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要處理傷口，站在床邊的醫(yī)生必須要離自己的患者近一些。他也垂著頭，表面專心致志地盡著自己的職責，仿佛此時此刻，他的心里別無他想。

    “……醫(yī)生?！?/br>
    是誰在說話？

    哦，這個聲音是——

    “什什什什么？怎么了艾爾利？”

    羅曼一開口，又沒控制得住，有些語無倫次。

    艾爾利沒有抬眼直視男人的眼睛，仍舊低垂著眼瞼，只讓一如既往平靜的嗓音悠悠地傳到男人的耳中：“你好像，有點緊張？”

    羅曼：“緊張？沒有啊，怎么會緊張呢，哈哈哈……”

    嘆氣。

    艾爾利的這一聲極低的嘆息，讓還在強撐的男人心頭猛地一緊。

    像是無奈，又似是摻雜了些許想笑的意味，艾爾利咳了一聲，道：“咳，包扎得太嚴實，動不了啦。”

    在羅曼震驚的目光之中，艾爾利舉起了自己那根已經(jīng)被抱成木乃伊粽子的手指。這么一看，果真嚴實得過了頭，非常不美觀就不提了，關(guān)節(jié)絕對無法彎曲，而且，還會嚴重影響日常生活。

    醫(yī)生專業(yè)而認真的外殼之下隱藏的心不在焉暴露得非常徹底。

    ……尷尬。

    真是太尷尬了！

    羅曼干笑了兩聲：“哈、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我先把這個拆掉，然后重新再……”

    就像是好不容易慢慢攢到現(xiàn)在的底氣被扎出了孔，一下子漏掉了大半，拆除等同于浪費掉的紗布的過程中，男人的動作不由自主地慢下來了幾分。

    等到把布全部拆完了，先前被遮蓋住的手指重新顯露了出來。

    許久之前就已深深地映入眼中的畫面，仿佛是為了提醒他一般，也再度撞入了無法避開的視野里。

    “……”

    “再上點藥吧?！?/br>
    光是一眼掃見，就是一種在心中難言的折磨?？闪_曼還是強迫自己不能移開視線，他要看得再清楚一點，只有這樣，才能用越來越深的愧疚去壓抑早已遏制不住的沖動。

    再靠近一些。

    再靠近一些！

    明明他就在眼前。

    沖動所叫囂著的臺詞大抵就是這些。

    “等一下，我再找一找，能夠?qū)τ㈧`起效的……”

    這么說著，羅曼猝然間轉(zhuǎn)身，準備從藥架上取一些效果可能更好的傷藥?？墒?，他剛剛轉(zhuǎn)過身，就感覺到自己工作服的下擺被身后的人稍稍用力地拽了一下。

    許是沒能注意，用的恰好是那只還在流血的手。因而，一點小小的血印就很是顯眼地落在了醫(yī)生原本十分干凈的制服的一角。

    回頭剛好就看見了的羅曼：“……”

    真的是沒有注意到的艾爾利：“……”

    這一剎那，艾爾利終于明明確確地望見了，粉發(fā)男人本來還顯現(xiàn)出疏離與僵硬的面容上，竟像是一下子變得空白。

    而再等他回神。

    氣憤，悲傷，還有更多的艾爾利無法辨明的情緒，全都從克制著的這張陌生的臉上一閃而過。

    艾爾利忽然間，猝不及防地感到了心慌。

    他一時沒能理解面前的男人究竟在氣憤什么，究竟在悲傷什么，只是下意識地想到，“羅曼醫(yī)生”生氣了，是不是在生他的氣。

    而這份心慌，在發(fā)現(xiàn)羅曼盯著自己還被他拉住的衣角半晌后，似乎要推開他的手往后退之后，很是猝然地放大了。

    “……對不起，我——”

    “我沒想讓你生氣?！?/br>
    艾爾利趕緊松了手，非常迅速地使用了治愈魔術(shù)，先前看著還格外猙獰的綻開了花的傷口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沒過多久，便恢復成了完好無損的狀態(tài)。

    這么簡單干脆就用魔術(shù)把傷治好了，他完全沒有想過，如此的行為會不會讓先前為了這傷口忙活了半天的醫(yī)生更加“生氣”。

    羅曼還在沉默，而艾爾利又抬眼看他，小心翼翼地用已經(jīng)不會流血、也不會弄臟男人衣服的手再度去拉他的衣角。

    拉住了。

    男人沒有后退。

    艾爾利小小地松了口氣，接下來，便進入了老老實實地反思兼道歉時間。

    “我之前以為，你不會來找我?！?/br>
    “你能來，我真的很高興?！?/br>
    雖然最近學會了換位思考和稍稍地言辭委婉，在剖析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時，他向來都是直來直去的，從來都不掩飾，也不彎過來繞過去。

    “我想從你口中聽到，你真正的來意是什么?！?/br>
    艾爾利能明白過來，所謂的身體檢查，也不過是這個男人的借口。他的心中很期待，但在之后發(fā)現(xiàn)，沒說幾句男人就又把話題擱下想要離開，期待不免變成了失落，還有一點點……生氣。

