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開門，任家的飯桌旁, 卻不見任珂。他問過任奶奶才知道, 任珂發(fā)了燒，還在房間里睡著。

    “怎么忽然發(fā)燒了？”

    程等前一晚被老師留下補課，本想讓任珂等他一起走, 卻收到任珂要去給同學(xué)過生日的短信, 他回復(fù)信息叮囑她注意安全，就沒再多說。

    誰知就這一晚上沒看到她, 人就病了。

    “不曉得哩?！?/br>
    任奶奶把包子塞進他手里，又給他盛了一碗熱豆?jié){擺面前，“珂珂昨晚回來的晚, 直接就回了房間，我和老頭子以為她是玩得累了，就沒管她，誰知道今天一早叫她起床，才發(fā)現(xiàn)她是發(fā)燒了?！?/br>
    “那我去看看她。”

    說著，程等放下手里的包子，搓搓手快步走向任珂的房間。

    房間門沒鎖，門把手向下一按，就開了。

    程等走進去，任珂蜷在被子里，瞇著眼睡著。

    眼瞼微微有些紅腫，像是哭過，小臉也紅撲撲的，摸上去格外得燙。

    “阿珂？”

    程等碰碰她的臉頰，小聲叫她。

    第一遍任珂沒反應(yīng)，他叫到第三遍，她才一點點睜開眼。

    水霧似的眸子，懵懵地看著他，咧嘴就笑，笑著笑著，眼淚豆子就掉下來。

    程等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去擦任珂的眼淚，結(jié)果越擦越多，他不知緣由，心里悶得發(fā)慌，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抬手去捂她的眼。

    程等至今都記得，那些淚珠掉進他手掌心的感覺。

    灼熱，guntang。

    燙得他的心，也跟著一下一下緊縮似的地疼。

    捂眼的方法意外有效，待任珂的呼吸重新變得均勻，程等收回手，就見任珂已再次睡去，只是臉上淚痕猶在，唇瓣哭得微干，透著一點粉。

    程等望了望門口，見沒有人。

    這才小心翼翼地湊過去，伸出舌尖，一點一點地舔過她的唇。

    末了，他用額頭抵著任珂的額頭，輕輕地嘆。

    “阿珂，你到底怎么了？”

    話出口，卻無人應(yīng)答。

    事后，程等再問，任珂只說自己是發(fā)起燒來，睡得迷糊了。

    初時，程等便信了，漸漸不再提。

    直到任珂飛去美國那天，程等被母親反鎖在家里，以死相逼，求他放任珂走。

    程等這才知道，任珂那時的眼淚，全是因為他。

    一別經(jīng)年，此事早已揭過不提。

    可是不提，并不代表，他忘了。

    細碎的光束中，程等抬起手，默然不語地看著自己溫?zé)岬恼菩摹?/br>
    恍如那眼淚猶在，灼熱著他的手心，也熨燙著他的心。

    “媽，”程等看著母親，目光平和，一字一頓，“您一直以為，沒有她在身邊的時候，我無病無災(zāi)，過得很好。可是您知不知道，只有她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才活得像個人？”

    沐浴著陽光的角落里，劉慧怔楞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微微張著嘴，滿臉錯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仿佛到此時，她才恍然明白，坐在她面前的，她的兒子程等，已經(jīng)長大成人，再也不是小時候，她用哭鬧威逼就能左右的孩子了。

    他長大了。

    從少年，變成了男人。

    男人看著她，母子相似的眉眼微微一笑，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仿佛在講述陌生人的故事。

    “您生了我，所以您是我媽，這一點，毋庸置疑，無法更改?？墒谴驈奈矣浭缕穑鷧s從未養(yǎng)過我。最初我也恨過，恨您生而不養(yǎng)，又為何要生我？讓我像個沒媽的孩子一樣，多余地茍活于世。”

    他依然微笑著，目光卻漸漸抽離，“后來漸漸習(xí)慣，也就無所謂了。我記得小時候，您和我爸還沒離婚前，你們總是很忙，忙著掙錢，忙著吵架，你們一連幾天不回家，也從不會過問我死活?！?/br>
    “您知道嗎？”他笑看著劉慧，“當(dāng)我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是任珂把我領(lǐng)回家里，是任奶奶幫我補衣服，給我做飯吃。是任爺爺送我上下學(xué)，替你們幫我開家長會。沒有你們的那些年，是任珂保護我，陪著我，幫我把那些說我沒爸沒媽的壞孩子打跑?！?/br>
    “媽，做人要有良心的?！背痰戎币曋鴦⒒鄣难郏澳?，我左耳聽力小時候就不太好，其實任珂也知道。可是十六歲那年車禍后，您把我左耳失聰?shù)呢?zé)任全都栽給了任珂。她什么也沒說，就認了?？墒聦嵞?？”

    程等抬手，扯了扯帶著助聽器的左耳，笑得嘲諷，“我這只耳朵是小時候在你和我爸打架時，就誤傷過的。從那時候起，聽力就一直在減退。后來的車禍，不過是雪上加霜而已。不是嗎？”

