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他卻沒有“徹徹底底”地遺忘。

    即使毫無印象，毫無記憶，在胸腔之內(nèi)流淌、起伏、跌宕的那些讓他難以置信的感情，奇跡一般得以留存。

    “無論怎么想, 都只能認(rèn)定為‘神跡’吧?！?/br>
    除自己之外無人的教堂內(nèi)，身著教士服的少年模樣的英靈靜靜地站起身, 抬頭仰望依舊神圣而莊嚴(yán)的神像，黯淡的室內(nèi)，只有他的眼中仿佛有閃動的光點(diǎn)。

    “感謝神的垂憐，讓我還能保留這份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格外陌生的情感。您在鼓勵我嗎？您在支持我, 是嗎？”

    得到了神的允許。

    接下來就該去“挽回”了吧。

    ——畢竟。

    ——本來沒有任何喜好，也沒有任何作為可以算作“私心”的他，第一次在禱告的過程中品嘗到了陌生而又深重的，悔恨。

    *****

    “把以前做過的事情重新再做一遍——嗎？可以倒是可以, 我不介意啦，但為什么這么突然……”

    停下手里的動作，艾爾利的臉上難免浮現(xiàn)出了詫異，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請求。

    嗯，雖然非常麻煩……也沒什么，他當(dāng)然會答應(yīng)啦，不過，就是覺得有些奇怪。

    “真的嗎？你能夠答應(yīng)的話就太好了，我的請求實(shí)在是有些唐突，而且我也知道，會浪費(fèi)你的不少時間，但是……”

    提出這個請求的人，天草四郎時貞，開口之時便是端端正正地站在艾爾利面前，雙手合十垂在身前，任何時候都是這般拘謹(jǐn)禮貌的模樣。然而，此時的他，卻又不由得面露稍許的忐忑和羞愧之色。

    “因?yàn)?，我能夠感覺到，失去的那一部分記憶……”他的嗓音有些輕，似乎說出這番過分的要求來很讓他愧疚，但，目光卻毫不游移，光憑這視線，就能察覺出他的堅定——一如隨即而來的話語：

    “對我來說，真的非常重要?！?/br>
    “唔……”

    艾爾利小小地沉默了一會兒。

    還是如之前所說的那樣，他不會拒絕天草難得提出的請求，就算實(shí)踐起來十分復(fù)雜也不會。沉默的原因是，他需要仔仔細(xì)細(xì)地回想一下，從認(rèn)識天草開始，他們待在一起的時候，具體都做了什么事情。

    果然，很難用簡短的幾句話說清楚啊。

    雖然認(rèn)真說來，他真正和天草相處的時間其實(shí)并不長，但要挨著數(shù)過來，那些繁瑣的日常小事密密麻麻地堆在了一起，光是想想就覺得工程量頗大了。

    “每一件事，都要重新來一遍？”

    “最好是這樣?！碧觳萦诛@得有些靦腆地笑，隨后，目光慢慢地黯然了些：“如果會讓你困擾的話，就不用……”

    艾爾利：“沒事啦沒事，我只是確認(rèn)一下，因?yàn)楦鞣N各樣的細(xì)節(jié)太多了。而且……”

    他頓了頓，眼里平添了幾分憂慮，在猶豫要不要把可能會讓天草失望的事實(shí)再提醒他一下。

    說不說都有利弊，經(jīng)過了一番權(quán)衡，艾爾利還是將心沉下，比較含混地道：“那些記憶已經(jīng)消失了，即使再重來一次，也不會……”

    也不會再恢復(fù)了。

    因?yàn)?，那是從根源處將歷史顛覆從而進(jìn)行修改，曾經(jīng)確實(shí)存在過的事實(shí)成為虛無。根本就不曾存在過的人或事，如何能夠回來？

    唯一在奇跡中的奇跡的影響下，得以“回來”的，就只有艾爾利。

    “嗯，我知道。”

    天草還是在微笑，可他的笑容中卻摻雜著一眼就能望見的悲傷，他看著艾爾利，眼神宛若一汪柔和的清泉。

    “就讓我重新體驗(yàn)一次吧。只是聽你的講述，我又怎么想象得出來，被我不小心丟掉的，是怎樣可貴的幸福呢？”

    “……幸福嗎?！?/br>
    艾爾利的神色同樣在這一刻柔緩。

    他的思緒還有不少停留在“過去”，沒有比他更清楚被抹消的那段經(jīng)歷都有著什么內(nèi)容的人了，也正因?yàn)樗卸加浀?，白發(fā)少年所傳遞過來的失落和哀戚才會更加強(qiáng)烈地觸動他的心。

    “好——那事不宜遲，我們現(xiàn)在就開始吧！”

