也要走了,更不用擔(dān)心?!?/br> 仇韶一愕,“你才來,要去哪里?” 吳凌從桌面拿起一封密函。 “昨夜探子來了消息,不過看你沒時間便沒告訴你,他們找到了一位住在鬼谷西邊三十里外的獵戶,看到鬼谷的去向?!?/br> 仇韶打開,里面滿是一排排的蠅頭小字。 西邊多峻嶺,那獵戶跟兄弟們喝多了,回家途中倚著棵樹睡著了,半夜尿急起來小解,完事后,隱隱聽見坡外有車轱轆碾過的聲音。 獵戶探頭一看,圓月懸空,山道里十幾輛馬車正有條不紊的往前駛著,山路難行,但拉車的馬卻訓(xùn)練得極好,步調(diào)整齊,遠(yuǎn)遠(yuǎn)看去,車隊就像一條蜿蜒蠕動著的巨蛇,正按照自己的步調(diào)悄然爬行。 “那條山路是捷徑,過了往北是往中原的方向,繼續(xù)往西就到成縣,我與白堂主分頭走,總會找到始作俑者?!?/br> 吳凌攤開地圖,有條不紊的分析著各種可能。 他當(dāng)然知道身旁的人正在走神,明顯的心不在焉,對一個東南西北都分不清的人談地勢,本來就是件白費功夫的事。 近在遲尺的只有彼此的呼吸,轉(zhuǎn)瞬即逝,猶如浮游一生。 對一個人太了解,的確不是一件幸事。 畢勝唐靠在床邊睡得正酣,被人猛地?fù)u醒。 本還睡眼惺忪著,一看床邊坐著誰,畢勝唐立刻醒了個徹底。 仇韶威嚴(yán)之氣十分懾人:“別怕,本尊不揍你,問你幾個事,你如實回答就好?!?/br> 畢勝唐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行。 “情丹解開后,他還會記得么?” 第61章 畢勝唐摳了摳腦門,“應(yīng)該是會記得的,情丹的作用其實有點像移情,一個人如果心里對愛人的愛多得像黃河水,那移情后帶來的效果就越明顯,像有的人,沒什么情愛,哦,舉個例子,你讓個和尚吃,效果肯定比前者弱……” 他見仇韶嘴角一瞥,似有動怒的征兆,趕緊又說。 “仇教主您想啊,本來就有心上人,那情丹不過就是一時的迷惑,心志堅定的人總會醒悟?!?/br> 仇韶斜睨過去,對這個詞意見很大:“總會?” 畢勝唐:“不,是一定會!” 仇韶:“情丹你賣出去過多少?!?/br> 這戳中畢勝唐痛處,情丹全稱一見鐘情丹,是畢勝唐研究出的對抗唐門“長相廝守”的利器,不過銷量慘淡,統(tǒng)共也就賣出了十來粒。 仇韶沉凝:“那這些人里頭,在一起的有多少?!?/br> 畢勝唐怎會知道,但為了保命,瞎掰說大部分都反目成仇了。 仇韶臉色又好了些,算得上和顏悅色的問了些其他問題,畢勝唐都一一作答,大晚上的,他困得顛三倒四,哈欠連天中不忘拍馬屁,說仇教主,您對屬下可真是盡心盡力啊。 這話很中肯,仇韶頷首,心中表示贊同。 他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全因責(zé)任在肩,不能對屬下人生大事敷衍應(yīng)付。 “他為本尊受傷中毒,本尊掛心是自然的,況且,牧護法有心上人,本尊不能害他做見異思遷的陳世美,再說,兩位護法以后若是分崩離析,對白教百害無一利?!?/br> 原來如此啊。 畢勝唐心中羞愧,聽著仇教主話語里洋溢著大無畏的義不容辭,暗道比起別人,自己這門主做的可真粗心大意的。 被揍的不悅被敬佩沖淡,畢勝唐:“如果有心上人,那就找些東西,唔……類似定情物的給護法看,心志堅定的人說不定很快就會破除迷障!” 東西有是有,不過那把黑劍已經(jīng)被仇韶埋起來了。 他連夜挖出,擦去泥土,深感此劍的陰魂不散。 