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盛遠時執(zhí)行指令,進行通場檢查。 飛機通過后,女見習在波道中告訴他,“中南8677,我觀察你三個起落架正常放下,地面機務也觀察到正常放下,但是否鎖定,我們無法確定?!?/br> 她之所以讓他稍等,是在指揮其它飛機為他讓路,以及通知機場機務到跑道邊上觀察飛機起落架收放情況,而她自己也在塔臺用望遠鏡觀察,更在短短的不足一分鐘的時間里,調整好了情緒。盛遠時意識到,這位管制的心理素質不錯,且應變能力很強。 他回復:“中南8677收到,判斷是傳感器異常,我再收放幾次試試?!彪S后申請了一個對其他進離港飛機沒有影響的安全高度,按照檢查單循環(huán)起落架手柄,重新收上再放下,再收上再放下。 所幸虛驚一場,起落架顯示燈恢復正常,當進近再次把盛遠時移交給塔臺,他通知塔臺:“中南8677,起落架放下并鎖定。” 波道中安靜了兩秒,唯有隱隱深呼吸的聲音傳進盛遠時耳里,那個瞬間,他有種被擔心的錯覺??伤麃聿患八伎几?,女見習已經給出了著陸指令。等盛遠時建立盲降報,對方接著給出當天的最后一道指令,“中南8677,雷達服務終止,地面靜風可以落地?!?/br> 當時正處于著陸的關鍵階段,盛遠時沒來得及說一聲“謝謝”。 飛機安全著陸,全機乘客和機組成員下機后,盛遠時還坐在駕駛艙里,隔著風擋玻璃,看向位于機場中軸線上的塔臺,腦海里一直回響著女見習的聲音,除了清脆嘹亮的動聽,還讓人覺得剛柔并濟的舒服,那個聲音,他事后回想起來,覺得自己無比熟悉。卻久違到,不敢去認。 可再回頭想,盛遠時又否定了自己。他認為不可能!絕對到不需要去確認! 那么篤定,那么堅決。 卻還是記住了那個聲音??上У氖牵谶^去的半年里,再沒有在波道中相遇,只偶爾聽徒弟叢林提起,很多飛行員都對塔臺一位女見習的聲音一見鐘情,甚至還有人主動去打聽那女孩的名字,據(jù)說她叫——如花。 應該是個“綽號”,其中蘊含的褒貶之意,似乎就不必言明了。而盛遠時明明有很多次機會走進塔臺,都被無聲放棄。是怕失望,還是怎么樣……他無從解釋。 直到首航歸航時,那道熟悉的聲音在波道中恭喜他首航圓滿,并稱呼他“盛機長”,一直以來被壓抑的情緒瞬間釋放出來,盛遠時險些自控不住。他隱隱覺得,那些之前被自己推翻的猜測在被證實。 盛遠時轉發(fā)了航空攝影師的那組低空通場的照片,沒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串省略號。 那些未盡之言,他要等見面時,當面說。 就這樣有了決定,否定了那些自己曾有的篤定與堅決。 當事人卻全然不知。 凌晨兩點,當整座城市都是陷入沉睡,南庭打開盛遠時的微博頁面,在那些“最牛機長”“愛你啊偶像”“曾經我也有過飛行夢”等類似表白的留言中,默默把那組低空通場的照片,另存了。南庭很感謝航空攝影師抓拍下那個歪機身的動作,她的目光許久不離,像是能透過照片,看見那人專注地駕駛飛機的樣子——有多迷人。 次日,盛遠時到公司時,接到一份空管中心的邀請,那邊希望中南集 tuan 派出幾位飛行員,協(xié)助他們完成一次管制的模擬機訓練。主持完飛行部的會議,盛遠時驅車去機場。 站在g市機場的空管指揮塔下,盛遠時笑自己心太急。 其實他本沒必要親自來,只要交代下去,由飛行部根據(jù)排班協(xié)調飛行員即可,以至于空管站團委林姓主任聽聞南程航空的總飛行師來了,簡直受寵若驚,對盛遠時更是熱情有加,“謝謝盛總對我們空管工作的支持。” 盛遠時和他握手,語氣平和謙遜,“有機會讓飛行員了解管制的工作流程,也是一種促進交流,免得一有延誤就有人誤解,以為管制亂指揮?!?/br> 飛行員是天之驕子,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到了天上,他們卻不能像鳥一樣隨意飛,而是要絕對服從管制的指揮,這就造成了雙方諸多的磨擦。