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禎的心思比那在深宅里浸yin十幾年的婦人還要敏感些，他立刻覺察出不對來，緊緊盯著傅瑤道：“你是不是在騙我？當(dāng)時根本就沒有身孕？”

    傅瑤干巴巴的笑了笑，“我這也是為了殿下著想，人只有依靠點什么才能活下去，這不是殿下你常說的嗎？”

    道理歸道理，可撒謊終究是不對。傅瑤也知道理屈，所以心虛地低下頭。

    她就是恃寵生嬌慣了，元禎看著頗覺惱火，但她現(xiàn)在有著身孕，元禎當(dāng)然不便指責(zé)——傅瑤也是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有恃無恐。

    元禎在她耳垂上重重咬了一下，啞聲道：“來日我再跟你算賬。”

    這一下其實咬得不太重，可是傅瑤肌膚柔嫩，已經(jīng)覺得微微的疼，她估摸著上面應(yīng)該有幾個牙印了。

    傅瑤苦著臉，也不敢強辯，急忙轉(zhuǎn)移了話題，“殿下究竟是怎么打贏北蕃王的？快說給我聽聽?！?/br>
    她做出很有興趣的模樣。

    元禎一眼就瞧出她表里不一，但現(xiàn)在兩人都需要一個臺階下，他也就順?biāo)浦?，將自己如何假裝傷重不治、引得那北蕃王自投羅網(wǎng)，再反而擊殺之，如此種種，都一一道來。

    過程應(yīng)該是很驚險的，但因了他那淡然的口吻，聽起來反倒平平無奇。傅瑤知道他是怕自己受到驚嚇，心里既感動又愧怍。

    “那如今北蕃是誰在掌權(quán)？”傅瑤問到這個問題。

    “北蕃王一死，他的兒子們都亂作一團，其中又以二王子赫連海與三王子赫連治相爭得尤為厲害?！痹澇林恼f道，“長幼有序，看去還是二王子更得人心。”

    “可是殿下支持的還是三王子，對么？”傅瑤巧笑嫣然。

    元禎瞟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這不是顯而易見么，二王子得勢是情理之中，而非殿下你的功勞，若你扶持三王子登位，他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勢必會依附于你，依附于大歷，如此一來，殿下想cao縱北蕃也就方便多了?！备惮幷Z中頗有得意。

    元禎哼了一聲，“難為你想得到?！?/br>
    其實事情哪有這樣簡單，cao縱北蕃談何容易，但最要緊的是讓赫連治常懷警惕之心，別學(xué)他父王那樣妄動干戈，這天下也就能太平了。

    傅瑤默默地想著：赫連治做了北蕃的大王，那么江誠如就是北蕃的王妃了，她也真算得求仁得仁，誰能想到當(dāng)初執(zhí)意和親的壯舉，能助她成就如今的地位？再對比一下昌寧大公主，雖然僥幸躲過和親，如今卻樣樣都覺得不如意，可見人的命途，還真不能由一時來決定。

    元禎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夜深了，早些睡罷?！彼约簠s向門外走去。

    傅瑤眼巴巴的看著他，“殿下……不想留下來？”

    盡管什么也不能做，她下意識仍希望元禎能陪著她，聲音里甚至還帶上一點點委屈——明明元禎以前都是這樣做的，怎么出去一趟就全忘了？

    元禎曬黑的臉上有些羞惱的紅，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口。

    傅瑤神奇的理解了他的意思，看來他在外頭清心寡欲，憋得太久，需要自行紓解一下——這種事當(dāng)著人還真不好意思。

    傅瑤生怕他難堪，忙擺了擺手，扭過頭去，“殿下快去快回?！?/br>
    這句話成功令元禎的臉又黑了一度：他幾時快過？這不分明瞧不起他么？

    元禎恢復(fù)了賢者模式回屋來時，看到傅瑤已經(jīng)仰面朝天的睡著了，青絲攏成一束，撥到枕頭的另一邊，越顯出烏黑分明的眉目，雪白動人的肌膚。

    元禎靜靜地端詳了一會兒，才掀起被褥躺上去，他安穩(wěn)的闔上眼——連夜跋涉趕回來，身子也的確覺得累了。

    模模糊糊中，旁邊那溫暖芳馨的rou體動了動，傅瑤勾緊他的胳膊，細(xì)聲道：“殿下，你走的這些日子，我很想你?！?/br>
    元禎一轉(zhuǎn)頭，正對上她澄澈明亮的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元禎不語，只稍稍往旁挪了挪身體，含住她兩片柔嫩的嘴唇，這便是他的全部回答——他也很想她。