    干勁一窩蜂涌來，艾爾利徹底將今天未完成的工作放下，興致勃勃地籌備起了將過往之事重新體驗(yàn)一遍的計劃。

    唰——

    收拾好東西后，他打算關(guān)掉店門，在這之前，也將原先擺在門外的大大小小的花盆全部收進(jìn)了店內(nèi)，并拜托會照料花兒和盆栽的紅archer臨時過來幫忙，看幾天的店。

    沒錯，在店門的正上方，懸掛著的木牌上赫然寫著“愛麗舍”這三個字。

    這一次回來，艾爾利沒有在迦勒底留太久。即使藤丸立香等人多番挽留，他還是帶著行李來到了位于日本境內(nèi)的冬木市，在既不熱鬧也不算冷清的小街的角落，開了一家花店。

    他沒跟別人說，到底為什么會想到在這里開花店，除了有時候會有熟人從迦勒底那邊抽空過來看他，順帶幫幫忙，他也沒有額外找?guī)凸ぁ?/br>
    倒是有人猜測，可能是因?yàn)榘瑺柪F(xiàn)在是人類了，沒有魔術(shù)回路、純純粹粹的普通人類，回歸人類的社會，那里的平靜寧和，或許就是現(xiàn)在的艾爾利所希望得到的東西。

    今天上門拜訪的天草，也就是抽空從迦勒底過來的英靈之一。

    防盜用的老式卷閘門被拉到了一半，艾爾利額外單出一只手，想去把放在褲兜里的鑰匙摸出來，以至于手上的力氣弱了不少。他連著拉了好幾下，鑰匙沒有找到，卷閘門也卡在了那半截的位置，實(shí)在是放不下去。

    “咦，等一下——”

    微微蹙眉，他正想要收回手，先將卷閘門用力按下去再說。旁邊就有人用很是低沉的嗓音說道：“我來幫你?！?/br>
    說著，果真有一只手繞過他的肩膀伸了過來——似乎只輕輕地摁了一下，就讓那頑固的門伴隨著刺耳的嘎吱聲，轟然觸了地，還在艾爾利的眼前拼命地震蕩。

    艾爾利：“……”

    在他的震驚之中，為了將卷閘門放到最底而彎下腰的“少年”再直起了身子，面色淡然，絲毫沒有費(fèi)力的樣子。

    “怎么啦，還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膯幔俊碧觳輪枴?/br>
    艾爾利下意識地道：“非常感謝！我只是，總是會忘記……嗯，沒什么?！?/br>
    不知怎么，總是會不知不覺地忘記天草是一個英靈，而且，他的真實(shí)年齡也挺大，其實(shí)并不是如外表那般的“少年”了。

    這幾個事實(shí)，一般都會在天草展露出可靠一面的時候才會被艾爾利后知后覺想起來，順帶，讓他心里莫名地產(chǎn)生一些比較復(fù)雜的情感。

    一方面在恍然：哦，天草真的很可靠啊。一方面又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地提醒自己：不能把天草當(dāng)做小孩子看待了，這樣很不尊重他……

    總而言之。

    這么想著的艾爾利往后站了一站，注視著天草很是自然地接過他的鑰匙，代替他復(fù)又蹲下，將店門鎖住，鎖完之后，還認(rèn)真謹(jǐn)慎地檢查了幾遍。

    他不著痕跡地捏了捏自己的胳膊，體會到了如今這具身體比做英靈時柔弱了不知多少，不由得在心中默嘆。

    剛好，他才嘆完，天草便站起，回身看他。

    “艾爾利，我們現(xiàn)在就走嗎？”

    少年模樣的英靈在輕笑，過來找他的時候，換上了在人類世界走動不會顯得突兀的裝束，看上去就是一個俊秀又聽話的高中生。

    得到艾爾利的肯定答復(fù)后，這一次，他的笑容里總算有了一點(diǎn)稱得上高興的情緒。

    *****

    既然要將以前的事情再做一遍，場景重演自然也必不可少。

    關(guān)了花店后，艾爾利和天草借用了迦勒底的靈子轉(zhuǎn)移儀器，回到了目前還未消失的那幾個特異點(diǎn)之一。

    某個異世界，一個叫做流星街的地方。

    流星街雖然叫做“街”，實(shí)際面積卻堪比一個國家。在流星街的角落，還有一處與四周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地方，那就是曾為一家名為“愛麗舍”的花店的遺址。