所以一直以來,飛行員與管制的關系都是處于“不激化,但也不融洽”這種“相愛相殺”的尷尬狀態(tài)。 林主任對這種扎心的誤解當然不陌生,他幾不可聞地嘆氣,“一個指令關乎幾百條生命,管制們就算把所有天上地下的飛機都按住不飛不降,也不會亂發(fā)指令的。盛總,您試想一下,一個扇面同時有八架飛機,一個小時進出港三十五架飛機,平均不到兩秒鐘就要給出一句指令,是多么大的指揮壓力?!?/br> 盛遠時也知道管制的準入門檻高,拿到執(zhí)照后,還要一至兩年的見習,通過跟班和放單考核后才能獨立指揮,業(yè)務差的,也許好多年都不放單,導致管制人員缺口很大。這在民航業(yè)蓬勃發(fā)展的當下,對于空管系統(tǒng)確保運行安全其實是非常不利的,所以,出于對飛行安全的考慮,他愿意給予協(xié)助,“需要我的飛行員做什么,您請講?!?/br> 林主任感激不盡,“這次管制的等級評定,除了要進行正常的口試和筆試外,模擬機的訓練想走出模擬裝置室……” 聽完林主任的說明,盛遠時承諾會按時委派飛行員到場協(xié)助他們進行模擬訓練,同時,他提出,“能否請團委在適當?shù)臅r機下安排一次類似于‘走進空管’的活動,讓我們的飛行員也有機會走上塔臺,走近管制,體驗他們指揮飛機的壓力與樂趣?” 林主任眼睛一亮,“當然可以,彼此間多些了解,也有利我們更好的服務于飛行員嘛?!?/br> 盛遠時起身告辭,“那后續(xù)就辛苦林主任了?!?/br> “一切對飛行安全有利的工作,我們都責無旁貸?!彪S后林主任發(fā)出邀請,“如果盛總時間方便,我現(xiàn)在就帶您上頂樓轉轉?” 盛遠時確實有上去的沖動,畢竟,是這個念頭促使他親自來了塔臺,可他還是說:“改天吧,今天就不麻煩林主任了?!比缓笠艘环荽舜螀⒓佑柧毜囊娏暪苤泼麊危坪跏窍虢o自己一個緩沖。 一份名單而已,林主任當然不會捂著不給看,他甚至還指著名單中唯一一位女見習的名字,驕傲地介紹:“和顧總撞名的這個,是歷年來見習時間最短,但跟班表現(xiàn)最為突出的,估計放單之后就要往近進階段培養(yǎng)了,不得了哦?!?/br> 管制分為塔臺管制,近進管制,區(qū)域管制,每個階段的管制都有相應負責的區(qū)域和高度。據(jù)盛遠時所知,空管學院空中交通管制專業(yè)畢業(yè)的人,可以去塔臺,也可以做區(qū)調,但不能直接成為近進。倒不是管制職業(yè)分三六九等,而是管制的人事篩選過程就是這樣,塔臺和區(qū)調未必能成為進近,但近進一定是在塔臺或是區(qū)調工作過的。因為塔臺只負責飛機起降的那一兩分鐘,近進卻要持續(xù)和一架飛機通話達十分鐘之久,而且近進負責的空域,飛機不僅是來回穿的,塔臺和區(qū)調給多少,他們也必須接收多少,不能拒絕,因此導致,無論是工作強度,還是指揮壓力,都是其他管制無法比的。 進近管制的難度業(yè)內公認。所以直到現(xiàn)在,很多機場的進近管制室都和g市一樣,沒有女管制。 竟然是g市機場第一位女近進的候選人! 竟然和顧南亭的名字同音。 可是—— 南庭——這個名字于盛遠時,是全然陌生的。 分不清是失望多一點,還是其他莫名的情緒更多一點。 盛遠時看看模擬機訓練的時間,發(fā)現(xiàn)那天自己是有飛行任務的。回公司的路上,他給程瀟打電話,“我沒記錯的話,20號你應該不飛,要是沒有特殊安排,帶隊去塔臺配合那邊進行一次模擬訓練?!?/br> 程瀟一聽是去塔臺,第一時間想到南庭,她立即答應,“沒問題,交給我。” 對于她的爽快,盛遠時倒是有幾分意外,畢竟,他已經習慣了程瀟和自己抬杠的畫風,“這么痛快,不會臨時放我鴿子吧?” 程瀟故意說:“我說是的話,盛總是準備臨陣換將嗎,那可是兵家之大忌?!?/br> 盛遠時一笑,“無論犯了多大的忌諱,相信顧總都能扭轉乾坤,再說,和空管中心搞好關系這種事,也該大boss出面,你覺得呢?” 程瀟咬著牙,違心地表揚他:“盛總考慮事情就是全面?!?/br> 盛遠時眼中有細碎笑意,“我一直覺得自己在智商上,贏過很多人。” 