    *

    元禎既已平安歸來，改立太子的事自然也就略過不提了。只是周淑妃的野心不死，她籌謀了許久，怎甘心就這樣輕易放棄，遂與驃騎大將軍孟河同謀，欲掀起叛亂扶持三皇子元福登位。

    元禎在燈下閱畢孟扶男的來信，皺眉道：“孟河已連同恒親王等人，意圖于后日起兵逼宮?！?/br>
    傅瑤憂心忡忡的道：“殿下可有對策么？”

    對策當(dāng)然是有的，孟河兵力雖重，但元禎也有從北地帶回的大批將士，這些人曾與他一起同甘共苦，浴血奮戰(zhàn)，其忠誠更勝過旁人。加之還有傅湛統(tǒng)領(lǐng)的冀州武裝，對付孟河未必沒有勝算。

    只是這么一來，勢必得造成血流漂杵之禍。大歷才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外戰(zhàn)，若又起內(nèi)訌，恐怕民心難平。

    元禎悠悠說道：“看來，孤還是得想個兩全之策才行……”

    傅瑤立刻來了精神，“殿下想怎么做？”

    元禎笑瞇瞇的說：“只好請jiejie來幫忙了?！?/br>
    明明是很親切和善的微笑，傅瑤看了卻覺不寒而栗：看來那位跋扈的大公主要倒大霉了，還是被自己的親弟弟背叛，不知她會怎樣咬牙切齒呢。

    然而昌寧再不甘心也罷，還是被迫當(dāng)了元禎的人質(zhì)，答應(yīng)勸說周淑妃歸降。事實證明元禎賭對了，周淑妃雖然頗有野心，可是對女兒也是真真切切的深愛，不忍將其舍棄。

    傅瑤此時倒有些明白了她當(dāng)年的心情，或許在昌寧看來，周淑妃是一個相當(dāng)強勢且不知體貼的母親，可是周淑妃將她嫁給陳宏，也正是看中了陳宏的軟弱。昌寧這樣蠻橫的性子，夫婿但凡驕傲一點兒，都不見得容得下來。然陳宏官職低下，為人又小心謹(jǐn)慎，這樣的人，才是最適合與昌寧共度一生的人選。

    只是周淑妃也沒想到，佳偶終究會成怨偶。就連陳宏這樣膽怯如鼠的人，也敢在外頭包養(yǎng)外室，背叛公主，周淑妃一怒之下，命陳宏寫了放妻書，心猶未足，還暗中施計陷害，讓陳家傾巢覆滅——她當(dāng)然以為是為女兒好。

    可是昌寧喪偶之后仍郁郁寡歡，并突發(fā)奇想，想與傅瑤聯(lián)姻，為自己尋得終身依靠，這大概就在周淑妃的意料之外了。傅瑤現(xiàn)在也想明白，周淑妃那樣心疼女兒，為何不肯幫她做說客——她當(dāng)然以為，等自己掌了權(quán)，一切榮華都唾手可得，那時她已將傅瑤視為必將鏟除的敵人，自然不會同意結(jié)親。

    當(dāng)然現(xiàn)在周淑妃的計劃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傅瑤也不再顧忌她，倒是孟河那里仍是個麻煩。男人與女人不同，愛情不會是男人的全部，她深信孟河同意舉兵不單是為了周淑妃，一定也有他自己的私心在內(nèi)?，F(xiàn)在周淑妃雖然住手，可是孟河未見得肯善罷甘休。

    傅瑤將這顧慮一提，元禎卻說：“不用擔(dān)心，安王妃會料理的?！?/br>
    他向來言出必行，果不其然，某日深夜，孟河整頓了麾下兵力意圖秘密起事，才發(fā)覺他們之中的大半已不再聽從他的號令，而是轉(zhuǎn)投入他女兒的陣營中去了。