    是的，即使是艾爾利，遇到這種磨磨蹭蹭的情況，也是會有那么一些生氣的呀。

    腦子里根本沒有想太多，他自己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也只是為了那一個念頭——

    “因為，想讓你留下來……”

    男人還是沒有開口，艾爾利看到，他的表情甚至都像是被冰凍住了，只有不知何時睜大的翠綠色的眼睛里，還蒙著一層朦朧的，讓人看不出情緒的屏障。

    那就再接再厲。

    他一直都是這么固執(zhí)。

    “羅曼醫(yī)生，你還在生氣嗎？”

    怎么樣才能讓男人消氣呢？開口的同時，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最終的處理方式是，艾爾利忽然心中一動，用空著的那只手在身上摸索了一番，捏起的拳頭稍稍舉起，就在男人的眼下展開了五指，顯露出藏在掌心里的細小的物品。

    那是一枚戒指。

    樣式十分古樸、仿佛由漫長歲月打磨過的戒指。

    雖然已不是原本的破碎的那一枚，但經(jīng)由原主人親手仿制，還是能近乎完美地還原出來應有的模樣。

    還在卡美洛時，達芬奇悄悄把這枚戒指塞給了他，艾爾利吸取放在胸前被圣槍連盔甲帶戒指一起毀掉的教訓，把新得來的戒指放在了別處。

    放了這么久，直至今日才重新拿出來——就是為了拿給它原本的主人看。

    “現(xiàn)在這里就只有我們，沒有別人在附近。不過，為了保密，你不想告訴我的事我們不說，就說點別的、可以說的事情……行嗎？”

    “你看?！?/br>
    注意到從目光不自禁地落到戒指上的那一刻起，男人充滿距離感的神情終于出現(xiàn)了松動，艾爾利也終于開心了起來。

    “我一直收著呢?！辈蛔杂X就帶上了類似獻寶般的語氣，但說到一半，他又突兀地頓了頓：“應該不會被磨壞了吧……我看看?！?/br>
    正想要將托著戒指的胳膊放下，返回到自己的眼前仔細打量……艾爾利突然微怔。

    將沉默保持到現(xiàn)在的男人，竟是動了。

    在艾爾利沒能反應過來的時候，羅曼就已經(jīng)將那枚戒指捏在了自己的指間。

    他戴著白色的手套，將自己的兩手遮得十分嚴實。

    然而，當他也像剛才艾爾利做的那樣，將仿制的戒指包裹入自己的掌心，五指慢慢緊握之后，中指的指腹盡頭，顯露出了一圈也似是有戒指存在的凸起。

    “原來如此，達芬奇親還是送到了啊，明明回來騙我說，戒指被她弄丟了……”

    羅曼的嗓音難掩低沉，像是一瞬間陷入了回憶。但是，當他從回憶中抽出之后，嘴角也慢慢地，勾起了并不純粹的笑意。

    “不，我沒有生你的氣……不可能，無論什么時候、發(fā)生了什么事，都不可能對你生氣?！?/br>
    “只是為自己拖了這么久才猶豫著決定的‘前進’，為還是如此軟弱的自己，感到憤怒而已?！?/br>
    羅馬尼·阿基曼，果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男人。

    現(xiàn)在他自己都能夠深刻地意識到，也能夠理解達芬奇為什么會那么看躊躇不前的他不順眼了。

    無聲無息地，拳頭攥得更緊，仿佛捏緊的不是戒指，而是那一顆軟弱無比又故作堅硬的心臟。

    他的心臟確實在疼痛。

    是被并不鋒利的刀刃一點一點磨去血rou而產(chǎn)生的鈍痛，而不是能來個暢快的一閃而過的激烈的割裂感。

    ”沒有不能告訴你的事情?！苯跏且蛔忠活D，要將正在胸腔激蕩的悲哀而又矛盾著的幸福全都傾吐出來：“是的，這里只有我們……”

    “太好了?！?/br>
    “我有很多話，全部，都想對你說。”

    不像是男人充滿復雜的苦笑，艾爾利是真的欣喜地微笑了起來。

    “好啊，那就挑你現(xiàn)在最想說的話，先告訴我吧?！?/br>
    此時此刻，最想說的——

    啊，也就是“那一句”吧，毫不猶豫，沒有多余的抉擇了。

    “……”

    “——我想念你。無時無刻?！?/br>
    即使讓他再多說幾句，他也只會不斷地重復這一句話。就像是曾幾何時，在無數(shù)個日夜里都將對愛人的思念放在齒間反復咀嚼。

    “我想見你?！?/br>
    “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想見你。”

    呼吸不知何時開始交織。

    似有帶著能讓皮膚變得guntang炙熱的溫度的氣息，如紗幕般掃過了鼻端，又有一些余韻，落到了不禁張開的嘴唇中間。

    等到羅曼突然間察覺到不對，猛地回過神時，就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在那能讓軟弱之人一下子勇敢而沖動的感情的慫恿下——俯下了身，按住艾爾利的肩頭，并且，身軀下降的角度還在減少。

    就是這么突然，不知不覺……

    艾爾利明亮的湛藍眼眸就仿佛緊貼在他的眼前，他能夠清晰地從這雙眸子里看到他所追尋的星光，還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