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jié)
在這個小九寰,大概只有她和蒼瞳能走到最后。 然后到最后的最后,或許連她都會化為塵土,世間便只有蒼瞳。 “他的一生很短,對你,如流星劃過?!敝裆吭谏n瞳的肩上,接受了他的撫慰,輕輕的道,“請你……不要排斥他。” 即便竹生相信蒼瞳不會傷害毛毛,但作為這世間最強者的蒼瞳,卻排斥她至親的骨血,依然令她心中不安。她一直希望能有機會改變蒼瞳對毛毛的這種態(tài)度。不求他能有多喜歡他,但至少不要排斥他。 蒼瞳摟著她肩膀的手臂收緊。 他很想問她,還記不記得另一個世界,她還有一個兒子——他和她共同的兒子。他想問她有沒有想起過那個孩子,有沒有想起過他?但他知道這些問題他永遠都不會問出口。 他的目光投向遠處,廊下,毛毛牽著女官的手,正回頭往這邊望。 一如竹生所說,毛毛的人生對他直如流星劃過般短暫。 時間對他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旁人常常見他坐在寢殿的檐下,一坐便是數(shù)日乃至數(shù)月一動不動。那些人會驚嘆,會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實則于他,不過眼睛一閉一睜而已。 從他身邊來來回回走過的人們交織成光影的流動,在這光和影中他只能看見竹生。他來到她身邊,不是為了讓她感到不安。 蒼瞳已經(jīng)數(shù)年不開口,此時面對竹生的請求,他用他那損壞了的刺耳聲音答應(yīng):“好?!?/br> 竹生終于放下心來。 毛毛遠遠的望著,問女官:“蒼瞳叔叔為什么要和母皇抱抱?” 女官額頭微汗,宮女們更是連頭都不敢回,更不知道如何回答太子這個問題。太子畢竟有父,而就她們這些內(nèi)宮女子所知,陛下她……除了趙將軍,的確并沒有旁的人。 她們便用“膳房新做了點心”為借口,想哄著太子殿下趕緊離開這里。 但毛毛頻頻回頭往那邊望。 過了幾日毛毛去竹生的寢殿,看到蒼瞳盤膝坐在廊下。他甩著小手蹦跶蹦跶的就過去了。 “蒼瞳叔叔?!彼颇K茦拥慕o蒼瞳行晚輩禮。 宮女們原以為蒼瞳先生不會搭理太子殿下,不料蒼瞳卻睜開眼睛,對毛毛點了點頭。 竹生倚在窗邊,含笑喚自己的孩子:“毛毛……” 毛毛噠噠噠的跑進殿里。蒼瞳望著草木扶疏的庭院,聽見殿中母子的喁喁私語,過了許久,又閉上眼睛。 七刀出征已經(jīng)四年,轉(zhuǎn)眼毛毛已經(jīng)六歲,正式開蒙。竹生為他選擇的老師是范深。 為了爭幾個伴讀的名額,盛日城里臺上臺下的較量,很是風云暗涌了一陣子。杜城的三子,韓毅的一個孫子還有數(shù)家權(quán)貴之家精心挑選出來的幾個年紀相仿的孩子,一起跟著毛毛上課。人數(shù)足足有十余人,其中有兩個是女孩。 過了一陣子,竹生問范深毛毛的情況。 范深摸著下巴贊道:“聰慧喜人,心胸豁達?!?/br> 才六歲的孩子,說什么豁達不豁達的。無非就是一堆毛孩子追跑打鬧,結(jié)果誰不小心真把毛毛打疼了,毛毛強裝堅強,含著淚花擺手大度的表示他不計較而已。 竹生無語。 但毛毛落地就是太子,注定了旁人不會用看普通孩子的眼光來看他。這一點竹生也沒辦法。 因為沒人能真的掌控別人的一生,最多只能在他還小的時候加以教導和引導。等這人長大了,思想定型,旁的人就再難以去改變他了。 當竹生接到從堯國傳來的捷報,得知僵持了一年兩個月的堯國重鎮(zhèn)鞏城終于攻破的時候,同時收到了監(jiān)軍彈劾驃騎大將軍趙鋒戰(zhàn)后屠城,濫殺無辜的彈章。 竹生那時候就知道,她再也無法改變七刀。 屠城的事一出,彈劾七刀的奏章雪片般飛來。七刀身居高位也就罷了,偏他還在后宮“一人獨寵”,偏他還是太子之父。 竹生才知道,原來一直以來想打壓七刀的,不止范深一個人。她和七刀的男女事,因為一個是金座之上的皇帝,一個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就注定了不能只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私事。 