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這件事，小時候太皮，同桌只要一做作業(yè)她就會忍不住拿筆過去跟著畫，上課的時候手腳也不肯好好放，凳子挪的嘎嘎的響，老師忍無可忍了叫來了她爸爸。

    那句讓她爸爸帶她去醫(yī)院看看，其實更像是一句氣話，誰知道她老爸還真的非常焦急的帶她去掛號看病了。

    她記得，那時候她mama嫌多動癥太丟人，守在醫(yī)院門口不肯進去，等他們出來了給她買了個很貴的甜筒。

    那時候，一家三口。

    “那一年我獨立門診的時間還不長，國內對兒童多動癥的診斷并沒有形成系統(tǒng)，像你這樣的家庭，我一周會接待好幾個，大多也都是問幾個問題，觀察一下患者注意力是否集中，情緒是否穩(wěn)定，家庭情況是否和諧這些基本的問題。”

    “但是我對你印象深刻，我問你為什么不讓同桌做作業(yè)的時候，你的回答很誠實?！壁w醫(yī)生又笑著看了她一眼，“你說，看他做作業(yè)的時候會想起你自己還有很多作業(yè)沒做，心里會變得很著急?！?/br>
    ……

    遲稚涵臉一紅，她記得，她還記得自己說完之后，她爸爸哭笑不得的敲了她一毛栗子。

    “這么多年過去，你經歷了很多事情，做心理測試的時候出來的結果，居然還是那個樣子，有一點無傷大雅的小心思，但是坦誠?！壁w醫(yī)生找了個凳子坐下，示意遲稚涵也坐，“說實在的，看到那份報告的時候，我很欣慰?！?/br>
    “你的性格，很適合參與到這類治療中，事實證明也確實如此，齊程接受你的速度比我們想象中的都快?！壁w醫(yī)生笑了笑，拍拍遲稚涵的肩膀，“齊程這個病人，我治療的太久了，代入了個人感情，總是覺得，這孩子不應該落得如此下場?！?/br>
    “趙醫(yī)生……”遲稚涵開始不安，前面鋪墊太多，趙醫(yī)生這樣的人，很少會做無謂的鋪墊。

    “你是個內心溫暖的孩子，離開后又選擇回來，是因為覺得自己被需要吧？”趙醫(yī)生笑笑，“但是現(xiàn)在真的進入了齊程的生活狀態(tài)后，卻發(fā)現(xiàn)他看起來并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需要幫助？”

    被剖析的感覺并不美好，遲稚涵也跟著笑了笑沒接話。

    “齊程在非常努力的討好你，讓你看到他目前為止能表現(xiàn)出來的最好的一面，但是他只是個病人，哪怕再努力，讓你看到的也是個患有社交恐懼癥和抑郁癥的病人。所以你會感覺齊程陰晴不定，有時候像是對你示弱討好，有時候又有些強勢任性?！?/br>
    “他為什么要……努力討好我？”討好這個詞讓遲稚涵覺得有些怪異，莫名的讓人覺得不舒服。

    “人是有趨光性的，對于齊程來說，你是他現(xiàn)在能看到的唯一光源?！壁w醫(yī)生頓了一下，“齊家人這幾年分別都做過類似的光源，但是都失敗了?！?/br>
    “為什么？”遲稚涵奇怪。

    “因為齊程認為，他們都失望了?！壁w醫(yī)生無奈的笑了笑，“齊程產生自殺傾向，是在一年多前，那段時間他爺爺生了一場重病，他去了重癥監(jiān)護室，卻始終沒有辦法靠近讓他爺爺拉拉他的手。”

    “那次之后他的自我認知里，就認為自己是齊家的負擔，是一個沒有用的人，這種認知一旦產生，以他當時的精神狀態(tài)很難扭轉?！壁w醫(yī)生搖了搖頭，“再加上，為了和齊寧結婚，周景鑠是獨子卻仍然選擇了入贅，他就更自責自己沒有辦法為齊家分擔生意了?！?/br>
    遲稚涵低頭，這種豪門秘幸她其實沒什么興趣，趙醫(yī)生說這些，也讓她有些尷尬。

    她和齊家還沒有熟到想知道這些的地步。

    “我扯遠了吧?！壁w醫(yī)生哈哈一笑，對遲稚涵表現(xiàn)出的對齊家明顯的生份表示理解，也迅速的轉了話題，“齊程對你的討好，你可以理解為他對溫暖和光明的東西本能的向往，但是你要記得，作為唯一的光源是很危險的，一旦熄滅，會變成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br>
    “而且，我一直很擔心，他不想被治愈的那部分潛意識，可能也會想要熄滅這個光源?！壁w醫(yī)生說完之后，揉了揉下巴。

