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霽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神情中有些為難，還有些傷感。楊五便懂了。

    單程。

    “既然如此，周兄，”她問，“可否能讓我回家看看？”

    沖昕曾經(jīng)詢問過她要否回家看看。但她關(guān)于自己的出身，對沖昕說過太多的謊，自然不能自己拆穿自己。

    她便說：“他們以為我是來修仙的?！?/br>
    一句話便讓沖昕沉默了。他后來嘆息，卻再沒提過這個事了。

    掌門只要求楊五天黑之前離開長天宗，然后將她流放凡人界，倒沒有規(guī)定時間。周霽便問：“你家在何處？”

    對那個家，楊五只知道村子名和一百里地之外的那個鎮(zhèn)子的名字。至于那些大山，漫無人煙的野山，又哪來的名字。便是村民們也只是用“西邊那座山頭”、“西南第二座山頭”這樣的描述來指代。

    關(guān)于這個，楊五曾特意的問過沖禹。然而沖禹是在天上飛行的那種，一日千里，讓他這樣的人來定位，也只能給出“皓國景初城向西飛行一夜的距離”這樣含糊的描述。

    周霽查了下地圖，道：“我們原是要向南走的，你家還在更西邊，倒也不算太遠(yuǎn)，兩日的行程吧?？梢缘摹?/br>
    “我知道?！睏钗迤届o的道，“我就是回去看看他們是不是都好，不會留在那里的?！?/br>
    周霽松了口氣。

    這一晚，兩人便歇在這客棧里。天氣寒冷，房間里要靠燒炭盆取暖，雖已經(jīng)點了最好的銀絲炭，楊五依然是在空氣中嗅到了刺鼻的煙氣。

    冷熱水管，自動分解排水這種東西自然是更不可能有。洗個澡，要兩個伙計輪流擔(dān)水上來。

    楊五泡在熱水里，沉默的看著從水面升起的白色水汽。待到起身的時候，房中的涼意激得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才是開始啊，她想，要盡快適應(yīng)長天宗外面的生活才行。

    上了床，放下帳子。楊五先取出一個小巧的陣盤，擺弄了一下，放在腳邊。這個陣盤，還是當(dāng)初沖琳真人給她的見面禮。

    待禁制張開，她把沖禹給她的乾坤袋、蘇蓉給她的乾坤袋和自己手里的幾個乾坤袋都拿了出來。沖禹給了她一大筆靈石，蘇蓉那筆靈石也不算少，再加上她臨走前從通貨司卷走的那一筆和日常積攢的，規(guī)整起來，她現(xiàn)在手里最多的就是靈石了。

    其次，就是丹藥。再次，才是從沖昕那里卷走的那些不知道什么用處的法器和法寶。

    楊五把手里所有的物資都理了一遍，做到心中有數(shù)。然后把大部分東西都收進(jìn)臂釧中，又在每個乾坤袋里都裝了些靈石和丹藥。

    壓縮空間不能疊加。乾坤袋是不能再被收進(jìn)臂釧里的。她把它們都裝在了隨身的普通錦囊里。

    小地方的客棧，即便是要了上房，也沒有輕軟的絲被，只有厚厚的沉沉的厚棉被。楊五的臂釧里其實有好幾床絲褥錦被，但她沒有拿出來。她已經(jīng)離開了長天宗，以后不會再有沖昕在她身邊，將她當(dāng)作愛人又當(dāng)作孩子般的細(xì)心照料。也不再會有在她看來平常，于這里的普通人來說卻其實是極其奢華的生活了。

    早點適應(yīng)比較好。

    她蓋著厚厚的棉被，直到深夜，才終于入睡。

    第二天用過朝食，兩人便出發(fā)了。中午前找了個小城落腳用飯，周霽道：“我有個飛行法器，比這樣趕路舒服，就是速度不及我的劍。”周霽的劍，在他這一批人中，算得上是很快的。楊五聽徐壽和蘇蓉他們說起過。

    但快不過沖昕。沖昕的劍才是真的快。他帶著她玩，興起的時候，產(chǎn)生了音障。幸而楊五現(xiàn)在的身體已經(jīng)不同以前，就這樣也能承受得住。而且她知道，他還能更快，

    她在一些書上看到過，劍修的劍，修到一定程度，是可以無視空間和時間的。

    楊五出神只是一瞬，她隨即便答道：“還是搭你的劍吧，我沒問題的?！?/br>
    晚間依然是找了一個小城落腳。這一路上，都沒有看到什么繁華的城池。而到了第二天，一路行來，連“城”這種地方都很少見了。從天上看去，偶爾才有些小鎮(zhèn)。