正進到院內(nèi),碰巧兩位大夫提著藥箱從里頭出來。 仇韶自從修得劍氣后便再沒佩過劍,白教上下都曉得,谷神醫(yī)瞥了下仇韶手頭提著的劍,不知情的還以為他是去找人決一死戰(zhàn),而不是去探病。 老頭心頭發(fā)毛,故意把牧護法的恢復(fù)速度說慢了幾分,強調(diào)說:“護法如今心脈還很虛弱,底子再好也得多休息一段時日,咳……尊主要責(zé)罰的話,還是晚些為好?!?/br> 仇韶不屑一顧:“本尊自有分寸?!?/br> 白教給了不眠閣足夠多的銀子,老鴇心滿意足帶著閣里姑娘搬到對街暫住,秋意深重,多了幾分凄清之意,院里生著幾株半人高的桂花,滿樹暗香,仇韶低頭嗅了嗅,捻了一小撮在手上,幽香入脾,覺得自己已冷靜了不少。 牧謹(jǐn)之披衣在榻上,頭發(fā)披散在后,神態(tài)安然閑適,手里卷著一本書在看,見到仇韶手里那把劍后,露出驚訝的神色。 “原來在尊主您這,我還以為丟在墓里了?!?/br> 牧謹(jǐn)之伸手想去拿,但仇韶沒有給的意思,他拉了張椅子,板著臉坐下,“那么說,你還記得事?!?/br> “自然,屬下又沒失憶?!蹦林?jǐn)之收回手,對仇韶笑笑,很客氣:“聽說這幾日尊主為屬下奔波勞累,屬下感動,真不知如何回報。” 仇韶嘴角一扯,只盯著牧謹(jǐn)之看,像在審視那點殘毒的蛛絲馬跡。 牧謹(jǐn)之耐心的等他發(fā)話,除了比平時臉色虛弱三分,沒有太大的差別。 “你為本尊擋針,本尊豈有不管之理?!背鹕仉p手?jǐn)R在劍身上,淡聲道:“不過,下次遇到這種事,就沒必要逞強了。” 仇韶發(fā)現(xiàn)那種細(xì)微的差別在哪了。 牧謹(jǐn)之的客氣,就是最大的問題。 仇韶本是對旁人情緒極不敏感的人,別人的態(tài)度對他而言不是一件值得掛心的事,不過這些日子與牧謹(jǐn)之日夜對著,他對牧謹(jǐn)之的一些習(xí)慣心里漸漸有了底。 牧謹(jǐn)之口中的玩笑,只對特定的人開。 仇韶深望向床上的人:“這把劍,你曾說過是你心上人贈與你的,你可記得?!?/br> 本來仇韶是想找個機會把這礙眼的劍毀尸滅跡的。 但如今情勢有變,兩權(quán)相害取其輕,把牧謹(jǐn)之拉回正途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比起才貌俱佳人中龍鳳的好友,牧謹(jǐn)之那位不知面貌底細(xì)的心上人正好可以拿來過過橋,反正過了再拆,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自己的心機日漸深沉,江湖果然是個大染缸。 “現(xiàn)在物歸原主,你也莫忘初心。”仇韶悵惘地想著,把劍推過去,虛與委蛇,“藥性只是暫時的,不要等你清醒過來時再懊悔,你要謹(jǐn)記,做男人太負(fù)心是沒有好下場的?!?/br> 仇韶見牧謹(jǐn)之視線直勾勾停在劍上,專注之下,又有層他不懂的復(fù)雜。 兩人目光碰到一起,牧謹(jǐn)之沒避:“那尊主覺得屬下會負(fù)誰的心?” “你的心上人本尊如何知道。”仇韶口氣糟糕,覺得這滿屋的藥味都令人作嘔,片刻也不能再呆:“我白教容不下寡情薄意見異思遷的人,該如何,你自己看著辦?!?/br> “尊主一向不管教中弟子私事?!蹦林?jǐn)之緩緩道,“幾位堂主都有納小妾,也從未見尊主管過,容不下見異思遷這句,屬下著實難以理解。” 仇韶哽了片刻,坐直了身體,心想那些人與你怎有可比之處。 