有人提議換將。被竹生和范深一同否決。 在這件事情上,大小范相力挺了趙鋒。堅持功大于過,雖濫殺,但對堯國這個軍事實力強悍,民風也十分彪悍的國家更是一種震懾,對接下來的戰(zhàn)事來說有著明顯的推動作用。 國有丞相五人,范氏父女便占了兩個席位。 最終,竹君并未換將,只下旨申斥,并罰俸兩年。 在鞏城之后,澎軍一路突進,再無阻礙。堯國兵敗如山,半年后,國破。 來年春日,盛日城萬人空巷。 趙鋒大將軍出征五年,破周、虢、堯三國,班師回朝。 第132章 132 五年可以多大程度的改變一個人? 七刀出征的時候還是二十七歲風華正茂的青年, 歸來時征塵滿面, 已經(jīng)年過而立, 三十有二。 他頜下如范深那樣也蓄了短髭, 身上自然而然的便散發(fā)著凜冽之意, 那是萬人陣中,真刀實槍, 踩著無數(shù)的生命才磨煉出來的殺意。竹生在金座之上向下看去,只覺得下面那個凱旋歸來的將軍,和自己記憶中的情郎,竟無法重疊。 及至女內(nèi)官當?shù)钚x了封賞的圣旨,澎國立國十三年, 終于有了第一批以軍功封侯之人。受封的男人們莫不是意氣風發(fā),人生的榮光在這一日達到了新的巔峰。 下面為首的那個男人行過大禮謝過君恩, 抬起了頭,那眸中目光, 還是她熟悉的那般熾熱。竹生才終于再次將兩個人影重疊起來。 那人目光熾熱的注視了她許久,才看向她的身側(cè)——毛毛著著大禮服, 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她身側(cè)。 竹生順著七刀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側(cè), 才發(fā)現(xiàn)縱然七刀的面孔變了許多,可是這樣一看, 還是只一眼便能看出來毛毛與他之間的血脈相連。面孔那樣的相似, 目光那樣的神似。 毛毛知道下面那個受封為定遠侯的男人就是他的生父。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存在,母親也好,女官也好, 都會告訴他,提醒他,以免他因為年紀的緣故,再把久不相見的父親給忘了。 怎么會呢!他都已經(jīng)七歲了! 毛毛到了這個年紀,已經(jīng)不再喜歡跟身邊那些宮女和女官一起玩了。他甚至也不喜歡同窗的兩個女孩子,她們雖然功課上很努力很用功,成績也的確很好,但他跟她們玩不到一塊去。他只喜歡那些伴讀的男孩子,他們才是他真正能玩到一塊去的人。 他喜歡聽他們說宮外的那些事,或者是他們家中的那些事。比較起來,他發(fā)現(xiàn)他的“家”里人真是少,就只有他和母皇兩個人。而他的小伙伴們的家里,都是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叔叔伯伯,堂兄弟姐妹,往上面,還有祖父祖母……人多又熱鬧! 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每每講起自家的事,小伙伴們最常用的開頭就是“有一天,我爹爹……”。 毛毛這個時候開始意識到,在他的生命中,缺少了一個重要的人,就是父親。 他當然也是有父親的,但他的父親出征在外,在為母親和他開疆拓土。他已經(jīng)去了好幾年了。 毛毛從前沒有感覺,到了這個年齡,忽然開始羨慕起小伙伴們,開始渴望父親能在身邊。他渴望跟成年的男人多相處,體會父親的感覺。 可宮中的男人除了侍衛(wèi)們,就只有蒼瞳叔叔。很多人怕蒼瞳叔叔,他不怕。蒼瞳叔叔是個不能說話的可憐人。蒼瞳叔叔是個身形一晃,就能消失的人。想來,一定非常厲害。宮女們說起他,都是這么傳說的。 但那些傳說亂七八糟的,他總覺得不可信,便去向母皇求證。原來……竟然是真的!母皇是不會騙人的,她說蒼瞳叔叔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那蒼瞳叔叔就肯定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但世界上最厲害的人為什么日日月月年年的守在母親的寢殿外呢? 