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那幸存下來的高家管事,亦悲亦喜。在猶豫觀察了一陣之后,他找上了范深。 “堡中有糧?!彼?,“我愿獻給先生、姑娘。” 塢堡已被人所占,他又不愿離開此處,與其日后被人發(fā)現(xiàn),不如他早早獻出,博個功勞。 高家并非著姓,但在這里立堡自保亦有十?dāng)?shù)年了,多少有些家底。 姓方的當(dāng)日搜刮的是明面上的庫房,他亦知道堡中必藏有暗庫,只是一時沒來得及找到。大約就是因為如此,才沒有放火燒堡,想是要留待他日再來搜刮。最后倒便宜了竹生他們。 暗庫中藏著足夠整堡人吃三年的糧食,還是按照堡中滿員算的。得了這一批糧食,一兩年之內(nèi),都暫無后顧之憂了。 除了糧食,還有一批“武器”。 說是武器,也很讓竹生無語。在她的概念里,至少要金屬做的東西,才能稱得上是武器。這一批,只是長木桿子。 但范深已經(jīng)很高興了。 這些長木桿子,直接使,便是棍棒。裝上金屬的頭,便可以做槍、戈、刀。只可惜沒有鐵,鐵畢竟是貴重戰(zhàn)略物資,這樣一個小塢堡、小姓氏,還沒有能力藏鐵。 竹生便領(lǐng)著幾十村民,關(guān)了堡門,在這里據(jù)守。 這些人吃喝拉撒的瑣事,她俱不過問,全都丟給范深,只擇了村民中青壯男子和健婦訓(xùn)練,令他們稍有自保之力。 這等鄉(xiāng)下地方,原就是娶媳婦都愿意娶腰粗膀圓、能干活能生娃的健壯女人的。女人也常要像男人一樣,挽起褲腿袖子,下地干活。一些健壯婦女,力氣甚至不輸給男人。 只是人太少,把婦女們一并揪出來,能拿得起長棍cao練的,也就二十來人。 人這么少,其實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自保。 但范深并不著急,似乎胸有成竹。 他有什么盤算,竹生也不甚在意。 堡里的事,有他主持,一切有條不紊。村民們?nèi)粲惺拢捕贾廊フ曳断壬鉀Q,并不拿來煩她。 竹生只cao心青壯們cao練的事。她教他們的東西都簡單,只在于要勤練不輟,一是力氣,一是熟練。她把這二十來人交給了阿城和七刀,讓他們盯著眾人練習(xí)。 比起來,她花在這兩個人身上的時間反而更多,特別是七刀。 那日之后,范深曾問七刀:“可愿做我弟子?” 七刀卻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他道:“我想拿刀,不想拿書。” 范深便來游說竹生。 身邊的人強一點,她便能少cao一點心。何況他們的強,是普通的正常人的強,與她自身因這些特異的經(jīng)歷而造成的強終究不是一個等級。便是他日有什么,她亦能親手制裁。想明白這一點,竹生終于問七刀:“要跟我學(xué)武功嗎?” 這里所說的“學(xué)武功”,與之前她教與阿城的并不同。 教給阿城的是實用性非常強的兵刃格殺,學(xué)會幾招就可以直接提刀殺人。但這種即便再怎么練,也就只是殺人殺得更熟練一些而已,于武學(xué)一道上,不會有大成。 這也是因為阿城的年紀(jì)已經(jīng)大了,身體骨骼已經(jīng)定型,竹生也沒辦法。 但七刀現(xiàn)在才十歲。且他有底子,身體韌帶早就拉開,像一塊經(jīng)歷了粗粗打磨的粗坯,接下來只要細細雕琢就可以了。 聽到竹生的話,七刀的眼睛亮得如星辰。這亮光昭示了他強烈的渴望和意愿。 如果不是因為自身的遭遇造成的遷怒心理,竹生其實是會很喜歡這樣的孩子的。但一個人之所以為人,是由其過往經(jīng)歷塑造而成。竹生看起來再平靜、再淡然,那些傷,那些痛,那些不堪的羞辱,始終都藏在心底深處,不曾消失過。 她可以訓(xùn)練七刀。但她和七刀之間,并不會有像范深和阿城那樣父子般的師徒之情。 然而對七刀來說,這又算什么。 他才不過十歲,早就見識過更大的惡意,竹生對他僅僅是冷淡而已,卻從不曾惡待過他。他很知足。 真正系統(tǒng)的武學(xué)訓(xùn)練,對基本功的要求非常嚴(yán)格。好在七刀年紀(jì)小,范深用不著他,他也不用為堡內(nèi)的瑣事cao心,除了幫著竹生看著大家訓(xùn)練之外,他的時間便都用來練功了。 他深諳生存之道,非常懂得用不同的面孔面對不同的人。 對范深,他態(tài)度恭敬。對翎娘,他敬而遠之。