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觀禮臺上一個天宮的長老忍不住起身斥責:“小子說話注意分寸, 管天管地, 天宮還能管得了鳥要拉屎?” 另一個長老幫腔,拖著長聲慢悠悠回答:“我們天宮山好水好, 養(yǎng)的靈獸更好,你不惹它它不惹你,八成你搶了哪只鳥兒的鳥糧吃吧?這位賢侄眼生, 看樣子不是我們初心宮出去的, 怎么這點常識都不知道。” “你們——” “無禮!”不器書院領隊的那位師長怒斥自家弟子, “還不退下?!?/br> 丟人,確實丟人,可是整個書院都丟人啊!在場成千上萬的道者,怎么那些鳥就全拉在他身上, 一滴都沒沾別人呢? 師長覺得“君子謙謙”那四個字有點像四個大巴掌,啪啪啪往自己臉上拍。 有這想法的肯定不知他自己,因為周圍傳來憋不住的笑聲。 那家伙憤憤不平地閉上嘴,不敢頂撞自家長輩,但他的師長又怒瞪他,罵道:“傻站在干什么,不去洗干凈?丟人現眼?!?/br> 于是冷場的氣氛重新變回節(jié)慶歡鬧,在一片哄笑中,那剛才還和女弟子拋媚眼撒花的家伙一溜煙躥出了大家的視線,噓聲差點把云層掀起來。 正在此刻,靜室中忽然一暗,符遠知感覺到自己倚靠的師尊忽然消失不見,但他沒被摔到,師尊殘留的靈力托著他,將他緩緩放在地面,而在這期間,門外已經傳來了清晰無比的動靜。 于是符遠知裝作一無所知,自己爬起來靠墻坐好,一轉頭對上打開的房門,滿臉茫然,還因為門外突如其來的強光低了下頭。 師尊的神念似乎遠離了——符遠知知道,師尊的神念并非無形,萬一來的道者修為高,師尊就無法不被人察覺地陪他。 沒關系,再等等,神念算什么,以后要和師尊的本尊天天在一塊才好。 門口站著執(zhí)律堂的陰明,不過陰明面色不佳,因為他旁邊還站在另一個人,符遠知瞇起眼睛看了看,男子穿一襲紫袍,背上背著張七弦琴,垂掛的流蘇搖搖曳曳,里頭似乎勾了金線進去,每一個繩結都在閃光。 符遠知認得他,云夢上門的長老薛鈺,也算十洲三島聞名已久的大人物了,外界有過關于他的評論——說斬龍劍仙得了云夢之主劍斬魔尊的英武,此人得了云夢主人指尖開花的琴技。 首先,符遠知想,我?guī)熥鸩皇怯脛Φ?,其次,這家伙的琴……得到我?guī)熥鹫鎮(zhèn)??哈~哈哈~哈哈哈~ ——靈諜士不是收受賄賂瞎寫報道的吧? 云夢主人千年隱世,坊間的敬畏似乎也越來越少,竟然什么玩意都敢說得其真?zhèn)髁耍?/br> “就是他了?!标幟髦噶酥阜h知,然后又急急說道,“薛山長,這件事我們執(zhí)律堂自然會嚴加調查,您那仙韻峰上還有更多要緊事吧?” “他在我外甥脖子上開了個口子,我還不能親自問一句?”那山長氣勢凌人,陰明哼了一聲,站在旁邊看著符遠知,于是這人揮揮手,后面上來兩個內門弟子,穿著白底紫紋的衣袍,明顯是仙韻峰帶來的人。 宮主皺眉:“這人誰?” 修為不低,雖然可能不及秋閑,但差的……可能就只是毫厘之間。 【薛鈺,北溟島薛家后人,他們家出過十二位琴仙,不過現在死光咯?!繉m靈一嘴幸災樂禍的腔調: 【薛家輝煌過嘛,但后來家族式微,他們迫于生計,想要投奔離得近的北洲廣和門,不少傳承悠久的道者世家都是這么干的,找個大門派依附,舉家支持這個宗門,互利雙贏;結果薛家點背,廣和門被幽洲流竄過去的一股魔徒給滅了,變成了魔佛寺廣和宮,薛家被追殺,于是舉家南遷,云夢天宮收留了他們?!?/br> “什么時候的事?” 宮靈那邊算了半天:【呃,也就才三千來年吧,舉家遷移完畢大約您……您都不在了……天宮薛家弟子不少的,這家伙爬得最高,以前就吹琴技好,要讓您收徒,您沒收,記名在秋閑那里了,現在是天宮的山長兼職內門長老,看著就不像好東西?!?/br> 雖然,宮靈在假扮系統(tǒng)的時候就有被害妄想癥,看誰都像壞人,但這一回宮主同意,理由的話,陰明替他說出來了: “薛山長,你家里姐妹眾多,于是外甥也多,從前您可從來沒正眼看過您那唯一一個掉到了壬字班的‘丟臉貨’外甥,我用的可是您以前親口說的詞?!?