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她因他的風(fēng)流薄情而恨他。忘記了自己是他的妻子，忘記了他們有過一個(gè)怎樣驚才絕艷的女兒。

    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二人掌上之寶珠，故名……姜珠。

    沖祁修長的手指一勾一挑，無數(shù)的氣泡自命線上跳躍而出。那些記憶里都是他和她，有作為師兄的他，先達(dá)者的他，掌門的他，卻沒有哪怕一星半點(diǎn)的回憶，是作為戀人的他。

    時(shí)隔幾百年，沖祁已經(jīng)是還虛真君，他的手卻再一次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

    那些背著眾人，私下里的偷偷幽會(huì)，那些月夜下的繾綣親吻，纏綿相擁，那些難以克制的沖動(dòng)和顧及她修為的忍耐。她結(jié)丹大典的那個(gè)夜晚，兩情相悅終合為一體的快樂。甚至后來，他刻意制造出假象，令她對他愛恨難分，糾纏著不得脫身的痛苦。通通……都不見了。

    沖祁渾身冰涼。

    他想起沖琳轉(zhuǎn)世那日他莫名產(chǎn)生的不安預(yù)感，現(xiàn)在他知道緣自于何了。

    她，自斬命線，忘卻前緣。

    自此，路歸路，橋歸橋。

    此謂，忘情。

    “師兄？”沖琳喚他，“可有問題？”

    沖祁閉上眼睛，收去金瞳。再睜開眼，寒潭一般的眸子，盯著她。

    慢慢的，他拉起嘴角，露出毫無破綻的微笑。緩緩道：“無事……”

    “師妹輪回歸來，命線平安無損。為兄，很是寬慰?！彼蛩哪橗嬌斐鍪秩ィ瑓s見她看著他的手，目光中帶著困惑。他的手頓了頓，轉(zhuǎn)向拍了怕她的肩，道：“繼續(xù)穩(wěn)固境界吧。你此次升了小境界，元嬰已至圓滿境。你和沖禹，資質(zhì)、聰慧都遠(yuǎn)勝于我，不出意外，到煉神還虛所需的時(shí)間必定短于我?！?/br>
    沖琳微笑：“承師兄吉言?！?/br>
    黑色的絲履落在地上，將碎石踏成了齏粉。這一步，有千鈞之力。

    沖祁抬眸看著眼前陡立的巖壁。他離開沖琳的洞府，便到了這里。這里寥無人煙，乃是長天宗之禁地。

    那巖壁與長天宗中數(shù)不清的巖壁毫無區(qū)別，沖祁垂首站在巖壁之前，一動(dòng)不動(dòng)。許久之后，巖壁上忽然洞開漩渦，有個(gè)中年的婦人自漩渦中走出來。

    “何事？”她問。

    “沖琳轉(zhuǎn)生歸來了?！睕_祁看著地面的雜草道。

    婦人微微嘆息，轉(zhuǎn)身：“進(jìn)來吧?！?/br>
    沖祁跟著她走進(jìn)了漩渦，漩渦隨即消失不見，從外面看，依然是普普通通的巖壁。禁地的結(jié)界只能從里面打開，沖祁想要進(jìn)入禁地，必得有人從里面來接他。

    一入禁地，便是別樣洞天。此地?zé)o有春夏秋冬，艷陽永遠(yuǎn)高掛晴空，百花盛放不絕，靈氣濃郁厚重。修真之人入了此處，才知道什么叫作洞天福地。

    “她在谷中?！眿D人道。

    “宗主呢？”沖祁問。

    “在睡，這些年沒醒過?！眿D人道，“你自去吧。”

    沖祁躬身，舉手行揖：“有勞師叔了。”

    婦人離去，他緩緩行走，進(jìn)入一處山谷。谷中百花盛放，芳香沁人。沖祁緩緩走入山谷深處，繞到了一棵大樹下。陽光穿過樹冠斑駁的灑落，樹下的綠草間，生長著一朵巨大的花?；ò旰褴浫绱踩?，一個(gè)女子蜷縮著身體，在花瓣上睡得正香。

    巨花的周圍，幾只半人高的兔子聽到腳步聲，都機(jī)警的豎起耳朵，轉(zhuǎn)著脖子看過來。這些兔子柔弱無害，卻已經(jīng)通了人言，開了神智。沖祁揮揮手，兔子們便蹦跳著，悄無聲息的四散消失了。