作者有話要說: ◆ 作者,“我覺得在不要臉方面,盛總,你也贏過很多人?!?/br> 終于敢大膽地告訴你們:“明天再不相遇,你們就打死我。” 第8章 如果只是初相遇07 深夜,喧鬧的城市終于在漸熄的萬家燈火中宣布,到了世界都該沉睡的時間了。唯有千米之上的空中航路繁忙依舊。九十九米高的塔臺頂層指揮室沒有開燈,南庭和所有堅守在席位前的管制們一樣,大腦飛快地運算著飛行信息,為進出港的機組發(fā)布飛行指令。 夜的寂靜就這樣被飛機的轟鳴聲所取代,直到放飛最后一個離港航班,直到歸航的航班越來越少,直到機場空著的停機位一個個被占滿,已經過了凌晨兩點。 接下來的時間里,進港的大多是貨機,可以稍稍松一口氣了。 大林過來接班時,南庭尚無睡意,可要不是應子銘想在考試前給她鍛煉的機會,她身為見習,是不能夠值夜班的,所以她老老實實地從席位上下來了。之后,南庭沒有直接回休息室,而是先去給應子銘倒熱水,結果等她回來時,應子銘已經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外套隨意地搭在身上。南庭就沒打擾,她關了燈,輕輕地退了出去,端著那杯熱水,站在走廊的窗前,看著剛剛著陸的那架航空器,機翼上閃亮的信號燈和劃過夜空的流星,直到天際亮起微光。 清晨交班完畢,大林嘆氣,“再這么熬下去,同學家的孩子都該叫我伯伯了?!?/br> 同為應子銘的徒弟,兩人比較熟,南庭開他玩笑,“雖然眼袋有點垂,面色有點黃,好在還沒出現(xiàn)脫發(fā)的現(xiàn)象,現(xiàn)在就開始擔心會不會有點杞人憂天了?” “你個小丫頭片子。”見南庭還是一副精力旺盛的樣子,大林不禁感慨,“到底是年輕,同樣都是值大夜班,你哥我快散架了,你還活蹦亂跳的?!?/br> 南庭說:“我是見習嘛,有師父在身后‘撐腰’,沒什么壓力的?!?/br> “拉倒吧,師父睡得都快打呼嚕了。哎……”后腦被人不輕不重地打了下,回頭見應子銘站在身后,大林馬上改口說:“師父我知道您裝睡呢,目的在于培養(yǎng)如花獨立工作的心理。不過這個方法太老套,都被我們識破了?!?/br> 應子銘板臉訓他:“你見習那會別說打個盹兒,廁所我都不敢去,可想而知你和小南的差距?!?/br> 大林被批評了也不生氣,“多少年了,咱們塔臺才出了如花一個能飛升上神的人,我等小仙當然是沒法比的?!?/br> “你這小仙修煉的時間可是夠長的,胡子都快長出來了?!睉鱼懘驌敉晁?,又糾正,“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給小南取綽號!” 大林沒有辯駁,只說:“等如花參加完這次的模擬訓練,人就曝光了,這個綽號也保護不了她了?!闭f著又像大哥一樣拍拍南庭的肩膀,安慰道:“不過沒事,塔臺這么多爺們兒,還怕護不住你這一枝花嗎?” 應子銘當然知道大家叫南庭“如花”不是諷刺的意思,除了夸她漂亮,也是在用“如花”這個接地氣的綽號,幫她擋掉那些特意來塔臺打聽她的飛行員們。畢竟,整個空管站,除地面管制外,上席位的管制只有她一位女性,難免引起那些在波道中和她有所接觸的飛行員關注,尤其南庭的聲音還很特別。 想到這些,應子銘笑了,“這種抵御外敵的招數(shù),倒也高明,畢竟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闭f著他看向大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可我們指揮塔這么多單身漢,也沒見誰近水樓臺啊?!?/br> 大林也是一臉惋惜之情,“要不說他們完蛋呢,一個個的只敢遠觀,不敢下手,要是我再年輕十歲,保證出手,大不了就是被拒絕嘛,又不是沒有被拒絕過?!?/br> 應子銘皺眉,“你年輕十歲倒是風華正茂,可那樣的話小南才十二三,尚未成年,你冒然出手的話,好像有罪吧?!?/br> 呃……師父你這么較真,讓徒弟情何以堪?大林啞口無言。 南庭也憋不住笑了,玩笑道:“大林哥,嫂子喊你回家吃飯呢。” 