/br> 陰明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著,不過顯然,執(zhí)律堂堂主的地位還比不過一個長老的,所以薛鈺完全無視了他。 “人我先帶走了?!?/br> 執(zhí)律堂對此全無辦法,一個律者猶豫著說:“要不,去請示掌門……” “掌門不觀禮嗎?”陰明氣急敗壞,來回轉了兩圈,一跺腳—— “你們不要松懈,還有倆魔頭要看著呢,我去找掌門?!?/br> 道門盛會還沒結束,這個薛鈺似乎完全不感興趣,也不想去觀禮,他的弟子一路拖著符遠知,把他拖到了仙韻峰。 這一峰主修音律,初心宮很少開音律課程,所以符遠知沒怎么接觸過仙韻峰的人,這一峰上仙音裊裊不絕,路邊亭臺樓閣被靈花異草包圍,三三五五的弟子閑適地撫琴唱歌,除了大典上奏樂的那些仙子,其他的更多弟子都嫌現場人太多,只聚集在自家峰頂遠看,一片祥和氣氛。 符遠知一路被帶到峰頂仙宮大殿,那兩個弟子把他領到偏殿內室,和他想象的私下用刑好像不太一樣,因為那兩個弟子把他放到軟榻上,端來了仙藥和佳釀。 旁邊還熏著香,安恬得適合睡覺,軟塌旁養(yǎng)著一缸子蓮花,偶爾有錦鯉甩出尾巴。 很瘦的錦鯉,根本比不上師尊喂出來的。 片刻后薛鈺推門走入,那些弟子們全部散去。 落座,倒茶,甚至溫和慈愛地想要給符遠知上藥。 察覺到符遠知不動聲色的推拒,薛鈺改成端出一盤點心,色澤誘人,看上去軟糯可口,而且用的材料應該也是上等的靈植。 符遠知安坐原地,不為所動——凡人都知道無事獻殷勤,非那啥即那啥,符遠知在家族見多了這種低級手段。 幼稚。 “你這孩子根骨不錯,天資也好啊?!毖︹晫⒏恻c放在桌上,說,“后天也知道努力,唉,不像長欽那小子,我天天說他,要努力修煉,可是就是冥頑不靈?!?/br> 說完,還嘆了口氣,特別像個好家長。 只可惜,一個班里的符遠知從來沒見過薛長欽被上面的人特殊關照,壓根看不出來他有個內門親戚。 “你看你,年紀輕輕,長欽對上你竟然毫無還手之力?!毖︹曊f道,“我看了你的檔案,符家也舍得讓你離開家族?” 符遠知依舊沒有接話,于是整個屋里變得無比安靜,薛鈺來回折騰了四遍他的茶杯,又把點心挪動了幾次位置。 端坐的符遠知就像入定。 片刻后薛鈺靠在墊子上,省略了那些彎彎繞繞,直說:“幾個月前,你上過月棲峰。” 符遠知心頭一跳,第一次回答:“是。” “你在月棲峰完成了掌門布置的任務?!毖︹曊f,“我看了記錄,執(zhí)律堂記錄,你第二天就完成了,而且毫發(fā)無損,說說看,你在月棲峰上,見到了什么人嗎?” 符遠知端坐,心思轉的很快,草稿都不需要現場擬,早都準備過,他張嘴就說:“沒有,月棲峰只有一堆花花草草,石頭還被不知名野獸撓得亂七八糟碎滿地,弟子不敢亂來,按照掌門錦囊吩咐的內容,在指定地點放好東西,第二天上去拿下來,就完事了?!?/br> 薛鈺當然不信,符遠知知道他不信,但他不解釋,等薛鈺問。 果然薛鈺忍不住追問:“就這樣?掌門吩咐你什么?” “讓弟子把錦囊放到指定位置。”符遠知說,“山路邊有一棵老樹,很好找?!?/br> “你沒打開看?” “掌門密令,弟子不敢造次?!?/br> 薛鈺一臉見鬼的表情:“你知道月棲峰上的人是誰?” “不知道。”符遠知回答,“大家都說是魔徒或者妖獸,所以弟子跑得特別快?!?/br> 薛鈺:“……” 他拿起一盤點心:“吃,吃糕點?!?/br> “多謝山長,弟子——” “吃,廢話那么多?!毖︹暡辉偌傺b和藹,盤子磕在桌上,發(fā)出當啷一聲脆響。 符遠知沉默地看著糕點,片刻后,默默拿起一塊,咬了一口。 糕點確實好吃,是專供上面長老道師們的精致食物,不像他們初心宮食堂,一鍋一鍋的大白饅頭,里面還得仔細看,別一不小心抓出一個長得和饅頭差不多的道師長。 偶爾打開湯鍋,還會發(fā)現里面盤著一條花里胡哨的蛇,多半死不瞑目——因為白羽師妹太標致,十里八村的公蛇都愛往初心宮爬,于是廚房沒事燉一鍋蛇rou湯,嚇得柳繡繡師姐只能蒙上眼睛喝。 她往往一邊喝一邊說,殘忍,白羽無動于衷,繼續(xù)散發(fā)氣味配合大廚勾引新鮮靈蛇,并且振振有詞:“我們蛇類交配后,公的跑慢點就會被母的吃掉,這叫自然法則,師姐你上過生物課嗎?他們敢來,就不應該抱怨自己被吃了?!?