    劉慧被問得啞口無言，程等扶了扶助聽器，繼續(xù)道：“您發(fā)現(xiàn)我喜歡任珂后，就跑來趕她走，說是她帶壞我了。可是您真的不知道嗎？是我從小就喜歡她?。　?/br>
    從她第一次帶我回家，給我做飯吃，從第一次拉著我的手，把我介紹給她的朋友，第一次把我護在身后，替我揍那些罵我壞話的孩子……我就喜歡她了。

    那個叫程等孤冷少年，從小就喜歡住在他家對面，那個名叫“任珂”的女孩子。

    程等忽地垂眸一笑，笑得自嘲無比，“這么多年，我只喜歡她。除了她，我連自己都討厭?！?/br>
    十六歲的車禍，他明知自己左耳的損傷與任珂無關(guān)，卻為了強留她在身邊，默認母親當(dāng)年對任珂的責(zé)難。

    他吃定任珂一定會愧疚，會不忍。

    即便她只是可憐他，他也要她這輩子都放不下他。

    多卑鄙。

    她以一片赤誠待他，他卻滿心算計。

    多無恥。

    他如此不擇手段留下她，卻又在母親以死相逼時，懦弱地看著她走。在她最需要他的那些年里，是他沒有保護好她。

    所以在那之后不論經(jīng)歷什么，程等都告訴自己，這是他該受的報應(yīng)，他罪有應(yīng)得，是他欠她的。

    他方才對母親說的話，都是認真的。沒有任珂的那些年里，他活得像個沒有心的行尸走rou。

    是死的。

    直到聽聞她回國，血液從心臟流向四肢百骸，他才恍然驚覺，自己竟還活著。

    “媽，小時候，您忘記關(guān)心我?，F(xiàn)在，其實也不必再想起?！?/br>
    那天，程等最后說：“我和任珂已經(jīng)結(jié)婚。出于禮貌，婚禮時自會給您寄發(fā)請?zhí)５綀雠c否，都不會影響我要娶她這個結(jié)果。”

    他起身，墨鏡遮住那雙眼，目光卻涼涼地落在劉慧身上，“作為長輩，請您自重?！?/br>
    最后一句話說得極重。

    若論母子而言，程等這話無疑有些大逆不道。

    可偏偏這話是對劉慧說的—— 一個對他生而不養(yǎng)的母親。

    劉慧呆坐在座位上，望著程等離開的背影，許久都回不過神來。

    這些年，她見程等的次數(shù)不多。

    每一次程等對她的態(tài)度雖然并不熱絡(luò)，但像今天這樣卻是第一次。

    到這一刻，劉慧方才明白，今天的見面，程等已不是作為她的兒子來見她。

    而是作為另一個女人的丈夫，一個即將出世的孩子的父親，來見她。

    正如他所說，他結(jié)婚了，未來還將有一個孩子。

    他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夢寐以求的家。

    而她，早已淪為他名義上，同他擁有血緣關(guān)系的母親。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她的兒子或許出于教養(yǎng)，仍然會尊敬她。

    但是，他不再需要她了。

    甚至從很早之前，他或許就已經(jīng)不再需要她了。

    只是她看不清，還一直自以為是地想著，他內(nèi)心，依然同小時候一樣，是期盼著她的。

    ——

    任珂一直不曾聽聞程等說起程小弟的名字，家里人也一直小弟小弟地叫著。

    直到眾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程小弟的學(xué)校，站在校門口做登記時，這才犯了難。

    “珂珂啊，”任爸爸回頭望任珂，“小弟叫什么名字??？”

    話音未落，門衛(wèi)的保安就把目光直直投向任家眾人。

    目光警覺，甚至懷疑。

    任珂呵呵一笑，手肘戳楊昭，“叫什么？”

    楊昭也很尷尬，他作為一個助理，做事必須懂分寸。該知道的要知道，不該知道的堅決不能知道。

    是以，對于程等的家事，他向來不多關(guān)心，自然也知之甚少。

    “我只知道程母嫁的那戶人家姓‘尚’，其他就不清楚了?！?/br>
    姓尚？

    這年頭，重名的都繁不勝數(shù)，只知道一個姓氏，有半毛錢地用哦！

    任珂朝天翻了個白眼，正要摸出手機給程等打電話，卻聽不遠處傳來少年清脆的喊聲，“嫂子！”

    任珂抬眸，循聲望去，便見一穿著紅色衛(wèi)衣的俊俏少年迎面向她跑來。

    楊昭機警，在少年撲向任珂前，將其攔下，小聲提醒，“不能撲，不能撲?！?/br>
    少年平日里向來說一不二，此時被人一攔，小霸王屬性就此暴露無遺，“你誰??？我撲我嫂子，關(guān)你什么事！”

    楊昭有苦說不出，正欲解釋，尚小霸王卻已經(jīng)拉著任珂的手，一秒變成懂禮貌的乖寶寶。

    喊爺爺，喊伯伯，喊阿姨，認人認得不亦樂乎。

    變臉速度之快，讓楊昭忍不住咋舌。

    待眾人打過招呼，任爸爸的目光掃過尚小霸王胸前佩戴的名牌，這才在校門口的登記簿上，龍飛鳳舞簽下名字——尚奕辰之家屬。

    有尚奕辰帶路，眾人暢通無阻地來到學(xué)校小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