    沖祁在花瓣上坐下，凝望著熟睡中的女子。他相貌俊美風(fēng)流，望著那女子，目光溫柔，恍如望著最心愛的情人。

    此情此景，總叫人覺得那花瓣上沉睡的女子，必是世間絕色。

    144

    沖祁凝目注視那女子, 目光溫柔。

    那女子體態(tài)肥胖臃腫, 趴在那里睡得香甜, 亮晶晶的口水自嘴角流出。沖祁伸手, 輕輕替她抹去。女子因此醒來。

    她迷迷糊糊的坐起來, 伸個(gè)懶腰，打個(gè)大大的哈欠。待放下手, 合上嘴巴，竟嘴歪眼斜、目光呆滯。身材相貌，都生得讓人不愿多看一眼。

    若在凡人間, 這樣的便被稱作“傻兒”、“傻子”了。可這肥胖癡蠢的女子, 卻生活在一般修士都享不到的洞天福地里。且她身周靈氣凝繞，竟已經(jīng)是元嬰境！

    凡人多愚昧, 只道這些癡傻者是腦子出了問題。然而修士們卻知道，癡傻多是因?yàn)樯窕晔軗p。

    譬如昔日的楊五妮兒，便是因?yàn)樯窕甏┰接钪姹趬荆瑸橛钪娣▌t所損傷。轉(zhuǎn)生后便是個(gè)不能控制自己身體的傻兒。沖昕亦是神魂有傷，直到引氣入體，才清醒了神智。

    而這個(gè)女子, 比之二人情況更加嚴(yán)重。若仔細(xì)看她五官, 會(huì)發(fā)現(xiàn)每一處單看都能看出曾經(jīng)有過的秀美模樣, 只是現(xiàn)在失去了神魂的收束, rou體才崩潰生長成了如今的模樣。

    女子揉揉眼睛，望著坐在花瓣上的沖祁傻笑，沖他伸手道：“糖！”

    沖祁柔聲道：“你有沒有乖乖修煉？”

    女子點(diǎn)頭, 道：“嗯！乖！”

    沖祁摸摸她的頭，取出一只精致的匣子給她。女子開心的打開，取出里面的扭股窩絲糖，便放入口中。一邊嚼著，一邊亮晶晶的口涎流落，弄臟了一片衣襟。

    “慢點(diǎn)吃。有很多?！睕_祁非但不說她，還寵溺得仿佛像面對一個(gè)可愛的幼童。他一直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著她，仿佛看她這樣狼吞虎咽，便是世間最幸福之事。

    女子很快便把一匣糖都吃凈，舔著黏糊糊的手指，喊了聲：“水！”

    遠(yuǎn)處的草叢中，突然冒出幾個(gè)長著長長耳朵的毛茸茸的腦袋，一只體型纖細(xì)的兔子，飛快地蹦跳過來。兩只前肢捧著一片大大的樹葉，樹葉折起，盛著一捧蘊(yùn)滿了靈氣的露水。

    沖祁自兔子手中接過樹葉，送到女子嘴邊，喂她喝下。

    兔子被搶了工作，滴溜溜的眼睛，看看女子，看看沖祁，不知所措。

    這些兔子原就是長天宗漫山遍野最常見的普通野兔，幸運(yùn)的被禁地中的修士選中，帶來這里，賜予丹藥，通了人言開了神智，得以修煉。它們?nèi)跣仨?，被教以基本的術(shù)法，專事照顧這個(gè)女子。

    接回樹葉，使了個(gè)“清靜訣”將女子的衣襟弄干凈，兔子又蹦跳著消失在遠(yuǎn)處。

    沖祁又取出一只大些的匣子，打開來，里面是些精致的玩具。小桌小椅，小床小柜，還有幾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娃娃。

    長天宗的掌門沖祁真君，耐心的陪著女子玩著過家家。

    “這是爹?！?/br>
    “這是娘?！?/br>
    “這是你沖禹小師叔?！?/br>
    “他淘氣不好好修煉，爹揍他屁股，你莫要護(hù)著他?！?/br>
    “你娘回來了?！彼従彽牡?。“這次，她把我也給忘了……”

    明知這女子聽不懂，他還是都說給她聽。他慢慢的，聲音低沉的講著。

    “我也知道，或許這樣，她能活得更開心，更自在一些。”他道，“可我，可我……我難道要就這樣放開她嗎？”

    “我……總不甘心。”