    遲稚涵已經被這一大堆的心理分析繞暈：“那我應該……做什么？”

    “持續(xù)發(fā)光，不管他做出什么樣的事情，都要讓他知道你一直在?！壁w醫(yī)生說的很抽象，“等他這小心翼翼的討好階段過去，他會對你有一段觀察期，觀察你是不是真的不會走，那段時間，必須要給他信心。”

    “……”遲稚涵有些不知道該說什么，她和齊程的關系，從她主動問他好不好吃的那個瞬間開始，就被系上了一條莫名其妙的紐帶，是她因為私心主動，也是她因為放不下回頭。

    “另外，你可以在他這個階段和他多交心，他學過心理學，人又敏銳，一開始想留下你，也是因為看到了你心里面的創(chuàng)傷想要開導你的，你不妨從這個角度出發(fā)。”趙醫(yī)生說完之后又開始搖頭晃腦，“你看我又引導你了，這是你的私事，不說也沒有問題，我只是提個建議。”

    ……

    這個老jian巨猾的蹩腳郎中。

    遲稚涵憤憤的，她現(xiàn)在都快要習慣這人挖坑讓自己跳的節(jié)奏了。

    不過，齊程一開始……是想開導她的么？

    所以才會那么溫和配合？

    所以她那天提到害怕醫(yī)院的時候，已經和她慪氣了幾天的齊程會主動再問一句……

    這個自身難保的家伙，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夠有價值……

    他很想活著啊，努力的，想出各種各樣能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和齊程談心……和那樣無害的溫和的人談心……

    其實也不是那么難的事情……

    ***

    回到齊程房里，那位李醫(yī)生還在，看到遲稚涵的時候鼻子哼了一聲：“老趙那滑頭又跟你說了什么？”

    ……遲稚涵吸了吸鼻子，傻笑。

    “有時候也不用完全聽他的。”李醫(yī)生也沒指望遲稚涵會回答，“這家伙太看重心理健康，容易忽略身體健康才是所有的根本這個大原則?！?/br>
    ……又來了，這兩人同時出現(xiàn)就一定會吵的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

    被討論的對象此刻特別安靜的躺在床上，眼觀鼻鼻觀心。

    “檢查結果不好么？”怎么感覺齊程情緒不太好。

    “血檢尿檢指標都不錯，晚上可以吃一點稀飯，這兩天我每天都會過來驗血驗尿，如果吃了以后指標沒有突增，就可以嘗試加點油花?！崩钺t(yī)生笑笑，“這小子從小嘴饞，現(xiàn)在活該了，以后終身禁酒，要不然這病復發(fā)了死亡率會高很多?！?/br>
    ……

    想到齊程大半夜跟她討米酒的那一幕，遲稚涵皺皺眉，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有些惋惜。

    “這是好消息，另外還有個壞消息。”李醫(yī)生話音剛落，齊程就迅速抬頭。

    “呿，你這招對我沒用?！崩钺t(yī)生瞪了齊程一眼，無視他看起來濕漉漉的眼睛，掀起齊程緊緊抓著的被子的一角，再掀起他的上衣，露出了半截腰線。

    很白皙的腰線，要命的是居然有隱約的腹肌，遲稚涵臉一紅，不太明白這突然的春光乍現(xiàn)是要做什么。

    然后李醫(yī)生用一根指頭，戳了戳齊程的腰，齊程明顯忍了下，沒忍住還是挪了下身體。

    只是一瞬間的功夫，遲稚涵就看到了他腰后側的淤青面積，很大一塊，青青紫紫觸目驚心。

    “你跟他睡一塊了？”李醫(yī)生問的隨意。

    “……”遲稚涵傻了一下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我睡沙發(fā)……”

    “他不能和別人共居一室的事情，老趙沒和你說過？”李醫(yī)生挑著眉繼續(xù)問。

    “……說過?！边t稚涵咬唇，她知道這事，但是當她因為不想看到對門被改成診所的樣子，拉著被子枕頭過來蹭沙發(fā)的時候，齊程沒拒絕，晚上看他睡得也挺熟，所以她也理所當然的認為，應該沒事。

    “這小子為了避免晚上發(fā)病，一直掐自己掐成這樣的，外傷問題倒是不大，不過關于你到底應該睡哪的問題，最好還是問問老趙?！崩钺t(yī)生點到即止，他不是心理專業(yè)，對于老趙這種治療方式沒什么說三道四的立場，讓這么年輕女孩子看著齊程，他心里多少是有些不放心的。

    齊程這次生病，好的比以前快是事實，這丫頭出現(xiàn)或許真的能讓他變好，但是太激進也不行，尤其是這種齊家人花了十年都沒辦法做到的共處一室的問題。

    遲稚涵臉色煞白，像是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是真的不知道，剛開始兩個晚上，她還熬夜等到齊程呼吸變緩確定他睡著了才敢入睡，后面幾個晚上，習慣了就放松了。

