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不知葉芷青另有打算，回去之后還為她嘆了一回，那樣一個靈慧人落到深宮里，還不知怎生下場。

    蕭燁的后院固然有朱皇后鎮(zhèn)著，也算不得虎狼窩。但男人朝三暮四沒個定性，辜負(fù)了葉芷青這樣的女子，還是讓人覺得可惜。

    最可怕的不是后宮女人的手腕，而是男人多情情轉(zhuǎn)薄，才最難讓女人自處。

    轉(zhuǎn)天在街上遇見去買胭脂的周琪，兩廂里打了個照面，見她近來不但個頭拔高了些，連帶著人也瘦了不少，眼窩還有些青，便不由關(guān)切道：“周家meimei這是怎么了？怎么瞧著臉色不好？”

    周琪揉了下額頭：“家里小侄子近來鬧了一場病，高燒不退，一家子都圍著他轉(zhuǎn)，倒有好幾日沒睡好。明兒要去姨母家走親戚，便出來買些禮物?！?/br>
    虞紅綾嫁入劉家，雖表兄妹倆過的磕磕絆絆，鬧了好幾場。虞紅綾還哭哭啼啼往娘家回去告過狀，虞老夫人勸說無用，最后還是虞閣老瞧著大孫女過日子不消停，好生數(shù)落了一回，又將外孫子提到跟前訓(xùn)了一回，雖沒治好劉晗的風(fēng)流毛病，倒也收斂了不少，將將湊湊日子也能過得。

    前幾日劉家著人來報喜，卻是虞紅綾有了身孕。

    近來賢哥兒大病一場，才好了沒兩日。他親娘與周鴻成親，原本就沒過明路，既沒在老宅子過，也沒知會親朋諸友，便是連周家宗祠都不曾拜過，周夫人做母親的便要為兒子打算一回。

    依她的想法，雖不忍將賢哥兒算做外室子，可也好重新為周鴻的親事籌劃一二，便一直對外隱瞞著賢哥兒的身份，劉家有喜事總還是要去賀一賀的。

    郭嘉聽起她提賢哥兒，便心下一動：“賢哥兒可是葉子生的兒子？”他無端想起那人在宮里模樣，對著蕭燁一派冷淡疏離，眉梢眼角俱是忍耐，心下有些可憐這孩子。

    周琪幾乎淚盈于睫：“正是嫂子生的兒子，后來起名叫賢哥兒。家里也就這一個侄子，可憐他爹娘都不在身邊，我常日也只能多看著點(diǎn)?！?/br>
    她與郭嘉自來福客棧相識之后，見的次數(shù)多了便熟稔起來，家里事情也不瞞他。

    郭嘉便安慰她：“孩子可憐歸可憐，將來也未必沒有再相見的時候。我昨兒還在宮里見到葉子，她如今……也是身不由已。”

    周琪倒好似大天白日見了鬼，直眉愣眼看著他：“郭三哥昨兒見過……見過我嫂子了？”自聽說葉子在宮亂中送了命，她不知道替她跟賢哥兒流了多少眼淚，可是這對母子，也實(shí)是與葉芷青處的好，對她亦十分想念。

    郭嘉還當(dāng)她小姑娘家家，尋常根本進(jìn)不了宮，聽到他進(jìn)宮見到了葉芷青，這才激動不已，更加要安慰這小姑娘：“我瞧著她瘦了很多，下巴尖戳戳的，想是還不能習(xí)慣宮里，要么便是想念賢哥兒。”他有些心軟，便不由許諾：“等以后有機(jī)會再進(jìn)宮，我便替你捎個信兒，好教她知道你將賢哥兒照顧的很好，也好讓她少些掛心?！?/br>
    周琪雙眼圓瞪，猛撲上來緊抓著郭嘉的胳膊，倒好似中了邪一般，整個人都要哆嗦起來了：“郭三哥……真在宮里見了我嫂子？”不是說……早都沒命了嗎？

    她大哥與嫂子感情深厚，若是知道嫂子還活著，何至于就頹唐成那副模樣呢？

    郭嘉更是于心不忍：“當(dāng)真見過了，陛下待她倒是極好，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

    周琪從小跟著周震，生成了直爽的性子，郭嘉的話將她繞糊涂了，更沒見識過天下底的黑暗，且以她的身份，再齷齪的事情也到不了她跟前，還有些不太明白：“陛下待嫂子……極好？”這句話一字一頓，消化起來極為艱難。

    她心頭劇跳，只覺得手腳發(fā)軟，不太相信自己耳朵里聽到的。

    郭嘉還當(dāng)她不能接受現(xiàn)實(shí)，也禁不住為蕭燁的行為而有些尷尬，瞧人小姑娘的模樣，他都無端有了幾分心虛與愧疚：“陛下大費(fèi)周章得了葉子，總要待她好的，你不必太擔(dān)心。我昨兒進(jìn)宮，陛下醉酒還讓人去太醫(yī)院接她，等閑后宮嬪妃哪里還能往太醫(yī)院去？也就是陛下將她放在心尖尖上，才肯允了此事的?！?/br>
    萬沒料到周琪聽到“后宮嬪妃”幾個字，竟然“哇”的一聲當(dāng)街就哭了起來。

    他們彼時站在一處巷子口，路過的人們聽得少女的哭聲，“嗖”的轉(zhuǎn)過目光來瞧，跟著周琪一同出來的丫環(huán)靜月聽到這些心中也是震驚不已，但見周琪失態(tài)，頓時手足無措，實(shí)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她。