    “唯有她，無法放手?！?/br>
    女子開心的玩著那些精致的玩具，一抬頭，忽然慌張起來。她左右看看，熟悉的兔子們卻都不在身邊，沒人能告訴她該怎么做。

    她著急的抓耳撓腮，忽然湊到?jīng)_祁臉頰旁，撅起嘴唇呼呼的沖他臉上吹氣，道：“呼嚕呼嚕，不哭不哭！”

    陽光灑在她臉上。她rou身雖然崩潰橫長，皮膚卻依然白皙嬌嫩。鼻梁上一顆胎里帶來的痣，殷紅如血。

    “珠兒?！?/br>
    遠(yuǎn)處傳來了呼喚聲，那引沖祁入禁地的婦人站在遠(yuǎn)處，對女子道：“該修煉了?！?/br>
    珠兒看看婦人，再看看沖祁。比起來，還是婦人更熟悉。她便對沖祁道：“不哭不哭！修煉！”

    她站起來，左右看看，高聲喊了聲：“兔兔！”

    便有一只雄壯的公兔子，飛快的竄過來，在她面前蹲下。珠兒便騎到兔子背上，揪住他兩只長長耳朵，道了聲：“走！”

    兔子便馱著她蹦跳著離去了。

    婦人卻沒走。她站在那里，望著沖祁。

    沖祁坐在那里，用后背對著她，很失禮的沒有起身。

    “祁兒，”婦人輕聲道，“你是個(gè)好掌門?！?/br>
    沖祁的背影一動(dòng)不動(dòng)。

    婦人又道：“珠兒現(xiàn)在心如赤子，修煉的速度甚至勝過我等，或許有望煉神還虛?！?/br>
    沖祁依然不動(dòng)。

    婦人搖搖頭，轉(zhuǎn)身。卻聽見沖祁的聲音道：“勞師叔費(fèi)心了。”

    婦人回頭看了眼，只覺那背影寂寥，她心下輕嘆，那句“放琳兒自去吧?！北阏f不出口。

    待她離去，沖祁獨(dú)自在山谷中坐了許久，直到夕陽打在背上，才忽然道：“罷了……”

    起身離去。

    肖昆終于見到了他的琪妹。他卻知道，那女子再不是與他立下過山盟海誓的琪妹了。

    縱是同一張臉，也是截然不同的兩個(gè)人了。

    在沖琳的洞府里，兩個(gè)人沉默的互相打量，都覺得彼此熟悉又陌生。

    “肖昆。”沖琳道，“我說過的話還算數(shù)。”

    肖昆卻苦笑。

    “你……”他問，“還是阿琪嗎？”

    沖琳沉默一下，道：“不是。但你和我的事，我都記得?！?/br>
    肖昆抬眼看去。琪妹秀美嫻雅，沖琳真人卻靜逸出塵，二者截然不同?？v然沖琳還記著和他的情意與盟誓，他卻不知道該如何與這位“沖琳真人”相處。

    他沉默許久，道：“罷了?！?/br>
    沖禹親自送肖昆出護(hù)山大陣，奉上豐厚程儀，與他道別。親眼看著那位散修離去，才松了口氣。

    觀壁峰上，沖琳取出山河盤，為肖昆卜了一卦。

    肖昆與她緣淺，雖同行過，卻走不到最終。但他為人磊落，心性豁達(dá)，修真路上起點(diǎn)雖不高，日后卻有不少機(jī)緣，大道之上，還能走很遠(yuǎn)。

    沖琳點(diǎn)點(diǎn)頭，收起了山河盤。

    修輪回道最麻煩的便是在歸位前與旁人的命線糾纏，是以最好便是一轉(zhuǎn)生便被師門保護(hù)著離開投生之家，簡簡單單的修煉直至歸位。只這一次不知為何，師兄師弟竟沒及時(shí)將她帶回宗門，終是令她與旁人生出因果牽連。

    沖琳已經(jīng)不記得，這正是她自己的選擇。

    沖琳歸位，長天宗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除了煉陽峰上少了一位美貌的凡姬，峰主閉關(guān)，再無什么與從前不同的。時(shí)間的流動(dòng)對這里的人來說，只如微風(fēng)拂過，鮮少會(huì)留下痕跡。

    沖禹猶自擔(dān)心沖琳歸來，沖祁與她又要變成從前的局面。不意師兄師姐竟各自修煉，互不相擾，相處得平靜無波。他不知其中隱情，只大大的松了口氣，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