    所以她不知道自己天天看著的人，為了防止病發(fā)，背后有那么一大片青紫。

    這是她照顧齊程以來第一次，真切的感覺到了責任問題。

    “我說過，是我讓她睡這里的?！饼R程拉下上衣，看著李醫(yī)生，“跟她沒關系?！?/br>
    ☆、第二十五章

    李醫(yī)生自然不會同一個病人爭, 只是看了一眼遲稚涵，就去了對面配藥。

    遲稚涵了解他這一眼的意思, 她是照顧齊程的人, 這件事情，她全責。

    “我沒有發(fā)病。”齊程非常難得的主動開口, 微微皺著眉頭, “這才是重點?！?/br>
    是的，他沒有發(fā)病。

    比起在急性胰腺炎期間自閉癥狀發(fā)作來說, 那點過幾天就能消除的淤青并不算什么，這是齊程主動開口辯解的核心。

    遲稚涵懂。

    但是她也知道, 他在急切的討好她, 在生命沒有希望的時候, 慌不擇路的找了一個陌生人。

    在李醫(yī)生給她當頭一棒之前，她內心深處其實是沾沾自喜的，被人需要的感覺很好, 她只是和這個男人聊聊天，解解悶, 說不定就能拯救一個人。

    齊程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最多就只有冷汗和突然加快的呼吸聲，幻覺的疼痛這種, 她完全無法想象，也沒有見過他所謂自閉癥狀時候的樣子，她其實，偶爾也會忘記這樣的齊程是個心理病人。

    直到今天看到那白皙的后背上的一片青紫。

    不管趙醫(yī)生怎么警告她, 在見到齊程之后，尤其是這幾日的相處之后，她內心深處其實已經忘記，齊程是會死的。

    心理上病態(tài)的脆弱，身體上因為長期心理折磨后免疫功能的下降，他強撐著最好的一面給她，而她，接受了。

    很多時候，她想的都是，哪有你們說的那么嚴重，你看，我不是睡的一點問題都沒有么？你看，我也可以碰他，碰完之后痛一下也就沒事了，你看，你們說的那些禁忌，對我來說都不算問題。

    心理病，對她來說是很奇怪的存在，感覺到嚴重，但是真的看到齊程正常的樣子的時候，又會覺得那都是可以克服的，畢竟是心理問題。

    直到今天，被他背后的淤青狠狠的甩了一個巴掌。

    這些沾沾自喜，這些洋洋得意，都是齊程用盡全力給她的假象。

    而她，從頭到尾，真心一半，好奇一半。

    “李醫(yī)生不是個嘴碎的人，這件事情他最多只會和趙醫(yī)生說?！饼R程眉心慢慢的變成川字型，說話的字數(shù)也多了起來，“我哥最近要進新的項目組，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空閑時間，我姐剛剛生了女兒，還在月子中，他們，不會再來打擾你的生活。”

    遲稚涵看著齊程，咬唇。

    “就算要扣錢，也不怕。”齊程皺著眉頭笑了笑，“我也挺有錢，我可以補給你?！?/br>
    這個……傻子。

    “快發(fā)病前，你自己會有感覺么？”遲稚涵蹲到床邊，卻問了個毫不相關的話題。

    “……”齊程漆黑的瞳孔閃了一下，不是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而是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能讓遲稚涵開心一些。

    遲稚涵現(xiàn)在，應該是受到很大沖擊的。

    他和這兩位醫(yī)生太熟，閉著眼睛都能猜到，趙醫(yī)生和她說了些什么，大概也就是光源溫暖之類的話。

    作用就在于給遲稚涵打打氣，讓她繃緊神經，順便能給他更多的正能量。

    他當然知道，遲稚涵對他的真心并沒有家人那么純粹，自從發(fā)現(xiàn)靠近他會讓他出冷汗之后，她為了測試他能出多少冷汗，來來回回的玩了好幾次。

    眼神里都是好神奇居然真的馬上就能有反應的情緒。

    他應該是很討厭這種情緒的，沒有哪個精神上面有問題的人會喜歡陌生人把他當成研究目標。

    但是他卻莫名的被她的歡愉好奇打動。

    看她笑得梨渦若隱若現(xiàn)的樣子，會覺得自己這樣出冷汗也挺好的，不擅長社交，卻能用其他身體反應來取悅她。

    卑微的低到塵埃。

    所以他不知道遲稚涵這個問題，到底是基于什么樣的情緒問的。

    因為問得時候，她表情很認真，不同于以往的心不在焉。

    “身體會有預兆?！毙⌒囊硪淼恼f了幾個似是而非的字，看了一眼遲稚涵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