自己的苦心不被了解,仇韶只好再次強調(diào):“吳護法的事,對本尊而言都不是私事,你不要癡心妄想,早點清醒才是正途?!?/br> 牧謹(jǐn)之哦了聲,眸光晦暗難辨:“尊主對吳護法向來重視,屬下明白?!?/br> “你明白就好,若再有sao擾的動作,本尊絕不姑息,定會嚴(yán)懲?!?/br> 仇韶對自己恐嚇的效果頗為滿意。 以前長老教導(dǎo)過,做上位者要懂得軟硬兼施,該硬的地方得硬,該軟的時候要軟,恩威并施才是正途。 所以臨走前,仇韶從袖里摸出一小截桂枝,隨手扔在榻邊,速度快得像揣著一塊燙手山芋,傲兀道:“收著吧,本尊見屋外桂花開得好,給你去去屋里的病味兒?!?/br> 不過一瞬,屋里就沒了人影。 牧謹(jǐn)之怔愣了,只見碧綠的葉上,一簇一簇的花擁在一起,彷如星碎在懷,顯然是摘的人極小心的護著,才沒讓花葉散落。 他低頭一嗅,嘴角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 第62章 翌日清早。 冷清好多天的花街又熱鬧起來,天還沒亮透徹,接連不斷的馬蹄聲嗒嗒地踏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三五成群的教徒披著晨曦的余光進進出出,將收拾好的行囊捆在馬背上。 仇韶過來送行,兩人并肩從門口拾階而下。 “帶這點人夠么?”仇韶看門口還守著教徒,便說:“我在這用不了那么多人守著,你且全帶過去好了。” 仇韶這是有點沒話找話,吳凌做事比他穩(wěn)重細(xì)心得多,人家說帶二十,就肯定有只帶二十的底氣與原因。 果然,吳凌淡淡笑了下,說:“夠了,宣城那邊還有分堂支點,實在不行路上我再借人手,何況,你們這邊還得看押相思堂的弟子,在武林盟接手前不多留點人手不行。” 仇韶:“……好?!?/br> 白教為弟子配置的行頭一貫華麗,好友今日一身箭袖翻領(lǐng)的騎服,高統(tǒng)靴裹著筆直的小腿,暗金銀紋的束腰一側(cè)斜掛佩劍,仇韶暗自觀察,見吳凌神色冷淡肅正,并不像還記著那晚事的樣子。 兩人走近馬隊,一名教徒立刻牽著匹馬過來,那馬全身沒有一根雜毛,神俊非常,吳凌順了順愛馬的鬢毛,一邊道:“畢門主主動請纓要幫谷大夫薛大夫治尸童,既然要用人,你就不要總是嚇唬他?!?/br> 仇韶一聽來氣:“是么,他倒會來事,不過誰曉得會不會弄巧成拙,又鬧出幺蛾子?!?/br> 吳凌卻不那么認(rèn)為:“你不能因為人家一次的小失誤,就杜絕掉其他可能,何況,如果你不相信他有能力,何必連夜去把他找來?” 仇韶皺了皺眉:“……你倒大度。” 吳凌似真不在意:“被狗咬了,莫非還要記一輩子不成?” 是這個理,不過這個比喻仇韶怎么聽怎么不痛快,忍不住多護了句:“牧謹(jǐn)之怎能算狗,他這人多少還是有些優(yōu)點的。” 馬痛得嘶鳴了聲,吳凌松開手,安撫著馬,表情冷淡:“哦?比如說?” 狗有很多好處,首當(dāng)其沖的就是忠誠。 話到口邊,仇韶一下啞住了,因為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吳凌那只握著馬鞭的左手,從手背到手腕一側(cè)幾乎全是一片青腫。 那是昨天他阻止吳凌時掌風(fēng)不小心刮到的。 仇韶握住吳凌手腕,深呼了一口氣—— 吳凌皮膚偏白,加上在水里泡久了,皮膚薄得透白,于是那片青腫就格外的刺眼,仇韶沉默片刻,很輕地說:“阿凌,對不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