母親望著窗扇道:“大概,是與我做個伴吧。” 毛毛不能理解。那么強,為什么不去打天下?他知道母皇是很強的,女官、范相都給他講過澎國是如何立國的,是母皇打出來的!便是他的父親,現(xiàn)在不還都在外征戰(zhàn)嗎?一去就是數(shù)年。聽說他更小的時候,父親一直在宮中陪伴他,可他都不記得了。 對他的疑惑,他的母皇摸摸他的頭,輕聲道:“打天下這件事,對他……沒什么吸引力。” 毛毛不懂。但毛毛相信了蒼瞳是世上最強者,從此看蒼瞳叔叔的目光都不一樣了。 本著天然的慕強之心,毛毛是很渴望跟蒼瞳親近的,可蒼瞳叔叔對他最親近的舉止,也不過就是摸摸他的腦袋,對他點點頭而已。 父親不該是這樣的,毛毛一度很沮喪。 這宮中,他能常常見到的另一個男人便是范相。 他是真的真的很喜歡范相的!范相是個特別有意思的人!他的課一點都不枯燥,總是讓人聽得津津有味。 小伙伴中有人是在家中提前由人教過一遍再來上課的。那孩子憋不住話,私下里偷偷跟他說范相“比我家那個先生教得明白得多了”。 這些小伙伴中有一個跟他關(guān)系特別好的叫阿貍,是小范相的第三子。據(jù)說阿貍這個名字當初是范相給他起的,但是母皇沒看上。阿貍比他小了近一歲,他出生的時候,范相就把阿貍這個名字賜給了他。 阿貍也特別喜歡自己的祖父,給毛毛講了許多家里的趣事。阿貍的父親也出征了,可是家里還有范相這個祖父在,還有兩個哥哥在,就總是熱熱鬧鬧的。 毛毛很羨慕。 可范相雖然相貌端正,卻是個花白胡子的老爺爺,他老得已經(jīng)做不了父親。 父親是什么樣子的呢?毛毛想了很久,覺得父親……應(yīng)該有范相那樣端正的容貌,有蒼瞳叔叔那樣強健的體魄。反正在他的夢中,父親就是這個樣子的。 這種想象一直維持到毛毛終于親眼見到了闊別五年的父親。他的父親,是寧遠侯、驃騎大將軍趙鋒趙斂之。他生得和蒼瞳叔叔一樣高大偉岸,長得比范相還要好看。 毛毛這一天,覺得自己七年的人生忽然圓滿了。 這一日宮中起宴,是為慶功。 堯國破,則大陸之上,再無強敵。收服余下諸國,不過是早晚之事。竹君,遲早將成為天下共主。 慶功宴從中午直到晚上。午間還是正宴,眾人都恪守禮儀,規(guī)規(guī)矩矩。到了晚間,竹生笑與眾人道:“不必拘束,大喜之日,必得盡興?!?/br> 正宴于是變成了酒宴。聲樂絲竹,美人起舞。氣氛達到了空前的熱烈。 竹生悄悄退席。七刀跟著退席。 范深斜睨二人背影,眸中五分醉意,三分擔憂,還有兩分……是期盼。 那一日,他以額頭觸地,才阻了竹生想要撤下七刀的那一道旨意。他費盡了口舌,才說服了竹生同意了他的主張。 “君已不是昔日路見不平便可拔刀快意的獨行客。” “君乃一國之君,首先考慮的當是吾國吾民,吾之將兵!” “高城之下,不知拋下多少將士尸骨!每拖延一日,便不知道又有多少春閨夢里人,跌作城下新尸骨!” “明知我軍之不可擋,猶自死守不肯降,不過是心存萬一之僥幸,期望澎軍消耗不起而退兵。這是心志的較量?!?/br> “趙鋒言之有預(yù)?!?/br> “屠一城,而震懾諸城。這是態(tài)度?!?/br> “趙鋒之為,在打消敵城僥幸之心?!?/br> “臣不敢說知兵事,亦知其后必再無此固守不降之城?!?/br> “此事,有違仁道,然……利澎國,利澎軍,利澎民!” “你說的都對?!敝裆?,“我明白。我懂。” “那,我心中的憤怒和憎惡又該怎么辦?”竹生問。 范深聞言抬頭。 和七刀在一起后,竹生變得生動,有活力,有喜怒哀樂,更像個活生生的人了。但此時,范深看到他面前的竹生,仿佛又成了多年前的那個竹生,面無表情,高高在上,縹緲如神女。 “請君……”范深再次深深的拜下,額頭觸到了手背,“朝堂之上做君王,朝堂之下……再做自己?!?/br> 他的君王最終還是理智的聽從了他這個首相的諫言。但她的臉上,一直沒有任何表情。 他退下的時候,隱隱聽到她呢喃:“成大事不拘小節(jié)啊……” 那是謀士們最愛用來說服君主做決策的一句話。但他太過了解竹生,了解她的為人,她的底線,所以從未用過這句話。此時他聽竹生自己喃喃自語著這一句,語氣里充滿了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