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實在忍不住了。

    哪怕紅著臉致歉的間隙，那些在他腦子盤踞不去的問題，依舊不依不饒地抓住一切機會，擠在言語的間隙里探出頭來……

    他無力制止。

    他太痛了。

    o419出事以來，他一直都背負著這些問題，在巨大的壓力里生活。

    他的工作一點都沒有減少。

    畢竟這么大一個公司的總裁，每天的工作千頭萬緒，現(xiàn)在大環(huán)境也兇險，一旦不留神，整個公司的普通員工都要跟著遭殃——那可都是些上有老下有小的普通上班族，抗風險能力極差，因為自己的私事，讓他們陪葬，秦彥實在不忍心。

    可o419不在了，他工作生活上的瑣事便再沒有人能分擔。

    一時整個人生都像是缺乏潤滑油的機械，每一個細節(jié)都艱澀為難地嘎吱作響。

    這樣無處不在的微末小事，其實最能夠消磨人。

    秦彥只覺得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宛如沼澤般黏膩、渾濁，有者暗沉而滯重的實體，嚴密地包裹著他，擠壓著他肌rou、骨骼、內(nèi)臟……帶來走投無路的窒息感。

    以往輕而易舉的事，都因此變得難若登天——大到生意上的談判，小到早上起床，都要花費成倍甚至成百倍的力氣，甚至只是向前邁步，也能感覺到身旁帶著死亡寒冷的空氣泥沼般地裹住腿，不動聲色卻不依不饒地把他向后拖曳……

    不是沒有人建議他再找一個助理。

    但他沒有接納這些建議。

    甚至連母親想要指派給他的保姆都拒絕了。

    因為他知道，無論找什么人，他都不會滿意。

    沒有人類能像o419。

    于是他固執(zhí)而艱難地生活著。

    在這樣的生活里，擠出時間來，尋找o419。

    身邊沒有任何人能理解他的行為——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師長、他的同事、他的合作伙伴……任何人。所有的人類，都很“人類”地和勸說他：

    “只是一個仿生人而已，再買一個啊，你那么有錢。”

    “你和荀若卿這么熟，讓他再給你做一個。”

    又或者：

    “就算你想繼續(xù)用這個，也沒必要糾結(jié)零件嘛，用什么零件不是用，買兩個換上去就能開機了啊?！?/br>
    他知道這些大抵都是好意。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他們才好。

    有點時候他甚至不得不用類似“養(yǎng)的貓丟了也會認真去找吧”之類的話來搪塞。

    盡管他隱隱約約地覺得或許事情也并沒有這樣簡單。

    林小姐絕對不是好的傾訴對象。

    他和她認識還不到一個月。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厭惡她尖銳的聲線和咄咄逼人的說話方式。

    她太偏激，太尖銳，若不是為了o419，他甚至不會愿意和這樣的人交談——然而現(xiàn)在，他卻對著這樣的人，難以自制地開始內(nèi)心獨白……

    因為他潛意識里總覺得，林小姐或許多少能夠理解他的困頓。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林小姐非但能夠理解，并且還為他提供了之前從未聽聞的全新思路：

    “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覺得，秦先生您不要太過自責——當然，出了這樣的事，自責是必然的，我的意思是，除了自責、懊惱和補救之外，您可能，還需要多留意一下外部的原因?！?/br>
    自從林小姐把他當做“仿生人保護先鋒”之后，連說話的方式都委婉起來。

    一席話拐彎抹角，聽得秦彥一頭霧水：“外部原因？”

    “是的，”林小姐點頭，“這個該從哪里說起呢……”

    該從人類的愚昧，和對于未知的本能恐懼說起。

    進入工業(yè)革命以來，科技日新月異。無數(shù)在漫長而幾乎遲緩的人類前工業(yè)時期只出現(xiàn)在“神話”里的事物，都切實地走進了人類的生活。

    然而，從搗毀珍妮紡紗機開始，普羅大眾的質(zhì)疑、反對甚至暴力破壞，便跗骨之蛆般與革新如影隨形。

    在能夠挑戰(zhàn)原有生活方式的大眾消費和娛樂領(lǐng)域尤其如此。

    電視、家用電腦、智能手機……全部都曾經(jīng)被認為是足以讓人類墮落的“電子毒品”。

    “仇恨仿生人”正是這種習(xí)慣的延伸。

    即便是現(xiàn)在，“仿生人降低人類之間的溝通欲望”、“仿生人降低生育率”甚至“仿生人將使人類滅亡”之類的論調(diào)，依舊很有市場——或者不如說，隨著仿生人的普及，越來越受到追捧……

    因此也衍生出許多對于仿生人的惡劣行徑。

    輕的比如不與它們交談，或?qū)λ鼈儛貉韵嘞?。嚴重的比如之前提到的欺凌無主的仿生人。更糟糕一點，在某些地區(qū)，甚至有沖進主人家毀壞仿生人的活動……

    “啊，這個我知道，”秦彥一直耐心聽著，到這里忽然開口插話，“之前本市某些地區(qū)好像也有，o419有和我說過，我看鬧得實在不像樣，還去幫過忙。”

    事實上，這樣的事雖不多，也并不算少。

    o419解決不了，需要call他場外援助的，多半是這種情況。

    偶爾他周末正懶在家里，o419電話一來，他便只好趕緊換衣服出門——仿生人是個人財產(chǎn)，隨意破壞他人財產(chǎn)就是強盜，他一個有責任心的模范公民，又恰巧在本地直發(fā)（音）部門里有點熟人，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他是那種偶爾坐一次地鐵，都會順手抓色狼小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