    元禎說道：“孟氏還做姑娘的時候就跟隨她父親南征北戰(zhàn)，在軍營中的威信不下于其父，因其仁愛聰慧的緣故，眾人甚至更聽信與她。早在得知孟河有叛亂的意向后，孟扶男就暗中收集憑證，并伺機分化她父親的兵力，那些人雖然老實，卻并不愚忠，如今強弱易勢，又怎甘心白白跟著孟河送死？”

    傅瑤帶著醋意道：“殿下是怎么得到安王妃鼎力相助的？她為何一心一意地幫你？”

    總不單是出于對父親的怨恨吧？

    “瞧你這酸溜溜的勁兒，”元禎捏了一把她的臉頰，“當(dāng)然不止是因為孟河與周淑妃有私情的緣故，別人可不像你，一天到晚在男女之事上鉆營——”

    元禎瞟了她一眼，傅瑤很不服氣的撅起嘴，卻見他正色道：“孟扶男要的，是女將軍的職銜?！?/br>
    傅瑤頓感自慚形穢，覺得元禎說的一點不錯，她的境界還是太小。不過確實，孟扶男那樣的才干與智慧，整日守在內(nèi)宅也太委屈了些。

    只是這女將軍一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關(guān)系到制度的變革，元禎區(qū)區(qū)一個太子就能決定么？

    傅瑤望著他，“殿下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了么？”

    “答應(yīng)了。”元禎點點頭，又補充道：“當(dāng)然，這得在我登基之后?！?/br>
    好一個精于算計的小騙子！

    出乎傅瑤意料的是，元禎實現(xiàn)諾言的日子很快就來臨了?；实刍杳远鄷r，經(jīng)太醫(yī)用銀針救醒，可是生機衰敗難以復(fù)蘇，看樣子活不了多久了。

    元禎坐在父親床頭，細(xì)細(xì)向他回稟這些時日的風(fēng)波，也將那些叛逆的處置讓皇帝一一過目：恒親王全府都被貶為庶人關(guān)押起來，孟河削去官職流放北荒，至于周淑妃，則是被打入了冷宮，等候皇帝發(fā)落。

    元禎本以為皇帝會將她賜死，誰知皇帝聽畢，卻只是靜靜說道：“不必殺她，送她去道觀清修便是，以后別再出來了?！?/br>
    畢竟是伺候他多年的女人，哪怕并非真心實意，皇帝還是會心軟——或許這心軟并非對于周淑妃，而是對于年老衰敗的自己。

    元禎點頭，“是，兒臣會按父皇說的辦?！?/br>
    成德帝凝視著他年輕英俊的輪廓，依稀在他臉上尋得趙皇后的影子。雖說他并非趙皇后親生，可是母子倆相處久了，總會有幾分相似。

    成德帝看了半日，元禎的臉上始終平靜無波，他這才慢慢說道：“這江山交給你，朕很放心?！?/br>
    再多的提防與忌憚都化為烏有，到了垂死關(guān)頭，一個父親所記掛的只有基業(yè)的傳承，這一點，他相信元禎會做得比他更好。

    元禎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妥帖、挑不出紕漏，“父皇怎么說這樣的話，太醫(yī)都說了，您這病看著急，其實治也容易治，等您養(yǎng)好了身子，還得請您來為阿瑤未出世的孩子起名呢?！?/br>
    成德帝仿佛累了，疲倦的轉(zhuǎn)過頭去，“朕累了，你先告退吧，讓朕好好歇一下?！?/br>
    然而等元禎退下，他也并未闔目安眠，而是起身將那碗烏黑發(fā)苦的藥汁倒進(jìn)凈桶里。他知道這些藥并不能治好他的病，只是讓他茍延殘喘、多活幾日而已——但那并非他想要的。包括別人的寬慰之語，哪怕來自自己的的親兒子，他也一句都不想聽。

    他只想安安心心、無牽無掛的赴死。

    成德帝仍舊躺回床上，安靜注視著發(fā)灰的帳頂，唇畔卻漸漸浮現(xiàn)出一絲微笑。

    他隱約瞧見眼前有一個俏麗而倔犟的身影，那是他年輕時所深愛的女人。

    阿媛，朕來陪你了。

    *

    皇帝死在三日之后。

    為著cao辦成德帝的喪儀，傅瑤少不得又有一番忙碌，這一回可沒人來幫她了。雖說有前頭江太后與趙皇后的例子比著，可國喪的規(guī)制又要高出許多，除了應(yīng)付內(nèi)廷瑣事，還得與禮部那邊磋商，傅瑤整個人忙得團團轉(zhuǎn)。