    中午歇腳的時候，周霽仔細(xì)看了會兒地圖，眉間十分的糾結(jié)。

    “怎么了？”楊五問。

    周霽道：“楊姬，你的家在這么偏僻的地方嗎？”

    周霽有點無法想象。楊五談吐氣質(zhì)，一看就是教養(yǎng)良好。這種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難道還有什么大家族隱逸于此嗎？

    “很不好找嗎？”楊五問。

    “連這個鎮(zhèn)，都已經(jīng)不在地圖上了?！敝莒V道，“再走下去，就得靠你了?！?/br>
    歇夠了出發(fā)，周霽讓楊五站在他身前。兩人朝著地圖中有山的地方一路行去。可那些山從天上看，都差不多，到天黑都沒有找到。且這里已經(jīng)少有人煙了。

    他們在附近沒有再尋到人煙，也不想走回頭路，便尋了處平坦干燥的地方露宿了。

    周霽啟動了一個陣盤，結(jié)界張開，帶著寒意的風(fēng)就被阻隔在了外面，頓時讓人如同身處屋宇之中的感覺。他搓搓手指，彈出個火球，在地面一寸之上憑空燃燒。結(jié)界里就溫暖如春。

    周霽手腳麻利，取出兩塊厚厚的獸皮鋪在火球兩側(cè)。

    “今日只能先這么湊合了?！彼馈?/br>
    楊五道：“給你添麻煩了?！?/br>
    他看著火光中她精致的眉眼，道：“不需同我見外的?！?/br>
    那皮毛也不知道是什么野獸的，被處理得很好，非但一點異味都沒有，像是還熏過香。厚實柔軟，完全的隔絕了地面的涼意。楊五躺在上面，盯著星辰璀璨的夜空。她看到了熟悉的星辰，卻不知道星辰之下的那個小山村到底在哪里。

    楊五閉上了眼睛，入靜自觀。

    祖竅中一如以往是一片漆黑?；一胰缢f的那樣，并沒有抹去那個契約。只是以往那個發(fā)著瑩瑩綠光的狼形圖騰，此時黯淡得幾乎要看不見了，令她知道，此地與長天宗，距離遙遠(yuǎn)。

    “楊姬?！?/br>
    周霽的聲音令她從入靜的狀態(tài)中退出。他也仰面躺著，一只手枕在腦下，另一只手里攥著內(nèi)含大陸輿圖的那塊玉簡，輕輕摩挲著。

    “明天若再找不到，就只能回去了。”他說，“再往西，不太好過那邊去，已經(jīng)接近妖域了。我是長天宗的人，要是不小心過了界，沒什么說得過去的名目，怕被視為挑釁。”

    “妖域？”楊五微愕。

    “嗯，那邊就是妖族的領(lǐng)土了，我們?nèi)诵掭p易不能過去的?！敝莒V道，“其實這里都已經(jīng)算是妖域邊境了?！?/br>
    深山里有妖物。仙人們早定下了規(guī)矩，咱們不許往深里去。

    楊五的腦中閃電般的回想起了昔年父母村人，寧可瀕臨餓死的境地，也不敢逾越深山的告誡。那時只覺得愚昧得不可理喻，現(xiàn)在卻突然仿佛醍醐灌頂。

    她坐起來：“周兄，我家很可能就在妖域邊境。”

    她把昔年父母的話告訴了他。周霽聽完點頭，道：“這么聽來，的確有可能。那明天我們再往西走走。”

    兩個人于是睡下了。

    第二日起來，周霽已經(jīng)凝了一銅盆清水供她洗漱。趁著楊五避開他洗漱時，他收起了陣盤，又去收昨夜給她用的那塊獸皮。

    指尖所觸之處，竟還有些余溫。周霽的手便頓了頓。鬼使神差的，他將那獸皮舉到鼻端，輕輕嗅了嗅。

    淡淡的，淡淡的……她的體香。

    周霽的心跳忽然有點快。

    樹后面?zhèn)鱽砹藵娝穆曇簦馕吨呀?jīng)洗漱完了。周霽微慌，倉促地收起了那獸皮。

    楊五洗漱完了，回來將用過的銅盆還給了周霽?？粗们鍍粼E清潔了再收起來。

    “先用些干糧吧?！敝莒V道。楊五是凡人，必須得進(jìn)食。

    楊五卻搖頭道：“用過了。”

