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低頭，湊近懷中孩子的耳邊。

    他的唇幾乎就貼在繆特的耳上，吐出的氣息掠過耳郭。

    一如既往冷冽的聲音，此刻卻是低沉了幾許，出了他的口，就透入少年耳郭。

    “繼續(xù)？”

    少將輕輕地嗯了一聲，極輕的仿佛在耳邊呢喃的聲音，震動耳膜，滲入最深處。

    那低低地一聲嗯，冷冷的，似乎毫無感情的，可偏生余音帶著一點上揚的痕跡，陡然成了一點勾痕，勾得人心都跟著耳膜一起顫了一顫。

    閉閉閉閉閉閉嘴！

    少年一把捂住耳朵，面紅耳赤。

    用這種讓人渾身酥軟發(fā)麻的聲音還特么是靠在耳邊說是犯規(guī)的的的的——

    你的臉已經(jīng)夠犯規(guī)了！再用聲音開掛別人還怎么活？！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此刻，繆特已經(jīng)徹底將某個少將乘人之危耍流氓的事情給丟到了腦后。

    …………

    ……………………

    “王女殿下指名要他去彈奏樂器？”

    青發(fā)的中校臉色一變。

    “不行，絕對不行！少將閣下，怎么能讓那樣的怪物接近王女殿下，一旦王女有個萬一 ——”

    “王女的召見。”

    特洛爾少將淡淡地說。

    “你要拒絕？”

    “……”

    維亞一時語塞。的確，王女要求召見繆特，讓繆特去為她彈琴，根本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可是就算暫時沒想到拒絕的辦法，只要一想到那個怪物傷害王女會造成怎樣可怕的下場，維亞就咬緊牙不肯松口。

    “就算如此，也不能讓那種怪物——”

    “維亞?！?/br>
    少將冷冷地打斷了維亞的話，他起身，頎長的身影在地上落下長長的影子。

    “跟我來?！?/br>
    特洛爾少將帶著他的青發(fā)下屬來到了依修塔爾船艦的頂層，他的房間的所在處。維亞已經(jīng)被他剝奪了進入頂層的權(quán)利，除非他親自下令，否則就無法進入。

    重新站在進入頂層的通道口處，維亞深吸一口氣，將腰間的槍支以及靴里的刀刃都取出來，交到守在通道口的衛(wèi)兵手中。

    然后，青發(fā)中校這才被允許進入頂層。

    特洛爾少將先一步進入了那座巨大的房間里，大門敞開著，明顯是在等待著維亞自己進去。

    維亞垂在身側(cè)的手微微握緊了一下，松開，他快步走進了房間里。在他進入房間的一瞬，大門自動在他身后關(guān)上。

    他抬頭，目光恰恰和坐在大廳銀白色沙發(fā)上的少年對個正著。

    青發(fā)中校渾身的汗毛都在這一刻豎立了起來，他全身的肌rou都在這一瞬繃緊到了極限，少年看過來的一眼在他眼中就像是一頭怪物張開的猙獰巨口，仿佛下一秒就會將他整個人撕裂開來——那從心底涌現(xiàn)出的巨大的警惕心和緊張感讓他幾乎是反射性地向腰間摸去。

    手摸了個空，維亞這才記起來他剛才被繳走了武器。

    他的手在空蕩蕩的腰側(cè)停頓了許久，才僵硬地放下來。他抿緊唇，慢慢向前走去，向著那個有著人類外貌的怪物走去，他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怪物，目光滿是警惕和敵視。

    “‘伽’？”

    繆特剛剛看完了少將給他發(fā)來的關(guān)于‘伽’的資料，他手指凌空一點，懸浮在他身前的光幕消失在空中。

    他抬頭看向正朝他走來的維亞，青發(fā)中校眼中赤裸裸的警惕和防備讓他愣了一下。

    維亞看著他，就像是看著一個恐怖而危險的東西。

    繆特突然想起來，他擋在特洛爾少將身前讓那些子彈停下來的時候，對面開槍的貝亞特看著他的也是這樣的眼神。

    他們看著他，就像是看著一個可怖的怪物。

    “為什么？”

    少年看著維亞，問。

    “為什么我不能去見王女？”

    自上一次看見王女倒在血泊中，他一直很擔心，正好這次王女主動召見他，他自然想去看看。

    對于他的要求，少將沒說什么，算是默認了，反倒是這個維亞中校激烈反對。

    “……你該知道自己是什么東西?！?/br>
    “‘伽’？”繆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我的確擁有那樣的力量和特征，那么，就當做我是‘伽’又如何？”

    在繆特看來，這些人口中所謂的‘伽’，不過就是他們那個年代被稱之為超能力者的人罷了。

    在他那個時代，所謂的超能力者是否真的存在還有待驗證，不過，他自己竟然是其中的一員，這一點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