對阿城……他常能三言兩語撩得阿城追著他打,也稱得上是“伙伴”了。 而對竹生,他就變得異常的安靜和順從,像個影子似的貼著她,對她說的話皆奉為命令。 竹生無視了七刀眼中對與她親近的渴望,卻很快就適應(yīng)了他的如影隨形和安靜順從。 瑣事都有范大先生,七刀、阿城,也都勤奮得無需她cao心。竹生的心思,更多是放在了修煉上。 天地間的靈氣在進入她體內(nèi)后就消失了,再也感覺不到。按照人修的修煉方法,靈竅的多少、經(jīng)脈的寬度,決定了一個修士能吸收和容納多少靈氣。容納不了的那些,會隨著周天運轉(zhuǎn)散出體外。 但竹生能清楚的感受到靈氣入體,卻并沒有感受到這個散去的過程。然而祖竅里卻一片漆黑,證明了的確沒有靈力停駐。 她做過實驗,取一塊下品靈石,修煉時吸收靈石中的靈氣。比起空氣中稀薄的靈氣,靈石中的靈力之濃郁,簡直如稀米湯和燕窩的區(qū)別。入體的時候感覺更強烈清晰,但的確,沒有察覺到這些靈力散出體外。 竹生認為,這些靈力一定就藏在她身體的什么地方。她只是一時察覺不到,無法調(diào)用而已。 或許,這是妖族功法與人族功法的差異造成的? 畢竟她以人身修妖道,沒有什么前輩的經(jīng)驗可以借鑒,也只能這樣猜測了。 她把那靈石收好。她現(xiàn)在吸收靈力的效率不高,空氣中靈氣雖然稀薄很多,卻也足夠她修煉了。這些靈石一時半會還用不到。 在這里,她恐怕再也沒地方弄來靈石了。她手中靈石雖多,卻是不可再生資源,必須小心珍惜。 一如范深所推測,姓方的屠堡劫財、殺良冒功這些事,的確都是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他無聲無息的死在外面,尸身都燒成了灰,他的人也沒敢把真相說出來。這里到底是邊境,會死人也太正常。 并沒有人來高家堡尋仇,堡中眾人,漸漸定下心來。 比起毫無防護的村子,有高墻的塢堡無疑更讓人心中安定。但幾十個人,是不足以撐起一座塢堡的。 到了冬天,在范大先生的授意下,一些村人悄悄的出了塢堡,又悄悄的回來。消息便在邊境的村落與村落間慢慢傳開。 漸漸的,開始有人攜家?guī)Э诘膩硗侗肌?/br> “人口已經(jīng)過百。”范深對竹生說。 “種地的人手夠嗎?”竹生問。 范深帶著阿城和翎娘,將高家堡的賬本、籍簿都尋了出來。他翻過一遍,對高家堡能耕種的熟田已經(jīng)了然于胸。 “不夠。還需要更多。”他說,“我看過了,此地原主人已在讓人墾荒拓展田地,有意擴張?!?/br> 世道愈來愈亂,更多的人口,更多的糧食,意味著更安全。高堡主說起來還算是個頗有計劃、擅長經(jīng)營之人,只可惜沒料到人心之惡。他一直以錢糧供奉著這些人,卻不想總有人覺得不夠,想一次全拿走。 “讓大家把我們這里的情況放出去,誰都有三五親戚,一家連一家的,不信有不動心的。”竹生道。 范深研究過高家堡的賬本、田冊之后,便產(chǎn)生了懷疑,叫來了高管事一問,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樣。一個規(guī)模不算大的塢堡,能夠藏那許多糧食,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逃稅。 許多農(nóng)民被苛捐雜稅所苦,一層一層的被刮去血rou,辛苦種一年地,極有可能豐收了還吃不飽肚子。為了逃脫此種情況,有些農(nóng)民便去依附大戶,從自由民變?yōu)椤芭保瑸榕?,便成為大戶的私有財產(chǎn),雖然還要向大戶繳糧,卻不必納稅了,留下的糧食反而多了。為奴的,竟比自有民更能吃飽肚子。 而高家堡的逃稅,則是另一種路子。 整個高家堡,根本就不在官方的籍簿里。 “早在老太爺?shù)臅r候,便買通了人,把咱們塢堡從籍簿里除去了。”高管事說。 也就是說高家堡當(dāng)“隱戶”已經(jīng)當(dāng)了許多年了。日常付出的,便是這些邊軍將領(lǐng)打秋風(fēng),供奉些錢糧便能對付過去。 范深給竹生的建議原是放出消息,高家堡接受投奴。這些大戶便是接受投奴也還是有所控制,并不敢吃得太過肚圓,怕成了太肥的肥羊,先于別人挨宰。若放出消息接受投奴,總有人家愿意來投。 竹生不接受。 “不要讓自由人為奴?!彼?,“招佃戶即可?!?/br> 一旦為奴,不說人身自由和財產(chǎn),便是生命都是主人家的了。