    郭嘉自問也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生生被眼前不顧形象當(dāng)街哭起來的丫頭嚇了一大跳，眼見著路人都拿譴責(zé)的眼神看著他，倒好似他做了什么負(fù)心薄情之事，著急之下一把捂住了周琪的嘴巴，將人攔腰拖進(jìn)了巷子里，連連哄勸：“別哭別哭……葉子真的沒你想象的那么糟?！?/br>
    他松開手，小丫頭才哭道：“……我大嫂子不是在宮亂中死了嗎？怎的又成了皇帝老兒的嬪妃？”

    她一個小姑娘，外間之事知道的并不甚詳細(xì)，聽到“皇帝”二字首先就想到了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身后一串鮮花嫩柳般的后宮嬪妃，只覺得惡心不已，對新帝的厭惡頓時溢于言表，倒是同葉芷青在認(rèn)知上達(dá)成了一致。

    郭嘉腦子里“嗡”的一聲，虧得他自詡聰明過人，沒想到也辦了件蠢事。

    ——原來蕭燁竟是瞞著周家人強(qiáng)占了葉子，對外只道她在宮亂中喪命！

    “她……我方才哄著你玩的，說錯話了，周meimei別當(dāng)真！”

    饒是他口才了得，也是一頭的汗，不知道該如何將這謊圓回來。這下可是捅了大簍子了，不但讓周家人知道了事情真相，還壞了蕭燁的好事，他好想立時三刻就回明州去，趁海船去國外照管生意，一年半載不回來，好讓大家忘了這個茬。

    周琪卻沒那么好糊弄的，早也將男女大防丟到了腦后，只抓著郭嘉的胳膊要求證。

    郭嘉見瞞不了她，只得將實(shí)情告之，又陳述利害，只盼著她看在皇權(quán)威嚴(yán)的份兒上，嘴巴嚴(yán)實(shí)點(diǎn)——反正周家也未必認(rèn)葉芷青這個兒媳婦，白得了一個大胖孫子，只周遷客有些損失罷了。

    周琪胭脂禮品也不買了，立時就辭了郭嘉，坐車回府，直闖進(jìn)周夫人房里向她報信：“娘，我大嫂子沒死”

    葉芷青活著哪怕她在宮里那賢哥兒在這世上就還有親娘還有個盼頭不然他就是個孤伶伶的小可憐

    周夫人手中茶盞“吧嗒”就落了地，碎瓷茶水濺了一地：“你……你如何得知的？”

    周琪一張小臉上方才糊滿了眼淚，回來的路上在馬車上還拭了一路，瞧著模樣有幾分狼狽，面上卻透著三分喜悅：“我方才出門，見到了郭世兄，才知道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周夫人的神情很是平靜，甚至有幾分平淡道：“哦?！?/br>
    周琪狐疑：“母親，你……早就知道？”

    周夫人道：“不但我知道，就連你大哥也知道，賢哥兒他娘在宮里，不管是她自愿也好，被迫也好，以后……她跟周家就沒關(guān)系了。你也別開口閉口就是大嫂子，你大哥從來沒成過親，你哪里來的大嫂？”

    “她肯定是被迫的！母親，她肯定是被迫的！”

    周琪深受打擊，原本以為葉芷青早已經(jīng)在宮變中喪命，她還為此哭了好幾次，沒想到事實(shí)的真相竟然更令人難以接受。

    她無法想象葉芷青與周鴻二人所經(jīng)受的痛苦，但是以她對兩人的了解，聽到周夫人這話也有些微微刺耳。

    “就算是被迫，哪又如何？”周夫人神情隱隱有些激動：“我只恨你大哥認(rèn)識到了她，當(dāng)真是一段孽緣，誤了你大哥的婚姻。若是沒有她的出現(xiàn)，你大哥早就成親生子，何至于會出現(xiàn)如今這種狀況？”

    周琪原本覺得周夫人對葉芷青的偏見已經(jīng)少了，等她從宮里出來之后就可以一家團(tuán)圓了，沒想到但凡出事，她頭一個先怪罪的依舊是葉芷青，不由滿腔悲憤：“大嫂散盡家財救大哥出來的時候，娘怎么這說這種話？她出事了卻說出這種話，難道她就不會寒心嗎？”

    周夫人看著自己的女兒，倒好似看個傻子一般：“你怎么這么天真？她救你大哥出來，又生了賢哥兒，我對她改變了偏見與看法，那是因?yàn)槟愀赣H也同意了他們的婚事，又有了賢哥兒，縱然我再不喜，將來也得成為一家人，所以不得不妥協(xié)。但是現(xiàn)在……她成了皇帝的女人。難道你去你外祖母家，沒聽過傳言？宮里隨侍圣駕的皇貴妃就是她。她既已是陛下寵妃，與咱們家就八桿子打不著了。你若說她是你嫂子，難道你是陛下的妹子不成？”

    周琪被周夫人一番話堵的啞口無言，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那賢哥兒怎么辦?。俊?/br>
    周夫人微微一笑：“以前我想讓她跟你大哥分開，她不肯，非要害了我的兒子又害我的孫兒。賢哥兒以后就記在你大哥名下，只當(dāng)義子來養(yǎng)吧。不然……誰家的閨女聽到你大哥有個外室生的兒子，肯嫁給他？好歹義子總比外室子好聽。以后賢哥兒就由我親自撫養(yǎng)，我會好生教導(dǎo)他，萬不能讓他像他的爹娘一般，罔顧家中長輩意愿胡鬧！”

    周琪只覺得一股寒意沿著尾椎骨緩緩而上，她以為的晴天霹靂原來只不過是罩在云霧之中殘酷的現(xiàn)實(shí)，忽然云霧散盡，讓她看到丑陋的現(xiàn)實(shí)，以及讓她不能茍同的周夫人，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問題，還是周夫人的問題，只覺得說不盡的傷感，卻又無從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