接下來南庭休息一天,她像往常一樣帶睡不著晨跑,在家看書和做飯。看的書有專業(yè)性很強的民航無線電陸空通話,也有輔助性質的外語類工具書,還有那些在別人眼中有些不著邊際的心理學,總之很雜。至于做飯,原本一個人的飯并不好做,好在她有睡不著,即便有剩下的,也可以做成便當,帶到單位作為午餐,經濟又健康。 桑桎評價她:“越來越有生活氣息了?!?/br> “其實是提前進入了老齡化?!蹦贤ミ吺呎f:“一天好對付,隨便叫個外賣就行,一周也沒問題,反正外賣品類豐富,可要對付一輩子就比較難了,而且只有照顧好自己才能養(yǎng)睡不著,這不是你教我的嗎?” 桑桎恍然大悟,“搞了半天你學做飯是為了睡不著?” “總要給自己個動力嘛,難不成為你?”南庭喝了口湯,“我明天參加模擬機訓練,通過的話就能參加后續(xù)的放單考試了?!?/br> “筆試通過了?”見她點頭,桑桎又問:“見習有一年了吧,重來一次,還選民航嗎?” “別說重來不可能,即便能,也不見得有比現(xiàn)在更好的選擇?!蹦贤ヂ耦^喝湯,半晌才自我鼓勵似地說了句:“沒有錯誤的選擇,只看你選擇后做了什么?!?/br> “據(jù)說民航空管系統(tǒng)評定的一級管制員還沒有一位女性?!鄙h淙缧珠L般摸摸她的頭,“沒準你是第一個?!?/br> 南庭聽笑了:“通過放單考試我才是五級管制員,一個剛剛合格的菜鳥,距離一級管制是萬水千山之隔,說得我都以為自己具備成為女英雄的潛力了。” 桑桎以玩笑的口吻說:“你不是已經披荊斬棘地走在成為女英雄的路上了嗎?” 南庭垂眸,“我不想做什么女英雄,我只求別在睡夢中被驚險空難嚇醒?!?/br> 桑桎斂笑,雙眼如夜幕般深沉,“我很矛盾,作為朋友,對于你的選擇我該無條件支持鼓勵,而我之前一直也是這樣說服自己的。但正因為是朋友,我并不愿意你從事壓力那么大的工作。三個月前你師父就推薦你參加評定考試,但你放棄了。你很清楚那不是一場普通的考試,那是生命的戰(zhàn)場,不能犯錯,不能失敗,不能重來。那不是一個女孩子該承受的,尤其夜班是常態(tài)這種工作模式,讓我對你的健康狀況非常擔憂。南庭你坦白告訴我,你失眠是不是越來越嚴重?” 對他,南庭無意遮掩,實話實說:“我只要睡著就作夢,夢見一些我覺得既陌生又熟悉的場景,醒來后感覺比不睡還累,又無法把夢中那些細碎的畫面拼湊完整?!币娝樕细‖F(xiàn)擔憂的神情,她又無所謂地說:“睡得少反而讓我比別人多出很多時間學習和看書,否則我也不可能成為見習時間最短的管制,這可多虧了失眠呢?!?/br> 桑桎的語氣就不太好了,“可我根據(jù)你上周的閱讀量和你值班的時間計算得出,你幾乎沒有睡眠的時間。為什么失眠到這個地步,都不告訴我?” “原來你剛才和我聊那些是為了在這堵我。”南庭竟然還笑得出來,“老桑你能別活得那么有規(guī)矩嗎?” 桑桎的解釋是:“我是醫(yī)生,嚴謹是我的特質?!?/br> “可我不是你的病患?!蹦贤ヌы币曀难劬Γ拔夷壳暗慕】禒顩r很好,那份體檢報告就是最好的證明。而不讓我吃安眠藥,是你作為醫(yī)生給我的建議。”像是猜到桑桎要說什么,她緊接著說:“別讓我去你那接受催眠?!?/br> 桑桎毫不松懈地勸說:“那也許是能幫你找到失眠根源的唯一辦法?!?/br> 南庭當即反駁:“那哪里是治療,根本就是窺探個人隱私?!?/br> 桑桎立即聽出她的話外音,“你有不想我知道的心事?” 南庭張了張嘴,最后什么都沒說。 她從不撒謊,沉默既默認。 午后的陽光溫暖地照進來,映在南庭不動聲色的臉上,桑桎忽然沒辦法以平靜的姿態(tài)面對她無意間袒露出的情感,他連飯都沒有吃完,就以有事為由走了。 南庭的心情忽然有些不好,她看著睡不著,“有的時候我也會羨慕你,睡得那么香?!?/br> 然而,當朝陽冉冉升起,她又會放下那些低落,精神飽滿地開始一天的生活。走進塔臺,一路都有人和她說:“如花加油?!彼鸵步o自己加油——南庭,你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