    如今，圍繞著獨(dú)自矗立在這里的小木屋，曾經(jīng)被人從外大陸帶來的花種播撒在這里，已經(jīng)形成了放眼望不穿的色彩斑斕的花海。

    艾爾利從天草那里就已經(jīng)聽說，他們之前在流星街見到了愛麗絲。

    愛麗絲是艾爾利以前的御主，花種就是為了她播下的。艾爾利本來對再與過去的御主、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成家的愛麗絲重逢抱有好幾分期待，但很不巧，他和天草這次過來的時候，花海中的小木屋里已經(jīng)沒人了。

    不過，離開之前，屋子的主人倒懷著試一試的心情留下了一封書信，讓或許還會到這兒來的天草哥哥、庫丘林哥哥……亦或是艾爾利哥哥知道，懷孕生子之后，因?yàn)槟钅芰Φ木壒?，她必須要再陷入沉睡，為了安全，她的丈夫金會帶著她離開流星街，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讓她熟睡。

    “孩子的名字叫做，杰·富力士……”

    艾爾利把信上的內(nèi)容讀了出來，用的是欣慰而喜悅的語氣。

    愛麗絲長大成人了，還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的人生，和他之前通過寶具看到的相差無幾，只是省去了被挑斷腳筋的雙腿永遠(yuǎn)無法復(fù)原的那一部分被艾爾利修改過的內(nèi)容。

    “這段時間，我們可以住在這里?！卑瑺柪S后就對天草說：“剛好，那時候愛麗絲也在沉睡，我召喚出你和庫丘林之后，就和你們住在這棟房子里，住下的時間還不短呢。”

    “天草，你看——臺階，門上的掛牌，還有屋子里的天花板和樓梯，都還有當(dāng)時的痕跡啊?！?/br>
    “愛麗舍”的掛牌還在門上留著。這么多年了，愛麗絲居然沒有將它撤下，木牌只在歲月的流逝下慢慢變了色，其上由人刻出的字跡淺了不少，但還能分辨得出來。

    而艾爾利指出的其他地方，就有另外的含義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咳。”

    挨個數(shù)出來稍微有些不好意思，但他還是指著地方，給天草一個一個數(shù)了出來。比如比如：臺階這里新舊不一的痕跡，是當(dāng)時被他的輪椅砸出了一個窟窿，后來才補(bǔ)上的。天花板上現(xiàn)在看著不怎么明顯的痕跡也是，樓梯的邊角同理。

    從外到內(nèi)，在從客廳到廚房，乃至于二樓的房間，好像全都有他們當(dāng)初折騰壞又重造的印記。

    而且，艾爾利順帶想了起來，大部分時候，負(fù)責(zé)（也不能說“負(fù)責(zé)”）毀壞家具的人是庫丘林，負(fù)責(zé)在家具被破壞后動手修修補(bǔ)補(bǔ)的人是天草，可以說，這兩個人配合得相當(dāng)?shù)暮昧恕邸?/br>
    “啊，被笑話了?！?/br>
    “對不起，一想起來就有些忍不住……”

    “哈哈，沒關(guān)系。光是聽艾爾利你這么說，我也覺得十分有趣啦。和你，還有庫丘林住在這里的日子……”

    天草的目光掃過整個屋內(nèi)，像是在尋找已然消逝的什么東西，最終的結(jié)果當(dāng)然只有無果的那一個。

    很難想象。

    真的很難想象。

    他竟然會在這樣的地方留下，和同為兩人的英靈一起度過那般長的時間，所做的還都是一些沒有多少意義的瑣事。啊，不，真正讓他不由得疑惑的不是他竟能夠耐心地待在這里——

    沒有什么實(shí)感。

    berserker的庫丘林跟天草雖然都同在迦勒底，但庫丘林來得更早，跟天草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們接觸得較多的時間就在不久之前，和御主藤丸立香一起過來探測這個特異點(diǎn)，從而發(fā)現(xiàn)了艾爾利的事情。

    即使是同在這個世界望著花海發(fā)呆的那段時間，他們兩人也沒有進(jìn)行過多余的交流，就當(dāng)彼此都不存在?；蛟S，那莫名梗在中間，讓他們難以和睦相處的隔膜出現(xiàn)的原因，就在于此了吧。

    庫丘林……庫丘林。

    從艾爾利的口中，說出了這么多聲“庫丘林”。

    天草只能在艾爾利饒有興趣的介紹之中，認(rèn)認(rèn)真真地含笑聽完，然后仿若恰到好處地開口，截斷了他之后的話，將話題拐到了正事兒上來：

    “艾爾利，我們初遇的地方在哪里？我是說，真正的，睜眼第一次看到你，我們最初遇見的地方……”

    艾爾利恍然：“啊，對，第一次見面的話，不是這里，是在外面呢?！?/br>
    他帶著天草倒轉(zhuǎn)了方向，走出了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