簽了這樣的奴契,主人便從道義上對奴仆有了“忠誠”的要求。奴仆若因背主不忠被主人打殺,這等事能夠獲得整個社會的道德層次的支持。 以范深的理念來看,“奴”自然是更緊密、更忠誠的存在。在他看來,如今的一切不過是個開始,在這個階段,擁有更多的“奴”顯然是更好的手段。 但竹生的決定亦不是不可以接受,更重要的是,竹生自己做了決定。 主與仆,君與臣的區(qū)別便在于,范深是那個出謀劃策的人,竹生才是決斷的人。 范深本以為竹生年紀(jì)還小,這一點上還得要他慢慢引導(dǎo)、培養(yǎng)。畢竟他和她相識一年多,竹生總是回避做決定和承擔(dān)責(zé)任。卻沒想到,她一旦決定了自己的心意之后,根本無需他引導(dǎo)。 她能找準(zhǔn)自己的位置,也根本沒打算把自己放到除了這個位置之外的其他位置上去。 范深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 翎娘的生辰是在年初冬日里,月份大。 竹生按照楊五的生辰算,則翎娘大了她半歲。翎娘今年十五了。 范深尋了幾位整齊婦人,為翎娘辦了及笄禮。那些婦人所需的步驟和禮節(jié),他親自耐心教導(dǎo)。 鄉(xiāng)間亦會給女兒辦笄禮,只是要簡單得多了,幾個婦人何曾見過這等繁瑣、嚴(yán)肅的禮儀。偏偏在這等繁瑣和嚴(yán)肅中,又能讓人感受到儀式的隆重和壓迫感,讓人不敢敷衍,只得打起精神來強記那些文縐縐的拗口的話。 “這是古禮。”范深道,“現(xiàn)在許多人家笄禮、冠禮都講究奢華,卻忘了根本?!?/br> 翎娘的笄禮不奢華,參與者不過父親、師兄、竹生和幾位婦人。連七刀這等“無關(guān)系”的外男都沒參加。那些婦人都布衣荊釵,粗手粗腳。然而整個安靜肅穆的過程卻讓觀禮的竹生感受非常不一樣。 夫禮,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禮,是約束,是綱常,是準(zhǔn)則。是一切與自竹生來到這凡人界便時時刻刻感受到的“崩壞”正好相反的東西。 這個世界,明明曾經(jīng)有過很美好的東西,為何崩壞至此呢? 翎娘笄禮的那天晚上,竹生又做了夢。 她又夢見了火光。在血似的火光中,她并沒有感到灼燒的疼痛。恰好相反,她仿佛浸在溫?zé)岬乃幸话?,渾身每個細胞都說不出的舒服。 她醒來后把這個夢忘記了。 她在晨光中修煉,隨著她的呼吸吐納,能感受到空氣中的靈氣向她靠近,貼在了皮膚上,滲入進去。 這滲入的過程非常美妙。她不禁想起了從前她曾對沖昕說,修煉那么枯燥,還絕了口腹之欲,不知道他們這些修士是怎么挨過來的。那時候沖昕微笑不語。 現(xiàn)在她懂了。他不解釋,是因為這種感受不親身經(jīng)歷,是體會不到的。 修煉這個事情,一點也不枯燥無味。整個過程中,靈氣入體的美妙之感都讓人舒適。竹生常常一睜眼,便已經(jīng)過去了一兩個時辰。 翎娘有時候咋舌,問她打坐這么久,不累嗎,不枯燥嗎。 竹生沒法給她解釋,只能像當(dāng)初沖昕那樣,微笑不語。 她現(xiàn)在想,原來真的不枯燥也不累,甚至在那過程中,也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她現(xiàn)在有些明白,為什么長天宗里那些煉氣和筑基弟子,幾十歲了還心性如少年。 原來他們的時間,在修煉中,是這樣仿佛快進般過來的。 高家堡的情況暗暗的傳開,聽說不為奴,一些原先還猶豫的人家也攜了家人來投。高家堡的人口平穩(wěn)的增長起來。 竹生大多時間用在練功和修煉上,深居簡出。那些需要經(jīng)營、管理的瑣事都是范深來負責(zé)。 人多了,事情變會多。新來的人中,難免有一二刺頭或心術(shù)不正的人。殺雞焉用牛刀,對這等人,范深也不用告訴竹生,他直接放出七刀。 七刀跟著竹生習(xí)武,竹生對他要求一絲不茍,非常嚴(yán)苛。他的底子打得很扎實。 阿城雖然個子比他高很多,卻很快就不是他的對手了。阿城很羨慕,但他半路習(xí)武,自身條件受限,也只能干羨慕了。且他是范深弟子,不僅要跟著范深學(xué)習(xí),還被他使喚著協(xié)助他管理塢堡的各種事情。常常忙得腳打后腦殼,也沒那么多時間去羨慕七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