    聽著繆特坦然承認自己是‘伽’，維亞愣了一下。

    自小到大，每個人類在教育中都被反復(fù)灌輸著一件事情——‘伽’是變異的怪物，毫無人性的、只知道破壞和殺戮的怪物。在維亞看過的不少資料視頻里，那些覺醒了力量的‘伽’無一不是痛苦地哭喊著拒絕承認自己是‘伽’，一個個像是發(fā)了瘋一般，力量暴走抵抗警衛(wèi)隊的捕殺，由此導(dǎo)致了極其慘烈的后果，毀壞了無數(shù)建筑，也害死了不少人，最終在痛不欲生之中被警衛(wèi)隊圍困殺死。

    像繆特這樣坦然承認自己是‘伽’，絲毫不感到羞愧和痛苦，他還是第一次看到。

    少年在說‘我是伽’的平淡口氣就像是在說‘我是人’一樣的輕描淡寫。

    維亞本來想著，如果繆特瘋狂地拒絕承認自己是‘伽’的話，他就一定要逼繆特認清自己是個怪物的現(xiàn)實?？墒乾F(xiàn)在繆特這么坦然一認，他反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有些混亂的腦子，然后繼續(xù)說下去。

    “既然你知道自己是怎樣的怪物，就不該……”

    “等一下?！?/br>
    少年抬起手來。

    “我說，我可以是‘伽’，但是我沒說我是怪物?！?/br>
    “有什么區(qū)別？”

    維亞面無表情地看著繆特問。

    “有，很大?！鄙倌臧櫫税櫭?，和維亞對視，“為什么你們會認為‘伽’是怪物？”

    “那種可怕的力量根本不是人類能夠擁有的，你自己應(yīng)該記得當初做了什么，讓子彈停止，只要一個意念，就能讓遠處的物體扭曲粉碎，你們可以輕易撕裂一個人的身體，甚至是毀滅一個城市，殺死無數(shù)人?！本S亞盯著那個面容稚氣的孩子說，一字一頓，“這是只有怪物才做得到的事情?！?/br>
    “你不明白，每一次‘伽’出現(xiàn)，會有多少無辜的市民喪生在他們手中?！彼f，“這樣的怪物不應(yīng)該存在，‘伽’是異端，是異變，他們的誕生本來就是扭曲的，只有所有的‘伽’死掉，才能讓人類重歸正軌。”

    繆特沉默了一瞬。

    “我的確不明白……”

    他輕聲說，閉上眼，細長的睫毛在他臉上落下一層影子，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再度睜開眼。

    “你知道嗎，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人類還在地球上生活的時候，那個時候，文明程度還非常低，人與人之間的戰(zhàn)斗只存在白刃戰(zhàn)這么一種戰(zhàn)斗方式。”

    他神色平靜地說，“維亞，如果你帶著一支激光槍回到那個時候，你只要手指一動，就能讓遠方的物體粉碎，就可以輕易的殺死任何一個人……你一個人，就可以殺死一座城市的人?！?/br>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說，你是怪物？”

    “這不一樣！”

    維亞下意識反駁。

    少年抬眼看他，漆黑的瞳孔，在這一刻亮得驚人。

    “有什么區(qū)別？”少年盯著他說，“你對他們而言……和‘伽’對你們而言，有什么區(qū)別？”

    有什么區(qū)別？

    維亞一時有些失神。

    但是，失神只是一瞬間，長期在戰(zhàn)爭里養(yǎng)成的強大意志讓他立刻就回過神來，他想他那一剎那的晃神一定是因為被‘伽’強大的精神力影響了的緣故。

    “不一樣?！彼麍远ǖ卣f，“我是人，‘伽’是怪物?！?/br>
    “…………”

    房間里一時間沉寂了下來，繆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他不是這個時代的人類，他不懂為什么這個時代的人會對‘伽’仇視到如此根深蒂固的地步。

    從一開始得知自己可能擁有超能力的時候，他甚至是還覺得有些興奮?？墒?，維亞的反應(yīng)卻像是一盆冰水硬生生地澆在他的頭上。

    他看著維亞看他的警惕而敵視的眼神，他想起貝亞特像是看著怪物的驚懼目光。

    ……

    洛賓、瑪婭、帝星上曾經(jīng)用崇拜的目光看著他的少年……那些他認識、或是不認識的人，在得知他是‘伽’的時候，會用怎樣的眼神看他？

    少年看著自己的手，目光有些迷茫。他沉默了許久，然后抬頭，朝一旁的少將看去。

    在剛才繆特和維亞對話的時候，特洛爾少將一直安靜地坐在旁邊，看著他們對話，修長的雙腿交擱，雙手交握放在膝上。

    直到繆特側(cè)頭向他看來的時候，他才起身，走了兩步走到繆特身邊。

    他伸手，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揉了揉少年的頭。

    他一開始并沒有讓維亞和這孩子見面的打算，維亞是一個多么固執(zhí)的人，作為上司的他很清楚。但是既然這孩子堅持，他便把維亞帶來了。

    少年仰起頭來看他，目光中帶著幾分困惑和迷茫。

    “少將大人……您也……恐懼、厭惡‘伽’嗎？”

    和少年那漆黑的明亮瞳孔對視，年輕的少將沉吟了一下。

    對于不善言辭的他來說，用語言打消這孩子的疑慮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所以，他選擇了最簡單的方式。

    特洛爾俯身，一手捧著身下孩子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