    傅瑤只好去求李昭儀幫忙，李昭儀卻如抓著了燙手山芋般，忙不迭地推脫，說她既非皇帝的寵妃，也不曾誕下皇子，實在當(dāng)不得這件差事。

    傅瑤苦勸無力，末了還是元禎親自去向李昭儀央求，說她懷著身孕實在辛苦，還請李昭儀體諒則個。李昭儀只好勉為其難的答應(yīng)下來，但卻提出了一個額外條件——那就是昌平的婚事。

    昌平眼看著就要成老姑娘了，卻還八字都沒一撇。李昭儀本指望成德帝為她尋一戶好人家，可是這一向?qū)m中多事，皇帝又病了，不得不耽擱下來。如今更慘，皇帝一撒手竟去了，叫她一個深宮婦人依靠誰去？

    她只能指望未來的新君。

    元禎聽了這話便笑道：“庶母怎這樣見外，昌平是我的親meimei，做哥哥的哪有不替meimei著想的？”

    李昭儀這才放下心頭大石。

    但是昌平卻不依不饒起來，“母親總說嫁人嫁人，嫁人有什么好的？我才不要讓人家管著我呢！我就在宮中伺候母親終老，等母親她老人家西去了，就讓哥哥賜我一座公主府居住，想養(yǎng)多少面首就養(yǎng)多少面首，豈不是快活得緊？”

    她現(xiàn)在頗有底氣，元禎登基，她一躍而為長公主了，地位比起從前又不一般。

    傅瑤聽她嚷嚷，只抿嘴笑道：“你這話千萬別讓李昭儀聽見，什么面首啊、養(yǎng)小子的，這哪是姑娘家該說的話，回頭別人還以為是我教你的。”

    昌平眨巴眨巴眼，“本來就是你教我的?！?/br>
    原來她常往太zigong走動，雖不是刻意翻箱倒柜，偶爾也尋到一些好東西——是元禎悄悄搜羅來的艷情小說，床笫之間助長情趣用的。大姑娘家哪知道這個，且正在情竇初開的時候，一見了便愛不釋手。

    傅瑤聽了差點臊死，又不好對她說實話：元禎丟臉和她丟臉不都一樣么？說起來，還是她自己丟臉更好些，總不能讓別人曉得新帝是個昏君吶。

    傅瑤連忙一陣干嘔掩飾過去——雖說已過了孕吐的時候，不過做做樣子也非難事。

    反正昌平也不懂得——她的思維還停留在理論階段呢。

    大行皇帝的喪儀之后，又是新帝的登基大典，等到一切都忙完，已經(jīng)是秋日了。

    傅瑤早就從東宮搬到了新修繕的鳳儀宮——椒房殿為了祭奠趙皇后，干脆空著，再則傅瑤懷著身孕，對死過人的屋子也有些忌諱。

    元禎已經(jīng)確立為新帝，論理傅瑤便該是皇后，只是冊封禮還未舉行，名份上始終差了一頭。

    這一晚元禎回來，神情很有些氣惱，傅瑤端了一盞清茶供他漱口，體貼的問道：“誰人惹陛下生氣了？瞧著臉色這樣不快？”

    元禎不言，傅瑤便猜到幾分，“是否為臣妾的事？”

    話一說穿就容易多了，元禎放下茶盞，冷笑一聲道：“還不是那些言官腐儒，說你是從良娣擢升而來，并非開始就被立為太子妃，故不宜冊封為后?！?/br>
    其實規(guī)矩還不是人定的，言官們也并非個個都為自己說話，還不是有人背后cao縱——后位空懸，不知有多少世家虎視眈眈。

    傅瑤靜靜地看著他，“那陛下是怎么想的？”

    元禎安撫她道：“你放心，朕自然不會改變決心，他們要說便說，誰還能攔著朕立后不成？”

    傅瑤聽到這里，卻稍稍退后一步，挺著肚子，鄭重的施了一禮。