    沖昕臨走前，給她留了一只小葫蘆。那葫蘆也類似乾坤袋，里面是壓縮空間。內(nèi)里裝的是瓊果汁。

    “夠你喝三年的?！彼χf。

    剛剛，楊五在樹后便已用過了，腹中已沒了饑餓感，四肢有力，身體精力充沛。

    周霽讓她站在飛劍前面，兩人再度升空。

    這里并無旁人，只有周霽一個筑基修士。楊五無所顧忌，放開了自己的神識。她的神識，比周霽的還能鋪得更遠(yuǎn)、更廣。

    周霽在她身后，總覺得鼻端時有時無的能嗅到她身上淡淡體香。她的發(fā)絲偶爾還會拂到他的臉頰上，很癢。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這日到了下午，竟真的叫他們尋到了一個小山村。雖不是楊五要找的那一個，卻很幸運的問出了楊五家所在村子的方位。

    村人們要走幾天的路，周霽帶著楊五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就是那里！”楊五凝目看了會兒，確認(rèn)道。

    周霽放開她的手肘，攬住她腰，御著飛劍俯沖了下去。

    傍晚時分，玉樹臨風(fēng)的仙長和美麗動人的仙子突然從天而降，村人們受的驚嚇不可謂不小。凡是看到的，都紛紛下跪叩拜。

    楊五沒有管他們，她知道對“仙人”的敬畏，是刻在這些人的骨髓里的。她只是默默的站在自家的院門外。

    整個房頂?shù)牡静荻家呀?jīng)七零八落。曾經(jīng)她和大妮、四妮睡過的房間已經(jīng)坍塌了一半。這種土坯房最經(jīng)不得風(fēng)吹雨淋，年年農(nóng)閑時，村民們便要打新的土坯，修繕舊的。

    眼前的房子，顯然已經(jīng)很久沒人住過，才會破敗成這樣。

    “不知仙長大駕光臨，小老兒未曾恭迎，有罪、有罪！”村長終于聞訊趕來，立刻五體投地的叩拜請罪。

    楊五轉(zhuǎn)過頭看他。村長還是那個村長，只不過白頭發(fā)比從前更多了些，臉上的褶子更深了些。

    “起來吧?！彼?，“這家人呢？”

    村長彎腰道：“楊金柱一家，四年前就走了?！?/br>
    “知道去哪了嗎？”

    村長惶然道：“這個不知。四年前，他家的小閨女逢了仙緣，被一位仙長收為徒弟，帶去修煉了。他們得了賞賜，說要去尋早先賣出去的長女。一家子走了之后，再沒了音信?！?/br>
    聽到“逢了仙緣，被帶走收徒”，周霽忍不住看了楊五一眼，心下憐憫輕嘆。

    又聽楊五道：“這樣啊……”然后，便沒了聲音。

    過了一會兒，她說：“周兄，我們走吧?！?/br>
    兩人在村民敬畏的目光中升空，周霽攬著楊五的腰，在她身后低聲問：“可要去附近的城鎮(zhèn)打聽打聽？”

    “不用了?！睏钗迤届o的道，“就到這里吧，我已無憾?！?/br>
    知道他們?nèi)ご竽輧海托陌擦?。她與他們之間的這段塵緣，也可以了無牽掛的徹底斬斷了。

    她對這九寰大陸斷絕了所有的念想，滿腦子中想的都是接下來要面對的流放。

    周霽尋了處合適的地方露宿，如昨夜一般的安排。楊五一直向他打探關(guān)于凡人界的事。奈何凡人界與九寰大陸有界門相隔，已經(jīng)完全是兩個世界，九寰大陸上，可以讀到界門的歷史，但對界門的另一邊的世界，卻幾乎沒有任何記載。

    她不再多問，抱著膝蓋，望著那火球沉思。

    周霽目不轉(zhuǎn)睛的望著火光中她如畫般清麗朦朧的面孔。

    他接下來要把她送到凡人界去，那里徹底是另一個世界，她有去，沒有回。從此，和他成了兩個世界的人。

    真的要……這樣嗎？

    周霽的內(nèi)心里，有一簇?zé)o名的火焰，不安分的跳動了起來。這個無論在家族，還是在師門，一向以勤奮著稱、循規(guī)蹈矩的青年，心中騰起了無法言說的野望……

    當(dāng)對面的女子和衣而臥，背對著他躺下，呼吸聲均勻的時候，周霽心中那把無名之火，卻愈燒愈旺。

    從離開長天宗那日起，楊五就一直睡的不大安穩(wěn)。用了幾年的時間習(xí)慣了的生活，突然遭逢巨變，前路未知，內(nèi)心有些紛亂不定，也是正常的。

    她這幾天一直做夢。有真實的，有虛幻的。有前世，也有今生。有當(dāng)初把她帶出山村的沖禹，有雙目清澈卻有情的沖昕，也有舉手欲撫她頂，溫柔的想讓她死的沖祁……一整夜的光怪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