/br> “師妹你說得對,可是師姐還是覺得好兇殘……唔,味道真好再來一碗!” 想起來,符遠知忍不住要笑的,怪不得總有道者前輩說,初心宮是他們永生難忘的回憶,是不愿意離開的第二個家鄉(xiāng),在這里短短數年的歲月,比他們往后漫長的修行之路而言,的確微不足道,可是在這里,他們也算第一次,懂得什么是道。 ——所以初心宮那些試圖巴結小玉京主、整天對他出陰招的家伙,真的是很可愛了,因為他們最壞的陰招也不過是弄兩只爆炸蟲子,說兩句特別幼稚的狠話,再把他從云梯上扔下去。 他們不會在上好的糕點里,添加鬼母陰蟲蟲皇的毒液精華。 薛鈺滿意地看到符遠知吃完了糕點,和顏悅色地說:“孩子,聽說過《玄元通微術經》嗎?” “當然聽說過?!狈h知面色平和,“連凡人的茶館都會講傳奇故事,不知道的話,豈不是連凡人都不如了?” “是啊?!毖︹曊f,“道祖恩澤,只可惜長年累月被一人獨占。你知道,這人是誰嗎?” 陰冷的魔氣不易察覺,從味蕾蔓延到五臟六腑,到全身經脈,速度很快,如果沒有入過魔道,應該是察覺不出來的。秘血宗出品的東西都和人罐差不多,威力再論,但隱蔽性超一流。 “弟子……” “就是月棲峰上的人?!毖︹曅χ驍嗨?,徑直說,“你既然上去過又囫圇下來了,說明他不討厭你,你多去幾次,或許他還會喜歡你,聽說他一項不太看得上大家族出身的,你可真是個特例?!?/br> 不,當然不是。 符遠知在心里冷笑,誰說師尊看的是家世了,同樣是修二代、好出身,小玉京主最多傻點作點,可是他一樣赤誠,師尊偶爾看小玉京主,都像在看熊孩子,一臉無可奈何與嫌棄。 他說:“弟子不太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毖︹暤鼗卮稹?/br> 時候差不多,符遠知忽然起身,卻沒能站起,手邊的盤子當啷一聲摔了,雙手下意識支撐在地上,也沒能撐住,整個人狼狽地趴在桌上,不小心打翻了一杯茶。 “我們都知道,道者引天地靈氣入體修行,淬煉經脈筋骨,凝練神魂,與大道同存。換句話說,輕易的身體損傷對我們來說是不會致命的,我見過很多砍了頭也沒死的同道,胸中五氣不散,頭都能接回來?!?/br> 薛鈺慢慢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臉頰:“所以,萬蠱噬心,這個詞放到凡人的演義小說里是很恐怖,但是在道者身上,不就是疼一疼嘛,沒什么的?!?/br> 符遠知沒有回答,也不能回答,上下牙磕在一起,咯咯地響,冷汗從他臉頰滾落,沾在薛鈺指尖,被他嫌惡地甩去。 “你可以好好休息休息,吃點好吃的,然后想想怎么回答我?!毖︹曊f著,自顧自離開了,在門口又回頭加了一句,“我討厭小孩子跟我裝傻。” 薛鈺走出大門,整理好衣袖,順著臺階往下溜達,心情很不錯。 正前方忽然多出一道人影。 掌門秋閑安靜地看著他。 “有點過了吧。” 薛鈺理了理衣袍,行了個禮,說:“掌門拿不到的東西,弟子代勞,有何不妥?” “可你把初心宮弟子性命,視為兒戲?” 面對質疑,薛鈺不急不緩地說:“掌門,尋常弟子當然要保護,可這一個,或許已經讓魔徒策反也未可知,現在還在失蹤中的樂痕星,先前就和他一個房間,不然樂痕星怎么會悄無聲息被人頂包沒人發(fā)覺?” 秋閑抬眼:“還有呢?” “先不說斬龍劍仙領著他在外面辦的糊涂差事,單說這一回,執(zhí)律堂可是親手抓了他殘害同門的證據,一出手就割人喉,這哪是尋常十幾歲年輕弟子能干出來的事?” 秋閑似乎思考了片刻,仍然說:“但尚未定罪,薛鈺,你太急躁?!?/br> “掌門,什么時候了?”薛鈺忽然就提高了音量,“掌門,云夢天宮現在成了什么?一盤菜!十洲三島各大道門,你夾一筷子,我吃一勺子,每年還會有多少好弟子留在上門?有多少資源能讓我們支配?就是因為您,不急躁!我們云夢天宮又不是菜市場,他們一個個都來這里,擺出花枝招展的氣焰,給誰看呢?” 秋閑皺眉:“云夢天宮自古如此,傳道,但從不過問弟子自己的道,也不需要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